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奔跑的幾個學生見此情景,吓的驚叫出來,而後面那些纏着紅巾,高舉刀槍的男子,則發出興奮的笑聲。
“辛各莊的,給我住手!”
持刀的漢子被人叫破了出身,也是一愣,大刀舉着沒落下去,擡頭,便看到了這支官軍,以及穿着官衣的趙冠侯。他疑惑的打量着,尋思着在哪見過。
趙冠侯手裏舉着左輪槍,瞄着這大漢的頭“看什麽?不認識了?小鞋坊趙冠侯!你們綁新娘子的時候,誰給你們兩邊了的事,忘了?我見過你,你叫三強是吧?有能耐了,光天化日就敢殺人,我看你是要瘋!”
“他們……他們是二毛子!”三強也認出了趙冠侯,見他身上穿着官服,多少有些害怕,但還是不可放人。
“人家念洋書,招你惹你了?說洋話用洋物件,怎麽就該死了?給我躲開,看在咱認識的份上,我不爲難你,要不然,沒你的便宜!”
趙冠侯的左輪槍揮舞了一下,朝着拳民一指“誰敢當街殺人,立殺無赦!所有人聽我命令,舉槍,準備!”
一哨步兵同時舉槍,刺刀雪亮,耀人雙眼。三強被這陣勢被吓了一大跳,腳不由自主的挪開,但還是嘀咕着“他們放着中國人不當,去學洋話,就是該死。他們裏面……裏面還有教民。”
“這小子他爸爸頂不是東西,我們家的兩畝地,就是讓他們家訛去的。”拳民裏有人大喊着,手舉着草叉要沖出去,但被幾名同伴攔住。他們雖然嚣張,但不愚蠢。知道自己并未行法,神道未曾上身,以肉身去擋子彈,多半是沒什麽好下場。
一人道:“我們殺的是二毛子是壞人,你憑什麽開槍?你護着二毛子,我看也是個二毛子。咱們這飛虎團,是受過皇封的義民,你敢拿槍打我們,是活膩了。去喊咱的人,我就不信,他這一百多人,還能把咱們天兵天将震住。”
趙冠侯哼了一聲“義民?我們在山東,殺你們這樣的義民殺了不知道多少,你還敢在我眼前放肆。今天這些學生,我是護定了。弟兄們,準備!”
眼看他一聲令下,立刻就要打一陣排子槍,學生裏忽然有人喊道:“大人小心,拳民的援兵來了,是紅燈照,紅燈照!”
隻見側翼奔來的是一隊身穿紅衣之人,等離的近了,便看的清楚,來人全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頭上紅絹帕包頭,身上穿着緊身大紅褲襖,如同一團火雲。手中左手提紅燈,右抽持大紅折扇,行走之間,自成陣勢,如同戲台上的台步,又像是扭秧歌。
爲首者也是個年輕姑娘,比起同伴來,身上多一件大紅鬥篷,增加幾分威勢。邊走邊道:“都不許動手,這裏是我們太公堂的地面,誰敢在這動手,别說我不客氣!我看看,是哪位總爺,敢在這裏開槍……師弟?”
那女子此時離的隊伍近了,趙冠侯也認出來,這一隊女人的首領,竟然是自己這次要接回山東的姜鳳芝。天知道她怎麽就成了紅燈照首領。看來身份地位還不低,手下還管了一支隊伍。
她看着那些拳民,豎起了眉毛“怎麽着?搶我們地盤來了?行啊,咱比畫比畫,看誰的法力高,看誰的本事大?怎麽樣,要不要比一比?”
另一邊男子的隊伍裏,别看是男人,反倒是居于弱勢。聽她叫趙冠侯師弟,就更覺奇怪,有人問道:“姜四姑,這人您認識?”
“認識?我認識他好些年了,你問三強子,我們認識不認識。這可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爹的徒弟。你們誰要是敢對他不利,就是跟我們太公堂翻臉,怎麽着,你們是不是想搶這塊地盤?姐妹們,準備結陣行法。”
别看她帶的是女兵,但是雌威極盛,一聲令下,女子們手中搖扇,來往走動,在趙冠侯看來,仿佛是一群人在表演着什麽舞蹈。可是聽她們嘴裏唱的“飛虎團,紅燈照,殺盡洋人皇恩報”之類的順口溜,紛紛從背後拔出寶劍單刀,絲毫不怯于拼殺。
與之對比,反倒是對面的那些男子先退了下來,三強上前打着躬“四姑,您先别急,這事可不是我們挑的頭。他們護着二毛子學生,還拿槍要打我們,這帳不能就這麽算了吧。”
“打你?打你們是輕的,換了我也打。這是我們的地盤,誰允許你們在這殺人?你們再不走,可别怪我們不客氣。再不然,到德成師叔那理論,看看他是向着我這個侄女,還是向着你們。”
那些拳民聽她擡出張德成,不敢多口,幾個人朝趙冠侯瞪了幾眼,轉身便走。等到這隊人馬去的遠了,姜鳳芝才吩咐道:“姐妹們,今兒個大家先不行法,回去休息,我有個熟人,聊幾句再說。”
那些女子方才面容嚴肅,真如同仙姑一般,此時卻個個都變的随便起來,朝趙冠侯上下打量,還有人在姜鳳芝耳邊嘀咕着什麽。姜鳳芝臉一紅,罵着“都是群沒規矩的玩意,就該讓林大姑好好給你們立規矩。都走都走,誰再胡說八道,我就給她使個神通,讓她生一臉麻子。”
等到把那些女子都遣散了,她才來到趙冠侯身前,表情裏既是興奮,又有些害羞。畢竟兩人過去還是以同門相論,山東一行,心迹已明,這次來多半就是迎娶。饒是她膽大,這回也有點羞澀,低着頭,半晌之後才問道:“你……你不是在山東麽,怎麽跑津門來了?還帶了這麽多兵。聽說今個有人幫程功亭,還殺了不少人,是不是就是你幹的。”
“是我,你的消息挺靈通的,怎麽,不好好在北大關練功,跑這當開女拳匪來了。我……我們先回家,有什麽話慢慢說。”
見他有些不悅,姜鳳芝也不分辨,隻是說道:“恩,咱先回家,有什麽話再說。現在津門不太平,尤其你今天給程功亭幫忙,德成叔都說要跟你勢不兩立。在街上最好别走單,多帶點人才好。咱先到太公堂,有什麽話慢慢說。”
所謂的太公堂,實際就是趙冠侯在津門的那處房子,等離着房子近了,就見香煙缭繞,門首搭了高大的蘆棚,裏面供奉着一張姜子牙的畫像,不少人在裏面磕頭行禮,還有人以符水下發。
在蘆棚外,高挑着一杆旗,上寫着“姜太公在此,衆神退避”。再看蘆棚裏,左邊放有一條鐵鞭,一面杏黃小旗,右邊則是一方大印,一面銅鏡。
姜鳳芝介紹道:“這是太公堂鎮堂四寶,打神鞭、杏黃旗、翻天印、陰陽鏡。”
“這印我看着眼熟,好象在哪見過。”
“那是,這就是咱津門縣縣太爺的官印,你能看着不眼熟麽?當初他們爲着洋人的事,抓我爹,進牢房裏下黑手,夾棍好懸夾斷了他老人家兩條腿。這筆帳不能就那麽算了,太公堂立堂之後,我們就砸了縣衙門,把官印拿過來,當了鎮物。津門各路堂口裏,法寶雖然各有不同,可是要論官印,也就是我們手裏,有這一方。”
姜鳳芝說到這裏,還頗有些得意的神色,趙冠侯未置可否,隻問道:“師父呢?我給他老磕個頭去。”
“他啊,你碰不上。他現在是大忙人,成天不是和津門道那說公事,就是去總督衙門那要糧饷,德成叔身邊,離不開我爹的輔弼。今天不知道是哪的宴席,要見他,晚上再說了。”
兩人邊說邊走,已經過了蘆棚,棚裏的人,外面有些年輕人到棚裏磕了頭,就有人領去換衣服,領紅布。還有一些纏着紅布的,見到趙冠侯及他身後的兵,外加隊伍裏的學生,就怒目橫眉的看過來,神色裏分明透露着嚴重的敵意。隻是姜鳳芝雌威甚重,見她與趙冠侯這麽親熱,沒人敢上前來生事。
等來到大門處,把門的依舊是過去趙家的護院,所不同者,就是他們頭上都纏了紅巾,可一看到姜鳳芝,就連忙過去喊四姑,而不喊師妹,見到趙冠侯,則叫道:“冠侯。”
來到大門裏,就見到院落裏到處都是人。過百的大漢赤着上身,在那裏舞弄刀劍,耍石鎖、練拳術。又或者兩人一組,捉對摔跤,一如當日北大關跤場。
所不同者,就是現在的項目多了一些,幾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擰眉瞪眼的站在那裏一語不發,有人拿着刀朝他身上砍,以長槍來刺,看來是在練硬功。
姜鳳芝咳嗽一聲“都出去都出去,師弟帶了人來,這頭道院他們住。你們這幾天,都去外頭住去,這院裏别來。還有,跟夥房說一聲,多做點好吃的,不能虧待了弟兄。另外去附近叫桌酒席,送我屋裏去。”
趙冠侯一笑“诶?師姐,你這倒是越來越像個女主人了,我倒是像個客。”
“師弟,你别見怪,這房子是你的,這話到什麽時候都是一樣。可是我們立堂口,也得有個地方才行。就隻好選了你這裏,立起了太公堂。堂口越來越紅火,人也就越來越多。大家都認這,就更不好換地方。你要是想要收房子,給我三天時間,我保證把這騰空了。”
“那也不必,隻是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抽什麽風,怎麽練開拳了。這幫人是個什麽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躲還躲不及,怎麽還一腳踩進來。我在山東殺拳匪殺的人頭滾滾,到最後自己家裏有人是拳匪,這叫個什麽事!”
房間裏隻有他們兩人,霍虬等人都在外頭,趙冠侯也就沒什麽顧忌,一股腦的說出來,姜鳳芝雖然挨了訓,但是聽他話裏的意思,是拿自己當了他家裏人,不怒反羞,低下頭道:“我知道……這事辦的是不好,可是……可是我也有苦衷。你是不知道,當時津門的環境是有多亂。”
她自山東返回後,隐約着提了一點要去山東的事,姜不倒并不認同。他與自己父親當年有些不快,最後連山東都不肯待,來到津門闖蕩,自不願意再回去。
可是自己女兒的心思,當爹的也有數,對于趙冠侯,他的看法也不錯。至于妻妾名分,他倒沒放在心上,自己女兒與蘇寒芝親如姐妹,即使做了妾,也不至于受氣。何況他知道蘇寒芝生不出孩子這事,就更不怕女兒吃虧。
原本按他的想法,是等過了年,就讓女兒先去山東,至于自己,就另說。可是新年時,張德成找上門來,便談立壇傳法,聚衆練拳之事。
彼時,直隸一帶,已經有人開始練拳,但是還不成規模。及至劉家台一戰,一批拳民逃到直隸後,與地方上仇洋恨教的士紳聯手,且得了端王手書的扶金滅洋旗,聲威便又壯盛起來。張德成經驗老道,看出這股勢力大有可爲。自己在靜海傳藝,本已經大有名聲,此時設壇正當其時。
姜不倒在北大關有人望,自己更有一身極出色的武功,正是辦這事的好幫手。來往幾次,把姜不倒姜萬年說動了心,兼之當初因爲洋教士的事,他自己險些在衙門裏丢了性命,對于洋人仇恨亦深。與張德成也算一拍即合,新年一過,就在趙宅立壇傳法。
他久在北大關,對于各路江湖騙術,戲法砌末精通的很,姜鳳芝又跟趙冠侯念過書,聽了好多故事。對西洋有個朦胧的認識,父女兩個編出了請天兵天将,火燒卡佩的故事。
她能說出巴黎這個名字,還能胡亂說些卡佩的風景,城市街道,于百姓之中,頓時就有了名望,連帶一些有資财的,也受了她的愚弄,主動入壇求法。也因此,太公堂的聲威越發顯著,在津門地面僅次于張德成的坎字團。
飛虎團大興之後,吃大戶,砸鋪面的事時有發生。動辄以二毛子三毛子,就可定人生死,奪人錢财。姜不倒父女靠着先立壇練拳,得已保全自身,也得已保全趙冠侯的産業。
發展到現在,勢已成騎虎,想要退,卻也退不下來。明知道其中多是愚人之學,也隻能順水推舟,将錯就錯。就算是想走,也不大容易。何況自辦團練拳已來,姜氏父女所得也不少,想要放棄這片基業,姜鳳芝自己,也有些不大甘心。況且,有些東西,不是她想退,就能退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