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練軍入城,傳說這是在關外足以震懾鐵勒人的勁旅,戰鬥力不遜洋兵,是以不但在城裏的百姓放了心,一些本已經逃脫的百姓,複又跑了回來。
可事實上,之前金國主導的由飛虎團、武衛前軍、左軍三支人馬對紫竹林聯合攻擊,以失敗告終,大軍潰敗,老龍頭火車站複失,總督衙門又爲飛虎團所洗劫,所積蓄的糧台給養爲張德成部劫掠一空。等到唐慶入城時,面臨的情形是既無饷銀****,也無糧草支應,武庫之内,隻有破舊兵器,新槍彈藥一概皆無。部隊的槍彈補給一應無着,士氣低落,兵無戰心。至于張德成等人,卻已經找不到蹤迹。
唐慶軍資無着,疲兵饑卒,既要訪查津門地面的盜匪,又要防守城池,疲于奔命,束手無策。更爲重要的是,即使是程功亭這等宿将,竟也拿不出一張津門軍事地圖,外軍未曾到過津門,駐紮在哪裏都無頭緒,隻好城外列陣。
當打先鋒的扶桑軍殺入城内,槍炮齊鳴時,津門百姓才知,洋人既沒有停戰,也不怕練軍。慌忙的人們,像羊群一樣漫無目的的亂跑,聯軍故意留出北門不攻,等到百姓向北門蜂擁而去時,又于城樓上朝北門鳴放槍炮,蓄意制造着死亡。
當成片的百姓被子彈掃倒、炮彈轟殺時,仍然在發出疑問“練軍在哪?唐慶将軍在哪?”他們并不知道,練軍确實來過,但是現在,已經退走了。
城外,隻有遍地的旗幟、槍支以及屍體和傷員,能夠證明這支武裝力量的存在。他們确實曾經很努力的想要穩定局勢,完成自己的使命。憑心而論,唐慶也算是一員骁将,且對于自己的任務能夠用心去完成,但是大勢如此,一二人的努力并不能改變什麽。
百姓們在吹捧練軍時,都忽略了一點,在高麗大戰中,一路從高麗轉進過鴨綠江直退入關外的,正是唐慶及他的練軍。而當時他面對的,隻是扶桑一國,今天對抗的卻是世界列強/這種迷一樣的自信,就連唐慶自己,都說不清來源于何處。他隻是一個被強行賦予了名将頭銜的倒黴蛋,帶着一支敗軍完成挑戰全世界的任務,然後就理所當然的失敗了。
整個練軍已經崩潰,馬玉侖收容了一部分人馬,向京城方向前進,現在唯一能守的,就是京城。隻要京城能夠保全,他們的罪過,就能減輕幾分。而唐慶身邊,所能掌握住的,就隻有一個哨的部隊。
自關外帶入津門的糧草、軍械,都已經不知何處去,就連好不容易籌措起來的一筆軍饷,也沒了着落。望着津門方向冒起的黑煙,唐慶搖搖頭“功亭,我對不起你,愚兄先行進京護駕,津門就交給你了。”
城門城牆淪陷之後,城内的戰鬥并沒有結束,飛虎團殘部以街巷爲單位,與八國聯軍依舊在交戰。失去了張德成、曹福田的指揮後,這些人的行動變的更爲單純,隻是爲了殺洋人,或者是爲了不讓自己的故鄉爲洋人軍靴踐踏,總之,這些抵抗注定是零碎不成體系,且難以對洋人構成威脅的。
但是洋兵自己,亦不如進攻時那般隊列整齊,指揮得當。本身聯軍就是倉促成軍,隊伍裏既有雇傭兵,也有殖民地兵,軍紀既差,軍饷亦缺,是以進城之後,這些軍裝惡棍就開始肆意行動。
烈火燃燒,哭聲混在火光與槍聲中,傳出很遠。房門被破壞,男主人被刺刀刺死,女主人一絲不挂的死在房間裏,而幼童則被挑死在院中。箱籠掀開,破舊的衣服丢的到處都是,搜刮一番之後,盤點着收獲的洋兵,嬉笑着走出這個院子,又向下一處走去。類似的情景,在整個津門,随處可見。
隻是之前,由于大多數大宅門都轉移到了德州地面,洋兵洗劫的所得,并不算多,而這種勞而無功的怒氣,讓他們在接下來的行動中更爲兇殘,也更爲暴虐。粗重肮髒的軍靴,踢開了一家又一家緊閉的大門,女子的尖叫,與男子的怒吼聲,如同城市在哭号。名城通衢,最終難免化爲瓦礫的命運。
一支高挑着太陽旗的扶桑軍,算是隊伍嚴整的一支隊伍,表現與其他各軍不同,大抵原因,也是因爲這支隊伍裏佩帶指揮刀,胸前挂勳表的軍官占了一半有餘。有他們在,其他軍隊都要離他們遠一些,這是此時士兵對軍官的天然畏懼。
正中的一名老将,舉着望遠鏡四下看着,搖頭道:“一座美麗的城市,最終并沒有逃脫厄運,我們兩個國家同文同種,之前還有人建議過兩國合邦。如果他們可以答應這個條件,或許就不用承受這種命運了。”
他身旁的年輕人微笑道:“司令官閣下,您是中國通,對于他們的心理應該很了解。不讓他們吃個大虧,他們怎麽會知道什麽才是正确之路,又怎麽會參與我們的王道樂土計劃?這座城市蘊藏着極大的财富,我想,我們的士兵也應該去獲得自己的利益。他們接下來,要攻打這個帝國的都城,在那之前,他們需要放松。”
“闆西,你這個看法是錯誤的。”名爲福島安正的司令官出身情報系統,乃是扶桑情報體系内傳說級别的人物,對于後生晚輩的闆西,自是有絕對的權威
“我出發前,桂太郎閣下曾經對我說過。我軍此行,乃是向列強交納保險費,我廣島師團的目的,就是全數玉碎,戰死沙場,以此向列強輸誠,使他們不幹涉我國其他行動。對比那些,眼前的利益微不足道,我們必須勒令我們的士兵,不得參與任何形式的洗劫,否則立刻予以制裁。”
闆西八郎也知,扶桑帝國的着眼點,一在高麗,次在關外,與鐵勒利害相關,矛盾極深。如果不是飛虎團事件爆發,說不定兩國已經準備開兵。現在需要向列強輸誠,使其不在扶桑鐵勒戰争中偏袒鐵勒人,同時盡量向金國示好,以便在将來關外交鋒時,争取金人支持。
與廣袤的關外土地,高麗利益相比,區區津門一地,乃至于紫禁城内的庫藏,都不那麽重要。他回應道:“司令官閣下放心,我們的憲兵部隊,已經去維持紀律,盡量在金國士紳面前,保持我們的良好形象。”
“很對,至于普通人家,你們可以字油行動,因爲金國的輿論,隻掌握在士紳和文人手裏。所以對他們必須恭敬,其他人,我不會過問。”
一名士兵飛馬奔來,通報了新的消息,八裏台一帶,金兵有組織的抵抗還在進行,武衛前軍統制程功亭,正在組織部隊,試圖收容殘兵,穩固防線。福島安正冷笑一聲
“程功亭,他是一個優秀的舊軍人,但也隻是一個優秀的舊軍人,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命令部隊,解決他。還有,他和飛虎團有宿怨,飛虎團對他的憎恨,超過對我們的憎恨。闆西君,你和飛虎團的幾個師兄不是有交情麽?那好,現在是你向他們示好的時間了,給他們一些步槍,并把程家的位置指示出來,讓他們去報自己的仇吧。”
八裏台,程字大旗雖然被炮火打的千創百孔殘破不堪,但依舊迎風招展。看到己方旗幟的金兵戰鬥單位,也就向這裏聚攏過來。原先的建制,大半已經作廢,身邊的戰士,可能完全來自陌生的部隊,從來沒有一起操練,唯一能讓他們感到一絲安心的,就是同樣被硝煙熏黑的臉,和那一身号褂子。
程功亭勒馬橫刀,立于自己的認旗之下,任由日軍的炮彈從身邊掠過,寸步不退。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戰争方式,隻要主官不退,士兵就能保持起碼的戰鬥力。扶桑軍正面投入的兵力不超過一千人,程功亭現在收容的兵力差不多有四千。但是彼此互不統屬,配合很差,與敵人隻能用洋槍對射,組織不起進攻。
扶桑軍的火炮既多,射程也遠。十二磅榴彈與榴霰彈,在金兵隊伍裏肆意收割生命。程功亭麾下兩員愛将任升與楊福田拉着程功亭的馬想要退回去。“軍門,這裏太危險,扶桑人炮兵上來了,這裏不能待!”
程功亭卻猛的揮舞着馬鞭,将兩人抽開“都給我滾!程某身受皇恩,守土有責,不能保衛疆土,隻能一死以報聖恩!今日的津門,有戰死之提督,無退後之将弁。敵人的炮兵算什麽?沖上去,奪下他們的炮來!”
任升見主官拼命,自己也發了狠,将上衣脫去,親手執旗,向前疾奔。幾百名金兵稀疏的跟在他後頭,隊伍走的散亂不成陣勢,但是依舊向着扶桑軍炮兵猛沖。
扶桑軍把炮兵擺在了前面,缺乏步兵支持,見此情形,匆忙的裝填着霰彈,同時向步兵求援。
炮聲響了。
一排葡萄鐵彈呼嘯而出,貼着任升的耳朵飛過去。他将身體伏的很低,弓着腰疾奔,他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從小混迹在軍裏,久曆戎馬的老軍伍,這點炮火吓不住他。今日老軍門既然存了殉國之心,自己作爲部将,也應随他而去。隻要能把将旗插到扶桑軍陣地上,縱死也值了。
彈丸從他身邊掠過,他可以感受到,灼熱的空氣燎過他面頰的感覺,但是身體奇迹般的沒有中彈。而炮兵發射完這一輪霰彈之後,基本也失去了再次裝填的機會。他高舉着将旗,一步沖到炮兵陣地之内,抽出腰刀,連砍翻兩名扶桑軍。可是回頭看時,卻見跟他出來的金兵,竟是狼狽的逃了回去,跟上者不過二十餘人。
終究不是自己帶出來的兵啊,隻一陣排炮就吓走的孬種,怎麽能打的赢仗?任升一聲怒吼“洋鬼子,爺爺和你們拼了!”劈手奪了一杆帶刺刀的洋槍,以二十餘人與扶桑炮兵陣地的士兵形成白刃戰。
扶桑軍向來有重視白兵的傳統,對于刺刀戰并不忌憚,立刻有兩倍以上的炮兵舉起刺刀加入戰場,将任升所部包圍起來。程功亭急調動兩營人馬救援,可是扶桑的步槍打的又快又準,兩營人竟是沖不過去。
眼看任升所部越戰越少,任升自己也受了三處傷,堪堪不敵之時,自扶桑軍側翼,一支服色雜亂的部隊忽然殺出。這支人馬不到百人,手中大多是火繩槍,乒乓一輪亂射,随後就舉起長矛沖鋒。
他們來的很突兀,扶桑軍事先全無察覺,被打擊的部位恰好是自己一方的軟肋。步兵陣腳大亂之下,竟被這支隊伍成功突入炮兵陣地,将任升部救回。除此以外,這支部隊竟然奪了一門小炮回來。
雖然奪回的小炮隻是兩磅炮,不能改變戰場局勢,但是這一次成功的襲擊,使程功亭部士氣大振。
這支援軍在突襲中死傷也很大,百十來人,回歸到程功亭身邊者不足五十。爲首者衣服破爛,臉上滿是血污,手中一口鬼頭大刀已經砍的卷了刃。程功亭費了半天力氣才辨認出來“龐……龐管帶?”
“老軍門,标下龐金标,率犬子玉堂及家中仆役前來參戰!”龐家經過津門大亂之後,已經瀕臨破産。宮變之後,天子被囚,龐得祿亦死,龐家聲勢更弱,幾無人提及。其在防營的官職被革,權充個小将弁,整個津門攻防期間,也沒人想起過他,不想今天,竟然是他帶着家丁殺出來。
程功亭與他有些交情,又收容了龐玉樓,兩下算是熟人。急道:“龐管帶,洋兵勢大,你這點人馬,還是先到後面去……”
龐金标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老軍門說的哪裏話來,龐某雖然不敢比老軍門,但也是頂天立地的大金男兒,從小喝的是海河水,吃的是津門飯。能看着洋鬼子禍害我的老家?咱平時不敢說是好人,可是也不會讓洋人騎到我脖子上。這片地方是咱的地盤,輪不到洋人炸刺!今日龐某上報天子,下報桑梓,滿門上下,不存生念。小的們,把腰杆給我挺直了,到了和洋人玩命的時候了!”
其長子龐玉堂緊随在後,将辮子在脖子上一繞,辮捎咬在口内,手裏提了口單刀“爹,咱今天跟他們練……”
話音未落,一陣猛烈的排槍響起,龐玉堂身子幾振,胸前多了十幾個血洞,身體努力的想要保持站立的姿勢,卻最終失敗,直挺挺的向後摔去。龐金标不哭反笑“好!是我龐某的兒子!别害怕,爹給你報仇!九河下梢的娃娃,咱上路了!”
空氣中,回響着“兩狼山殺胡兒天驚地動,好男兒爲國家何懼死生”的唱腔,這支人馬以毅然決然的态度,不顧炮火槍彈,猛的沖向扶桑的軍陣之内。槍炮轟鳴,彈雨紛飛,一支小小的沖鋒,被火藥與金屬的海洋,無情吞沒。
程功亭目中含淚,揮舞軍刀,催動人馬進攻,可是部下卻大多有懼意,不敢跟進。就在這當口,一騎快馬飛奔而至馬上之人身上臉上全都是血,大叫道:“軍門,大事不好,飛虎團的拳匪,把老太太和小姐都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