趙冠侯心知,慈喜實際也在矛盾之中。以她的目光,自然看的出,金國的制度,實際已經走向了衰落,到了不變法多半就要死的地步。可是不變法将來要死,變法可能立即就死,這也是她必須顧忌之處。而且當初宮變,就是因變法起頭,如今再做更改,不是有自打耳光的嫌疑?
他思忖片刻道:“臣沒進過學,頭上沒有功名,于變法這等大事上,不敢多言。隻是按臣想,洋人的東西未必都壞,同樣,也未必都好。有些東西我們可以學,有些東西,我們未必學。比如這警查制度,京城之内官員多、宗室多、是非多。京官維持地面治安,往往爲三多所擾,難以執行。若是能以警查替代衙役,或許可以治一治三多,這是好事。再如練兵,這洋人的兵法操典,确實比我們的要好,而已應學習。可是其他方面,臣就不敢妄奏。”
“那按你說,哪個是好,哪個是壞,又該怎麽判斷?”
“依臣所見,不若朝廷簡派大臣,出洋參考。到各國周遊,求取經驗,依所見所聞,再結合我大金實情,另行斟酌。目前可用之法,倒是軍、警兩政,可以考慮。再有,就是如衛生、交通等民事法規,也可以按西法實行。華洋之仇,固有洋人蠻橫無理,素無法紀之因,也未嘗沒有兩國法律不同,風俗各異之因。洋人亦是人,總不是茹毛飲血的妖孽,總可以想辦法溝通,以道理拘束。一些不關要害的地方行西法,盡量避免民洋之仇,亦可防患于未然。”
他所舉的,都是不疼不癢的小地方,或是對大金有實際好處且已經看見成果之處,正符合慈喜心思。她臉上露出笑容“我就說,你是個人才,不用讀書,一樣可以爲國出力。皇帝,這樣的人,你得重用。”
“兒子一切都聽親爸爸吩咐。”天佑帝回了一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顯然,他對于趙冠侯是依舊沒有好看法的。
“冠侯,你到了京裏,先别急着回山東,和肅王善耆,共同把京城裏警查給建起來,我要看看你們的具體規劃。京城,是國家的臉面,有粉,得往臉上擦。我看你在山東,修路,設警查,還有那些管理民情之事做的都不錯,這些東西,都要在京城辦。這一次大戰,京城受害甚深,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内,讓京城恢複如初。”
車到南馬堡車站,接駕的隊伍已經到了,慶王爲首,肅王居次,在京文武全數到齊。慈喜看着迎接的隊伍,忍不住拿出手絹,輕輕的擦起眼淚。“京城,我真沒想到,還能活着回來。來人,喊冠侯在前面開路,我也讓他抖抖威風。”
銮駕回宮,次日即有封賞,将京裏原屬軍機啓秀的宅子賞與趙冠侯使用,啓秀與徐承玉,皆爲扶桑人斬首,已懲其主持斬殺許景澄等人之過。而其家屬被勒令出府,下一步如何發落尚不得知。
随即宮裏小德張傳來消息,珍妃被追封,崔玉貴則以謀害帝妃的罪名被處死,家産全部抄沒。這自然是替慈喜做了替罪羊,但是比起兩宮生恨而言,目前這種處置,算是彼此都能交代下去。
與趙冠侯一起進京的,就是鳳芝與翠玉兩人。她們兩聽了這消息,也都不勝唏噓,鳳芝搖着頭道:“這做下人的明明是聽主人的話,結果最後還是得替主人去死,這叫什麽事。”
翠玉道:“崔玉貴做的壞事很多,要說殺了他,也不算冤枉。可是這罪名,他卻實在是不該承擔,試想,沒有太後的旨意,誰又能殺死妃子,誰又敢動手?”
趙冠侯冷笑道:“他的死,不是爲這個,而是爲了他和大阿哥走的太近。當初大阿哥進宮,崔玉貴認準了他能當皇上,百般的巴結。甚至于,有些事做的犯了太後的忌諱。端王這一派倒台,他的脖子就算是裂了口,這回的事,隻不過是個由頭,有沒有這件事,他都是要死的。”
“原來如此,那他死的,也隻能叫活該了。”姜鳳芝聽着這宮廷秘事,神情中忽然一陣黯然
“若是爹活着就好了,他當初絕對不會想到,他嘴裏的瘋丫頭,現在做了三品臬台的姨太太,還能聽到這麽多宮裏的事。這要是在北大關,他跟人這麽一說,一準有人就把茶錢給他候了,接着請他到個二葷鋪吃個肘子,慢慢打聽個清楚。”
翠玉忙道:“鳳芝姑娘,你别難過,現在有冠侯疼你也好。你看看我,從小就隻有幹爹,沒有親爹。我都不知道,我親爹是什麽樣子。若不是遇到冠侯,我怕是也落到軍紀營裏,成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
趙冠侯在京城贖買軍紀,算是做了件大好事。被其救出的女子,少數自盡或是病死,大多數都被帶到了山東,進入孟思遠的紗廠做女工。有了當初那段經曆,其在京城已經無法生活,進入紗廠,無人知道過往,亦可保證生存。而與之對比,那些沒被釋放的女子,就沒那好運氣。
等到聯軍退兵之後,軍紀全部就地遣散,其中大多數都隻能選擇自盡,少數的回到八大胡同,也沒資格進入高級的班子,隻能到最低等的下處裏,等着落魄窮漢光顧,不知幾時就會爛死在陰溝裏。
鳳芝道:“這話倒是沒錯,可是我還是想回津門看看,拜一拜我爹,給他老人家修個墳。他老的棺椁沒了,可是神主牌還在,建個衣冠冢也是好的。”
“津門肯定要回,不過現在不行,我手上事情太多。老佛爺要新建警查學堂,我是幫辦,暫時走不開。不過你等着,過幾天就帶你們兩去津門,咱們好好玩一玩。”
翠玉一笑“鳳芝姐,你看他多疼你,你一開口,他就答應了。我說了幾次要去香山,他就沒吐過口。”
鳳芝不知這是兩人的計,反倒是得意地一笑“那是,你也不看看,我們認識多少年了。想當初,他可是一口喊我一聲師姐,外人哪比的了。”說着話将手拉住趙冠侯的胳膊“今晚到我房裏,我給你做你過去最愛吃的疙瘩湯。”
京内設立的警查學堂,由善耆任總辦,趙冠侯任幫辦,目的爲在京裏設立警查,取代原有的堆兵。而原來京城的巡城禦使,則也并入巡警職能之内,由禦使帶領警查,負責維持京城治安。原堆兵、衙役,則進入學堂接受訓練,凡是考核不合格者,一律裁汰,由京城之中,選拔良家子弟遞補。
此旨一下,初時固然有所意見,但随即就被壓了下去。津門的警查業績斐然,聯軍司令,各國領事,都拍掌叫好的機構,國内此時誰敢反對,豈不是有拳匪嫌疑。是以反對之聲未幾自消,代之而來的,則是越來越多的八行,向趙冠侯這裏塞人。趙冠侯照樣是老辦法,以善耆去擋駕,擋不住的,就隻有安排。
此次合作與山東合作類似,無非是總辦幫辦易了個位置,顯然也是考慮了京城裏,宗室親貴的情緒。善耆反倒是很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在山東時是幫辦,這回任總辦,似乎有搶功之嫌疑。主動把趙冠侯請到自己的住處,置了酒席款待。陪席的兩位,都是熟人,一個是綽号響九霄的田際雲,另一位則是王昭王小航。
王昭目下還是逃犯的身份,身上背着康黨餓罪名,對他能出現在京裏,趙冠侯也頗爲詫異。王昭道:“跟着扶桑人來的,若是趙大人要拿,您隻管發句話,小航自當到衙門裏請罪,不至于讓您爲難。”
田際雲道:“小航,依我看,趙大人不是這等爲人。他的天倫,就是最講義氣的好漢,趙大人與肅王又是好友,怎麽會做讓朋友爲難之事?這戲文裏也唱,兩肋插刀秦叔保,趙大人我看能比秦瓊。”
善耆一笑“冠侯,這事是我的事。小航他有才幹,有智謀,我用他給我出主意,當軍師。而且他也是好學問,當年跟程功亭還拜過把子。你既是程功亭的姑爺,總不能把他逮起來吧?”
趙冠侯隻好點頭道:“王爺這麽說,我就沒什麽可說的。從嶽父那論,這還是我一個長輩,我自當是沒看見就好。”
“這就對了。這天下的事多了,睜一眼閉一眼,就是個太平世界。非要萬事較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冠侯是聰明人,不會不懂這個。再說,我也正準備替小航上本,請朝廷赦免他的罪過。這回老佛爺回銮,清除積弊,力圖振作。康黨除了黨魁不赦之外,其他人,基本能赦則赦,能免則免,過些時日,小航就算明着上大街也不至于有事。”
“一切都靠王爺成全。”
連喝幾杯酒之後,善耆道:“小航,你給冠侯說一說吧,康祖诒那幹人是怎麽對待你的。也好讓他放心,免得心裏有疙瘩。”
王昭點點頭“趙大人,說來慚愧,小航這次來到京城,卻是來投奔肅王的。我當初與康某遠走扶桑,卻是識人不明,險些連這條性命,都斷送在他手裏。如今,我們兩個分道揚镳,各走各路,康黨之事,我不參與,但是,當初我的所作所爲,亦可說一句,俯仰無愧于天地。這康祖诒,我原本當他是個救國大才,雖然激進,但其心可嘉,直到扶桑之後……算了,實在難講。”
原來兩人到達扶桑後,先是康梁師徒失和,竟是彼此不能相容。随後康祖诒又公然僞造事實,聲稱天佑帝下诏于己,命自己在海外募集兵勇,揮師勤王。
既要募兵,就要籌饷,康祖诒以衣帶诏在手,公然在海外開捐,不拘華僑還是洋人,隻要想要做官,隻需要到他那裏捐一筆款,立刻可以得官。官職可以自選,若無成官,則随口定品,揮灑自如,俨然吏部天官。
王小航本人雖然支持天子變法,卻不支持加兵于國,更勿論康祖诒這種僞造事實,将給楊銳的诏書說成給自己,募集資金随手使費,不經帳目的行爲。兩人由好友而反目,由反目而成仇,王昭竟遭康祖诒軟禁。好不容易脫逃而出,即搭乘扶桑兵船,返回京中。
他搖頭道:“自津門下船之後,沿途所見,一片創痍,令人心内難安。痛定思痛,今日之敗,非敗于軍事,而敗于教育。國人若都能讀書識字,又何至于愚昧至此,爲二三神漢所欺,将大好江山殘破成這般模樣。是以此次回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辦教育,讓天下都能讀書。”
趙冠侯道:“讓天下人都能讀書,這固然是好的,但不知航公具體如何施爲?難不成是辦一所學堂?”
“不,我想是辦報。辦官話拼音報,并将官話合聲字母,以筆畫形式刊印,讓普通百姓亦可識字。識字,便可啓智,啓智便可知是非明善惡,就不至于再爲些江湖術士所愚弄。”
善耆不住點頭道:“小航這個辦法很好,本王先出兩萬銀子幫你,再幫你上本,赦免你過去的罪過。趙大人,我也有個想法,你建立武衛前軍,手下武重文輕,不是個辦法。我想把小航,薦到你的軍裏。他有急智,懂韬略,又留過洋。若是在你的軍裏,可是你的一把好幫手。”
趙冠侯一笑“我自是求之不得,隻怕委屈了王老先生的才學。再說,他老是長輩,我是個小輩,老尊長到小輩的幕府裏做事,彼此都不舒坦。老尊長若有門生弟子,或是家中子侄推薦,那就再好不過了。”
王昭聞聽,并未做答,而是舉杯敬酒,将這事岔開。兩下裏對這事似乎都沒在意,可事實上,在心裏,卻都各自記下。
趙冠侯暗想着:此番兵敗,朝廷威嚴大不如前,不少人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就連這位戲迷王爺,怕是都想着要搞一番風雨。太後回銮,試行新政,看上去一派中興之相,卻一如病人臨終之前,多要精神振奮一下交代後事一樣,接下來,怕是就要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