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見亨利親王時,章少荃雖然是閑散廢員,但是龍馬精神,老而不衰,身體非常健康。按說他自宮變之後得以複起,擔任兩廣總督,地方既富庶,又與洋人交涉,辦的是洋務本職,應當是如魚得水,遊刃有餘。日子過的也自然滋潤,精神應該更好。
可是此時重見,卻讓趙冠侯大吃一驚,章少荃的身子靠在床上,房間裏明明燒着很熱的地龍,又點了兩個白銅火盆,他還是在腿上蓋了一件裏外發燒的灰鼠氅衣,仿佛害了什麽寒症。
一雙老眼黯淡無光,耳垂幹癟,蒼老的臉如同風幹的核桃皮,身上的活力與精神已經徹底消失。呈現在兩人面前的,就是一具有着血肉與呼吸,但卻失去了生氣與精神的軀殼。
“中堂!”
趙冠侯與翠玉幾乎同時喊了一聲,跪倒在老人面前,章桐咳嗽了兩聲,揮揮手,有氣無力道:“起來,坐下說話。阿福,給他們拿椅子,一家人,不用搞這麽多俗禮。”
兩把椅子搬來,兩人都欠身坐下,不敢坐實。章桐又看看一邊的兒子,哼了一聲“我在這裏和人說事情,結果這個畜生就到外面給我闖禍。真是的,早知道把你留在廣州,不帶你來。過去,給你妹妹和妹夫賠個不是,如果他們不能原諒你,今天你就坐火車回廣州。”
章經遠少年得志,又是幼子,向來不肯服軟,可是今天天倫有令,不能不遵,隻好過來見禮道歉。楊翠玉主動搖頭道:“三爺,這道歉的話可是不敢當,今天這事,本就是翠玉做的有些冒失,中堂不見怪就好了。道歉之類的玩笑話,不能當真。”
章桐道:“老夫從不開這種玩笑,你這個幹女兒我是認定了,你叫他三爺,不叫他三哥,難道說,你不想認我這個老頭子做幹爹了?你剛才進門就喊我中堂,這讓我很生氣,我的家裏,從來不缺少人喊我中堂,可是喊我幹爹的,就隻有你這一個。連你,也要改口?”
“幹爹,您老人家說的什麽話,女兒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三哥其實也是爲了您的名聲着想,女兒根本就沒生氣。隻想着先告辭,等過幾天,再來拜見您老人家。”
楊翠玉八面玲珑,自然不會得理不讓人,也不會讓章經遠下不來台。章桐點頭微笑道:“還是你會說話,來,坐到幹爹身邊,讓我好好看看你。當初我到廣州,就想把你也帶去,你說什麽也不肯走,我就知道,是在等這個猢狲。你好福氣,被你等到了。人說易得無價寶,難遇有情郎,可是依我看,有情之女,比有情之郎更爲難得。猢狲,你要是對我女兒不好,仔細着我剝你的皮。”
“老人家,卑職沒這個膽量欺負翠玉的。”
“卑職?我這裏不要卑職,要是卑職,就給我出去等着叫!”
趙冠侯一笑,連連告罪“是晚輩失口,小婿給老泰山磕頭。”
章桐這才拈髯微笑,老實不客氣的受了趙冠侯的頭,等到他落座之後,章桐仔細端詳着坐在身邊的翠玉,半晌之後道:“翠玉,我若是沒看錯的話,你這幾件首飾,是宮裏的吧?這對紅寶石耳墜,還是卡佩送給老佛爺的貢品之一,這東西的樣子很怪,我記得很清楚。”
“幹爹好記性,這幾件首飾,正是老佛爺恩賞。當時在懷來,老佛爺賜婚,又賞了六件首飾下來,是榮壽大公主幫着挑的。”楊翠玉說起這生平第一得意之事,也忍不住有些炫耀的情緒,将懷來賜婚的事簡明扼要的做了介紹。
章桐朝兒子瞪了一眼“你好大的本事,戴着老佛爺賞的首飾,你也敢向外趕,比你老子的膽量大多了。還不給我出去,吩咐廚房裏備飯?”
等到打發走了章經遠,章桐無奈的一搖頭“從小被寵壞了,又不曾在官場曆練過,行事還是有些毛躁,冠侯你别跟他一般見識。”
“中堂說的哪裏話,小婿怎麽會怪三哥,大家一家人,不會有隔夜的仇。有什麽事,一起吃個飯,喝杯茶,天大的誤會也都沒有了。”
“說的好!一家人這句話,我很喜歡,翠玉,記住他今天說的話,将來要提醒他,合肥章氏,與他是一家人。”
按身份地位,章桐都遠勝于趙冠侯,特意提起一家人來,倒是讓楊翠玉頗爲不解,隻好應着。章桐又道:“宣化大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打的好!老夫少年科甲中年戎馬,辦團練打長毛,也見過洋人的洋槍隊、常勝軍。可是就算是那些洋兵,若是遇到哥薩克馬隊,也是有敗無勝。你的兵不比洋人多出多少,一戰大敗哥薩克,現在各國公使提起來你,都要贊一聲少年英雄。咱們大金的面子,也要靠你給撐起來!”
“老人家,您不必誇獎小婿了,小婿帶兵打仗的本事,哪裏及的上老人家您。這次純粹是運氣,運氣好而已。”
“不必謙虛,勝就是勝,不要說什麽運氣不運氣,能打赢,就是好仗。你這一仗打勝了,我在京裏的日子也舒服一些,如果不是有你這一戰打下了鐵勒人的氣焰,老夫這次的談判就更難做,你們這個時候來,怕是就見不到我了。”
楊翠玉眼一紅,抓着老人的手“幹爹,您老人家爲國事操勞,可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骨。您這回的氣色,可是不如在京裏,女兒看着心疼的很。”
章桐苦笑了兩聲“國勢如此,我的氣色又怎麽會好?此間并無外客,有些話可以說。當初老佛爺宣戰列強的電旨一到,我在廣州如聞霹靂,就知這一番是天大的禍事。以弱國而敵天下,這簡直是亘古未聞之事。當時我便知道,京裏一定出了大變故,老佛爺的安危都成問題,這份旨意出于何人之手,亦無從确定。有心帶兵進京勤王救駕,卻又有葛明黨與洋人掣肘,讓我離不開廣州城。京裏幾次電旨催行,我不肯北上,就是因爲,不知道這電旨,究竟是出于老佛爺的手,還是出于其他人之手。再到後來,我進京也沒有用。”
他歎了口氣,一陣猛烈的咳嗽,翠玉急忙爲他捶打後背,關心的情形與親生女兒無差。章桐這口氣半晌之後才喘過來“
人都說我是什麽東方的俾斯麥……這俾斯麥聽說普魯士首相,卻不知那位普魯士的中堂,日子是否也這麽難過。洋人怕我?笑話,洋人有槍有炮,爲什麽要怕一個老朽?我所能做的,就是與他們周旋,爲咱們大金,多留幾分體面。可是京城都讓人打進來,咱們又還能有多少體面可以留呢?我手上沒有兵,沒有糧沒有饷,又靠什麽,和洋人周旋。畢竟談判,就如同上寶局,手上沒有籌碼,又該怎麽赢錢。”
趙冠侯點頭道:“老人家您說的是,您手裏的籌碼太少,洋人的籌碼太多,這交涉交給誰來辦,也是沒辦法。這一次您臨危授命,以一旅疲兵,硬敵列強勁旅。立的是傳承斷續,保國保民的大功,天下人縱然都說您的壞話,小婿也要第一個站出來,說一句老人家您有功于社稷,造福于蒼生。”
章桐的嘴唇顫抖着,良久之後才道:“冠侯,你真的這麽想?”
“老人家,不但是小婿這麽想,宮裏面,也都明白着。您的苦衷,大家心裏都有數。這個時候錯非是您,别人出來,絕對維持不住今天這個局面。即使是慶王,若是沒有您幫襯,也照樣坐不穩衙門,辦不成交涉。”
章桐聽到兩宮有此表示,總算是如釋重負的長出一口氣,身體向後靠了靠“士爲知己者死。老佛爺懂我的難處,我就算把性命交代在這裏,也值得了。冠侯,我跟你說句實話。京城裏有人罵我,說我是二鬼子,說我的心是在洋人一邊的。他們怎麽知道,我在南馬堡下車之後,進城時,在外城居然看到了狐狸!這裏是京城,大白天在外城可以跑狐狸,這是幾時有過的事情?十室九空,黎民塗炭,首善之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說。從那一刻,我心裏就有個打算,和談必須要談成,不能讓局勢這麽糜爛下去。若是談判不成,咱們大金這回,就真的要完了。”
“老人家說的對,談判必須要談成,否則的話,兩宮不能回銮,老百姓也要受苦。這是當下第一等的大事,小婿這次來,也是帶了兩宮的口旨。要您盡快與洋人達成和議,以免出現其他變化。至于洋人的條件,兩宮回銮自不能成,洋兵不退,沒有辦法回來。懲辦禍首的事,卻已經有了結果。”
章桐點頭道:“我已經接到山東的電報,朝廷爲了這次事變賜死數名親貴,這是國朝未有的重判。各國公使,也能感受到我國的誠意,鐵勒的兵馬,已經退回津門。這都是洋人有意和平的表示,隻是……交涉的細節,還要仔細談。我的身體你也看到了……有心無力。當年在馬關挨的那一槍,現在終于發作了。”
他又是一陣咳嗽,顯的越發衰弱,趙冠侯道:“老人家放心,小婿不才,論才幹威望遠不如您老。所有者就是一身氣力,外加會說幾句洋話。力氣活,交給小婿,您老人家在後面掌握大局,爲小婿把握方向,咱們這條船,就能乘風破浪,無往不利。”
章桐被他說的露出一絲笑容,轉頭看着翠玉“丫頭,你找了個好相公,倒是有孝心也會說話,跟了他,不算吃虧。”他又看看趙冠侯
“那琴軒一病不起,交涉的事,你就要多費心。這次的差事,功勞小,是非多,不管怎麽做,是否做成,都會留下罵名。大家看不到你的辛苦,你的無奈,隻會看到你跟洋人吃喝玩樂,簽字畫押,看到你拿好處,你就是漢奸。可是若是不和洋人吃喝玩樂,又如何與他們交朋友,不交朋友,這差事又該怎麽辦?人說我章合肥富甲天下,這話我萬不敢認。手中積攢幾個錢,也不過是防身之用。若是我一個中堂都家無餘财,那這天下,還有誰肯爲朝廷辦差?總之,這些道理,我們懂,下面的人不懂。談判的事,注定是個苦差,既耗心力,又損名聲。但是苦差總要有人做,你就當老夫吃定你這個女婿,特意來難爲你。”
“老人家客氣了,爲國出力,哪分苦差閑差,隻有一句話,咬牙硬挺。國事已然如此,我輩哪還能以自身榮辱爲念。隻要能辦成交涉,保住這片基業,遺臭萬年,又有何妨?”
章桐打量着趙冠侯,黯淡的目光裏,似乎帶了幾分贊許的情緒“不以自身榮辱名聲爲念,似你這般豁達的,我見的不多。若是你早生二十年,你我同辦洋務,國事就不會是如今這樣了。待會陪我好好喝幾杯,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麽順眼的人,陪我一起喝酒。”
趙冠侯笑了笑“老爺子,您還是先養好身體再說,這酒我們有的是時間喝。小婿剛進京,還沒到慶邸那裏磕頭。去的晚了,他那邊也不好交代。看看您的身體,我們也就放了心,接着就得跟您告假。要不然,那邊也會不高興”
章桐倒很明理,知道慶邸那裏不能耽擱,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做惡人,你和翠玉快些去見。我這裏有聯軍司令部和各國公使館開據的特别通行證,你帶在身上,在京裏随意走動,就不怕遇到洋兵盤查。切記,眼下是非常之時,不可以常理處事。不管你看到什麽,遇到什麽,都要忍讓三分,不能像過去那麽意氣用事。”
老仆人送趙冠侯出門,章桐長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這回是老朽對不住你們了。我已經犯下一樁大錯,這議和之事,就讓我保留幾分顔面吧。将來,隻望着你們記住今日的言語,咱們是一家人,朝廷追究之時,設法保全一二,也不枉這一場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