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馬隊并非是炮标的直屬騎兵,而是德州方面的護路軍,護線軍以及河間府在這一帶的一支駐防馬隊。帶隊的軍官,此時終于轉換了立場,從暗中支持飛虎團改爲剿滅,帶了馬隊過來幫場。
這些拼湊起來的部隊,隸屬于不同營伍,配合上存在很大問題,戰鬥力也大受折扣。拳民與官軍撕殺在一起,炮兵雖然有重炮,可是不敢轟擊。但饒是如此,他們的出現,就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拳民最後的抵抗随着這支部隊的出現,終于宣告瓦解。
漫山遍野,盡是丢棄的刀槍、歪倒的旗幟以及屍體還有傷員。一部分拳民做了俘虜,被官軍以繩索捆綁,等待下一步的發落,更多的人則逃入山林裏,身後,則是追殺的官兵。
趙冠侯并沒理會這些,而是飛馬直奔列車,來到車前飛身下馬,整理了一下衣冠,向車内喊道:“卑職趙冠侯,求見大太太。”
“大太太有話,請趙大人上車。”回事的人在裏面應了一聲,趙冠侯飛身上車,隻一進去,就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道傳來。車壁、車廂,到處都是血迹。傷員躺在一邊,發出痛苦的叫聲。沒來得及清理掉的屍體,也就堆在那裏,甚至充當了掩體。
李秀山混身上下都是幹冷的血漬,踉跄着走過來,喊了一聲“老四。”便引着他,來到卧室最裏手的位置。女眷全都在那裏,沿途,那些夫人、小姐們,全都熱情的向趙冠侯打着招呼,在她們看來,這位年輕英俊的武官,才是自己的大救星,如果不是他帶着人馬殺到,那麽現在的自己,怕是隻能喝下那碗涼茶,等着死而已。
饒是他周身是血,形貌狼狽,可是在那些小姐夫人眼裏,卻格外看着順眼。有幾位進過學,聽過戲的妙齡女子,忍不住就把眼睛朝他身上瞥過去,隻可惜得不到回應。
在最裏手的位置,沈金英正襟危坐,旁邊則是蘇寒芝。見趙冠侯身上滿是鮮血,蘇寒芝連忙站起身,幾步就跑過去,拉着他問道:“冠侯……你……你受傷了?快坐下,讓我看看你傷的是哪,傷的重不重?”
“姐,我怎麽會受傷呢?我這是殺人,濺到身上的血。”趙冠侯一笑,舉起手轉了一圈,表示自己沒事,又拉着蘇寒芝上下端詳着,沈金英一旁笑道:“行了,寒芝妹子連根寒毛都沒傷到,你就别看個沒完了。你們兩個夫妻恩愛我是知道的,可是也别在我們眼前恩愛啊,讓人看了可是眼紅。”
趙冠侯連忙退後一步,撣衣袖磕頭,沈金英一伸手“得了,自己家人,就别那麽多禮數,有話坐下說。我有話問你。鳳喜,去到餐車那看看,現在沒了外敵,是不是能弄點熱水喝了,給你家大爺預備點熱的。”
打發走了鳳喜,沈金英道:“冠侯,你是怎麽知道,有人要打我們火車的主意?這次出兵,你們可是過了省界,奉的是誰的令?”
等聽到是擅自出兵,蘇寒芝面色一白,緊抓着趙冠侯的胳膊,他又是爲自己,去闖了禍?連忙向沈金英道:“太太,這事冠侯是有錯,還請您多美言幾句,别讓大帥治他的罪。”
“治什麽罪?要沒他,咱們還不知道是個什麽下場,要是治他的罪,那就連我的罪一起治了。”沈金英的表态,總算是讓蘇寒芝心内安穩了不少,卻聽她又說
“段香岩這個太保,平時幹娘幹娘叫的親,到了事上,還是不如你這個兄弟可信。要是沒有你帶兵到德州,他怕是未必敢來。更不敢殺了端王的傳令官。這事,辦的好,敢打老娘的主意,饒不了他們。你跟下面說一聲,這次我發一萬兩的賞錢給他們,不讓他們白拼命。”
“姐,你這就不用費心了,兄弟我手上有錢,犒賞的事,我來辦就好。”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李秀山又進來回報“段标統跪在外頭雪地裏,說是要來見大太太請罪。”
沈金英哼了一聲“告訴他,自己滾進來。”
時間不長,隔簾掀動,段香岩真的是以前滾翻的方式,從外頭滾了進來,随後乖乖跪在沈金英面前磕頭道:“幹娘,兒子給您磕頭了。讓您擔驚受怕,是兒子不好,還請幹娘責罰。”
“哼,有話跪着說吧,這裏都是你的長輩,沒你坐的地方。我問你,是不是你幹爹有電報回信了?”
段香岩一笑“幹娘您真是好本事,一猜便知。兒子已經得了消息,幹爹他人家不但有電報回信,還向着直隸總督衙門發報,要求徹查拳民劫殺官眷一事。幹爹爲了幹娘,可真是豁的出去,明明是咱們的兵越境殺人,反倒是幹爹先去告狀參人,這氣魄,也就是幹爹他老人家才有。”
電報的回複,是從第三批援軍的軍官那裏得到的,袁慰亭本已睡下,可是被叫醒之後,二話沒說,立刻發電。一是命令德州方面集合所有可戰之兵,前往劉家台,确保官眷安全。二是電令周邊其他州縣駐紮的新軍,前往劉家台作爲掩護。三是向直隸總督衙門發電,請求嚴查此事。
至于其他的,雖然軍官不知道,但是段香岩也能猜測的出,多半也向朝廷裏慶王、韓榮等奧援發去電報,請他們在朝裏,爲自己說話。
這場越境殺人的事,如果沒有大佬出來背書,可能在官場上鬧出極大的是非,袁慰亭反客爲主,不認錯反而主動出擊,亦可看做是他的一種策略。但是不管怎麽說,從他的反應來看,對沈金英果然很在意,否則斷不至于如此大動幹戈,下的是不惜代價,保護官眷的死命令。
沈金英臉上,也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連帶着看這個通報消息的段香岩也順眼了一些,複見他身上也有血,臉上還戗破了皮,複又心軟。将手一揮“起來說話吧,這還沒到年,跪下也沒壓歲錢給你。”
段香岩心知危機已過,自己猶豫動搖的事,隻要趙冠侯和沈夫人不說,袁慰亭對自己不但不會怪罪,說不定還有嘉獎,這次的事,就是福非禍了。等到他站起身,沈金英問道:“拳匪都退了?”
“回幹娘的話,全都跑了,咱把火車整理整理,就能出發。”
“那不急,讓人把玻璃補一補,凍都要凍死了。再說這車上死了這麽多人,怎麽坐啊?聯系河間方面的路局,我要換車。你們也别閑着,留下一支人馬護衛,其他人,去抓那些匪徒。斬草除根,我可不想今後走到哪,都要防着這群強盜。”
段香岩連連點頭“幹娘放心,兒子的一标人馬全都到了,絕對不會放那些土匪逃掉。”
“你的人馬,又有什麽用?”沈金英白了他一眼“你冠侯叔的炮标才是精銳,抓匪首,你多跟你冠侯叔去學,别自作主張,要是放跑了人,在你幹爹面前,可别怪我不給你留臉。”
趙冠侯那廂,拉着蘇寒芝不放,先是仔細問了一番,确定她沒有受傷後,就小聲說着自己的想念。蘇寒芝性情内向,見有外人在,羞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聽到沈金英這麽說,連忙一推他“趕快去抓強盜,咱們有話,回家慢慢說吧。”
等到趙冠侯與段香岩兩人下了車,沈金英笑道:“妹子,有個男人這麽寵着你,拿你當個寶貝,是好事啊。這回不擔心,他新納的小妾會騎在你頭上了吧?那個孫氏也是不懂事,怎麽不知道上車來給你磕頭行禮,拜大姐?等回了家,姐幫你給她立個規矩。”
孫美瑤的馬,累的不成了,她索性跳下馬改做步兵,見趙冠侯下車,連忙問着情形,得知蘇氏無恙,她也長出口氣“吓死個人了。總算是現在風平浪境,皆大歡喜。要是蘇氏有個好歹,你還不帶着兵,把這劉家台給平了?”
趙冠侯冷笑一聲“要是寒芝真有個好歹,我平的就不是一個劉家台。至于現在,我也不想放過那裏。如果我沒猜錯,這些殘匪,應該都躲在那裏。現在咱們過去,正好甕中捉鼈,一個都别想跑!”
敗陣的拳民,在行進的過程中,終于知道自己大頭領并未喪命的消息。這算是在進攻失敗之餘,得到的最振奮人心的一條消息。趙老祝的大旗雖然失落在戰場上,可是他的名号本身,就如同一面鮮豔的旗幟,将各處散落的拳民,向劉家台重新聚集。
劉貴宗在進攻時中了一槍,倒是沒有性命危險,但是傷的也頗重。身上纏滿了繃帶,還有濃烈的藥味,臉色也難看的很。見趙老祝一行人回來,除了劉大刀,其他人沒受傷,總算是長出一口氣。
“大頭領,咱們不是官準了麽,怎麽官軍還會來剿殺我們,還剿的這麽慘。”
類似的問題,在大多數拳民心裏都存在,這些人雖然對官府未必有多少好感,但是終究還是怯官。舍山東而就直隸,也是因爲直隸并沒有剿拳的命令。端王的支持,算是對他們最大的鼓勵,可是現在官府變臉如翻書,調過頭來,就對拳民開始圍剿,讓他們心中,不由生起了一絲動搖。難道直隸,也待不住?
趙老祝搖頭道:“這幫山東的官兵,根本不講道理,也不聽從王爺軍令,擅自越境殺人,這場官司,咱們就同他打了!姓袁的别看現在鬧騰的歡實,用不了幾天,就得掉腦袋。等過了這一陣,咱們就進京,到端王面前去告他,看看王爺怎麽發落。”
他又吩咐着“先給傷号治傷,弄點熱的符水來喝。再張羅點飯吃,吃了飯,喝點熱水,就怎麽都好了。”
固然傷員需要治療,可是現在手裏,并沒有多少草藥。與其厚此薄彼,就不如一視同仁,所有人都靠着身體頂一頂,誰如果頂不過去,就隻能怪命數不好了。糧食上,倒也可以支應,劉家台的各家各戶,都開始點火做飯,爲敗退下來的人,準備飲食。
失去了兒子的村民,哭天搶地的聲音,在村子裏傳播開來,趙老祝吩咐道:“去幾個人,跟她們說一下,她們的家裏人是睡了,不是死了。等過三天,我包他們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
等将人打發出去,趙老祝長出了一口氣,三天?這個地方怎麽可能住三天,最遲明天,就該轉移了,晚了就不安全了。
從他本心來說,想的是現在就走,可是這些人馬不是兵,經曆這麽一場大敗,要不讓他們好好歇一晚上,怕是走到半路就要散掉大半。以殘兵敗将進京,端王又怎麽會看的起自己?路上,是該想點辦法,弄幾場神迹,給自己也給整個神拳,找點面子了。
心誠大師是出家人,說話比較有說服力,在百姓心裏,和尚是不會說謊的。聽了他親口的承諾,那些家屬的哭聲倒是小了不少,心裏隻期盼着,三天後,自己的家人可以回來。從最後一家走出,心誠搖了搖頭,出家人不打诳語,自己卻是破戒了。
場院裏,橫七豎八,放着無數傷員,還有的敗退下來的拳民,由于找不到房子可以栖身,就也在場院裏,凍的周身發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隻等着有口熱飯,暖和暖和。
心誠皺皺眉頭,這樣下去可不行,會有太多的人凍傷,必須得給他們解決住的地方。就在他盤算着,該如何給這麽多人找房子時,忽然,幾聲奇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武藝精湛,耳目靈通,聽聲音像是什麽東西天上飛,發出破空尖嘯。這東西不像子彈,況且也沒有槍聲,但更不可能是鳥。一種不祥的預感,彌漫在他心頭,就在他剛剛擡起頭之時,就見幾枚黑點以極快的速度劃破天空,從自己頭頂掠過,随後在場院上空轟然炸響。
地裂山崩!
除了轟天的巨響外,爆炸之後的物體内,鐵丸四下飛射,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籠罩在整個場院上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甚至不知道飛來是何物的拳民,完全沒有防範意識,以血肉之軀,承受了鋼鐵的洗禮。
一名剛剛起身,想要去找熱水的拳民,身體還在那裏立着,整個腦袋卻被彈丸轟碎,而在他身旁的人,上半截身子變的血肉模糊。方才還在痛苦喊叫,或是忍受饑寒折磨的拳民,在轉瞬之間,就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這頃刻間的變化,讓心誠和尚覺得無比的驚愕,又覺得有些荒唐,仿佛這一切并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幻。直到他看到滿地的鮮血、死屍、碎肉之後,才能确定,這真的發生了。
呆立了數秒之後的心誠,忽然放聲大吼道:“官軍殺來了,大家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