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冠侯的臉一沉“二哥,你說的什麽混帳話?你還活的好好的,哪有把老娘嬌妻托付給别人照應的道理,這聽着可不像你孟少爺說的話。不就是工廠被人燒了,家被洋人搶了麽?你在山東還有田地,家裏還有寶珠,還有錢,還怕不能東山再起?再不行,還有做兄弟的幫你,用不了幾年,你依舊是你的大商人,大财主!做生意有賠有賺,再所難免,要是受這麽點挫折就一蹶不振,我可要看不起你。”
孟思遠搖搖頭“四弟,事情不是這樣。我是個罪人!當初你讓我和你去山東,如果我肯和你同去,那些家裏的仆人,就不會爲了保護我,而被洋人殺死。就因爲我不走,一些生意上的夥伴,乃至鄰居,都認定津門不會有危險。連我這個趙大人的結拜手足都不走,不正說明離開津門是個陰謀,把富人都騙走,留下的人可以搶占市場。他們因爲我不走而留下,卻也因此而被禍,我的一個生意上的摯友,先是被拳民勒索了一大筆錢,接着被洋人闖到家裏,滿門被害。他的女兒隻有十四歲,她有什麽錯?我現在這樣是報應,不能再害高堂嬌妻,她們留一點東西,讓她們好好過活吧。至于我……我不能實現我的夢想,也沒能保護住我的工人。你知道麽,我親眼看着飛虎團的人,在我面前殺掉我的工人,原因是他們身上有洋火。又親眼看着洋兵射殺了我的仆人,原因僅僅是因爲他們身上帶着棍棒,可能是飛虎團。那一刻,我才感覺到我的無力,我的軟弱,我真的……很羨慕你,至少你可以保護他們。”
他情緒有些激動,喘息了一陣道:“我很慶幸,聽從你的安排,轉移了家眷,如果秀榮還在津門,我都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現在的我,什麽事也做不了,隻有在這種環境裏,我的心,才能得到安甯。”
趙冠侯拍拍他的肩膀“二哥,說白了,你就是從小一帆風順,沒受過挫折,這次驟然吃虧,不知如何是好罷了。要是像我們,經常吃虧,已經習慣,就不當一回事了。你好歹有家業,有再起的機會,你看看你周圍這幫人,他們到了這一步,就算是想要有所作爲,又哪來的本錢?咱們是磕頭弟兄,我既然看到你,就不會讓你在這裏受罪,我先帶你回都統衙門,給你找一個差事做。你不是想要保護大家麽,這就是機會。你要是不跟我走,那也好辦,我就把官衣一脫,也上這要飯來,算咱哥們有難同當。”
“别說氣話,你是二品命官,怎麽能來當乞丐。至于我……”孟思遠猶豫了一陣,卻又低下了頭“我知道你的好意,是在可憐我,可是我還想保留一些尊嚴,這也是我最後可以保留的東西了。我不希望靠舊日友人的憐憫而活下去,你的工作應該交給真正有能力的人去做,而不是交給一個失敗者。”
趙冠侯無奈的歎了口氣“二哥,你先聽我說是什麽活,你再說行不行。這個都統衙門是我弄起來的,剛剛成立,人手上不足,人也不得用。發放米糧熬粥,這是個經手三分肥的活。下面的人,從中克扣糧食,中飽私囊,我知道這事,可是我又不懂得他們的帳本。你是商界的大才,看帳管帳,都是第一等的好手。我是想,讓你來當一個财務處總辦,專管都統衙門錢糧度支,有你卡着,他們再想弄鬼騙錢糧就做不到。這是可以救很多難民的大善事,如果你不願意做,那我也沒辦法,隻能由着他們餓死無辜鄉親,肥他們自己。如果你願意給我幫忙,這就是一個機會,你不是怪你自己害死很多人麽?贖罪,就從救人開始吧。”
孟思遠聽到最後一句,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一旁的高升連忙勸解着“我說這位爺,您也就别在這猶豫了。您遭了多大的罪小的不知道,小的知道的是,現在可着津門的老少爺們都在遭罪,您要是有能耐,就出山露幾手,也算是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窮人。您那多卡出一點錢糧,下面就能少好幾個路倒,這是善舉,真正的善舉。所有的窮人,都會感激您的恩情。”
“如果是這樣……那我……我可以考慮試一下。但是……我沒有把握做好,如果你有更合适的人選,我希望你考慮他們。”
“哪來的人選,現在可着津門,最缺的就是能寫會畫的,算帳這一道上,沒一個能比的過二哥你。趕緊的跟我走,外面我把轎子預備好了,咱上轎。”
孟思遠搖頭道:“坐轎就不必了,我還是走路吧。”他自嘲的看了看自己污黑的雙腳“我過去以爲自己能吃苦,直到這段日子我才知道,過去吃的那些苦,根本就算不了什麽。現在我練出了一雙鐵腳闆,多遠的路也沒關系。”
“那好,咱先去澡堂子洗澡剃頭,再去吃頓好的。這個是我們都統衙門對人才的禮數,誰來,都這樣。”
眼看兩人要走,高升急忙道:“趙大人,小的呢?”
“沒眼力見啊,後面跟着。還有,你們這幫人,看在你們對我二哥不錯的份上,給你們一條活路。到都統衙門補名字,以後跟着往前線當夫子,有你們的錢糧。不好好幹的,就地槍斃。願意來的,就跟着來。”
孟思遠連日受盡辛苦,等到理了發,洗了澡,被熱氣一攻,人不由自主的就困意大生,歪頭睡去。高升卻是能吃苦的,洗澡之後以大手巾圍腰,爲趙冠侯削着水果。他本就是戈什哈出身,做這事是熟手,邊削水果邊說道:
“孟東家也是倒運,當初張德成要打紫竹林,要孟東家的工廠停工,說是工廠影響法術。再要一千匹上好的白布,說是爲了給洋人裹屍。實際這是他訛人的辦法,知道内情的買賣人,早早的備一份禮送去打點,他也就不追究了。可惜孟東家不懂那些,也不屑于那些手段,并沒有送禮也沒有停工,隻是送了三百匹白布,結果就惹了禍。張德成攻紫竹林敗北,就帶人燒了孟家的工廠,說是他們壞了事。這就是故意的,那個時候津門已經是一片混亂,豐制軍也壓不住他們,被他們搶了總督衙門,随後就逃了。”
“那制軍呢?”
高升苦笑道:“小的也不知道,洋人打進來,津門全亂了。小的跟着制軍的小隊子去前面頂洋人,哪頂的住啊。洋人鋪天蓋地下來,大家隻有逃跑,制軍也沒消息。不過,小的倒是有另外一個消息,對趙大人有用。”
“什麽消息?”
“武衛前軍。”高升低下頭,小聲的說着。他原本在豐祿身邊做親随,自不甘心到趙冠侯身邊隻做個士兵。但是要想有所提拔,成爲心腹,總得有成爲心腹的資本。他唯一的資本,就是這個消息,因此格外慎重。
“程軍門雖然殉職了,但是任升、楊福田兩位将軍沒死,武衛前軍骨幹也還在。他們兩位聚了手下一千五百多人,就在津門郊縣裏活動,還在收攏潰軍,想着找機會幹票大的,替老軍門報仇。但是部隊日子很難,糧饷無着,朝廷方面,怕也不會收容。小的幾個舊日的同袍找到了小的,讓小的和他們一起幹。如果大人有意的話,小的可以安排你們見一面,那些兵裏,有一部分着實不孬。若是訓練選連,能頂大用。”
趙冠侯看看他“我不過是個二品總兵,一個标統,這麽多兵,我也沒地方安排。跟我說這個,又有什麽用?”
高升一笑“大人不必瞞小的,小的看的出來,如今這個世道,已經亂了。京城這回都保不住,将來天下是個什麽情況,誰都難說。這種亂世裏,第一要抓的就是兵,誰手下的兵多,誰就硬氣一些。武衛右軍兵少,招新兵還得訓練,前軍的兵底子好,訓練起來比新手容易。抓住這麽一支人馬,不管将來做什麽,都會方便。這也是小的唯一可以報效大人的地方,若是大人用不上,小人立刻回去當花子,絕不會在大人眼前吃閑飯。”
趙冠侯沉吟片刻,從衣箱裏拿了兩張銀票及兩封銀子出來“這裏是五百兩的銀票,錢莊雖然不營業,可是到了華比銀行可以兌付。這六十兩散碎銀子,給你自己換身好衣服,好好打扮打扮,這要飯頭的模樣,談不了正事。你告訴任升他們一句,程軍門的屍身,我給要回來了。他們即使老軍門的部下,也該進城來祭奠祭奠。至于這五百兩,就給他們當個軍饷用。将來的事,見面再談。我在津門不會待的時間太長,三天之内他們能進城是最好,進不來,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大人放心,小的明白。”高升大喜,緊緊攥着這些銀票和銀兩,他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全看這一回了。
兩天之後,任升與楊福田就來到了程宅。程家的喪事辦的并不算太鋪張,眼下的局勢,也并不允許太高調的儀式出現。畢竟成群的洋兵,就在街上轉來轉去,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不安。
好在程家外面有瑞恩斯坦的洋兵團護衛,艾德等四名洋教習,離開學堂後并沒有加入普魯士軍,而是住在租界裏。這回趙冠侯成立都統衙門,先是胡佛出來當外務主事,随後又去邀請四名教習擔當軍務處偵探處的總辦。四人與趙冠侯交情極好,且知其對于飛虎團持打擊态度,并不仇洋,因此欣然出山協助。
這四個人一出面,與軍方打交道的事,就多由他們負責,都統衙門的地位比起一開始提高了一大截。有都統衙門守護的地方,洋兵輕易不敢來擾。饒是如此,任升、楊福田兩人也都喬裝打扮,扮成了兩個難民,等看到那口黑漆棺材,以及挽聯,兩人全都不由自主的跪地磕頭,随即号啕大哭。
程家的幾位公子不在身邊,隻有程小姐陪靈,老夫人則勸解着“功亭殉國,乃是爲國盡忠死得其所,不愧我程氏大好男兒,你們也不要太難過了。隻要好好的爲朝廷辦事,爲皇帝盡忠,就是我兒的好部下。”
兩人給老夫人磕了頭,起身擦着眼淚,到客房去見趙冠侯。三人彼此認識,倒不用介紹,見面之後,任、楊兩人同時跪倒,給趙冠侯施起大禮。
“趙大人,我們沒用,當日在八裏台,既不能保住軍門家眷,也不能奪回軍門的屍首。這兩件事,都是您做的,您就是咱武衛前軍的大恩人。這回又讓高升帶出來銀兩資助,這份恩情,我們忘不了。隻要您給句話,我們武衛前軍這點家當,就賣給大人了。若是您看不上我們這點散兵遊勇,我們就隻好上山,去當山大王。”
趙冠侯拉起兩人“二位,你們都是官身,不是普通百姓,部隊雖然戰敗,也有建制,随便說跟着我走,朝廷怕是不答應。”
任升道:“朝廷?去他娘的吧,這個混蛋的朝廷,我們已經不打算保它了。軍門爲國盡忠,可是連議恤都沒有,隻落個開複處分,照提督陣亡例賜恤。這樣的朝廷,爲它賣命,不值!”
楊福田也道:“沒錯。咱們不當亂臣賊子,可也不給這麽一幫混球玩命。淮軍子弟,靠賣命吃飯,當兵吃糧,也隻爲好朋友當兵。趙大人對軍門有恩,就是對我們有恩,就沖您把軍門家眷照顧的如此周到,我們爲了報恩,也願意跟着您打仗。可是……爲了朝廷,還是算了。至于朝廷的規章,可以不必理會,隻說我們是招募的新兵,朝廷也查不出來。”
趙冠侯看着兩人“可是那樣,你們的官職,就難保持原官。”
任升冷哼一聲“官職?要那玩意有什麽用!我們隻求能跟個拿我們當自己人的長官,其他的都沒關系。反正一刀一槍,到時候還能得回來。若是再能和洋人打幾戰,那就更好。”
“這是二位的意思,還是下面弟兄的意思?若是你們二位同意,回去一說,大家不認同,事情也做不成。”
任升道:“大人放心,下面的弟兄,我們都能掌握的住。再說不怕您笑話,現在我們手上聚了小兩千人,可是沒吃沒喝。洋兵掃蕩的厲害,城外沒有幾個富戶可以就食,大家過的比花子還慘。能有個地方吃糧,他們都樂不得。隻要您願意收留,大家都沒有二話。”
趙冠侯點頭道:“前軍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若是大家願意跟着我走,那我就收下大夥,再爲大夥,闖出條好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