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金英、蘇寒芝兩人對坐着,兩人各自都有個上好的酒精藥棉加熱懷爐,絲毫不覺得冷。蘇寒芝經過簡森夫人的培訓,已經有了幾分大家閨秀氣質,于普通社交場合也能應付一番。
但是在沈金英面前,還是很有些拘謹,不敢多言多語。相對而言,沈金英就比較大方,大毛出鋒白狐氅衣,脫下來挂在衣架上,身上穿着大紅閃緞夾襖,一邊看着那懷爐一邊道
“這洋玩意做的就是好,不用放炭,就那麽暖和,冠侯心可真細,什麽都想到了頭裏。送的這個,貼心的很,能嫁這麽個男人,妹子你是有福的。”
“大太太嫁與帥爺,才是真有福的。冠侯就是在外面跑,可能見過的東西也多了,所以才知道這個。大太太用的滿意就好。”
“别喊大太太,喊姐,我和冠侯是姐弟,咱們是自己親戚,就不用跟我客氣。看你一路上心事忡忡的,是不是擔心他讨了小的,就冷落你?别怕,有我給你撐腰,他敢對你不好,我第一個不饒他。”
蘇寒芝自然不敢在沈金英面前提什麽大小之分,連忙晃着頭“沒有的,哪有什麽什麽小,都是冠侯的女人,而且我和孫當家當初就認識,心裏也沒别扭。我隻是……隻是有點舍不得家……”
“還騙我?”沈金英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什麽出身?在我眼前想使詐術,可沒那麽容易。咱們女人的家,就是自己心裏那個男人,他在哪,哪就是咱的家了。你心裏的病,我知道,我不跟你一樣,都是生不出孩子的,那又怎麽樣呢?隻要男人心裏有咱,有沒有孩子,都是一般。”
她向車廂後看了一眼“你家裏那個做飯的丫頭跟你挺親,朝她借個肚子不就好了?到時候孩子一生下來就跟你,喊你做媽,跟你生的是一樣的。再說這種事,最關鍵還是看男人,你放心,冠侯他絕對做不出易妻的事,他敢做,我就讓容庵摘他的頂子!”
趙冠侯早在蒙陰剿匪之後,就給蘇寒芝送了信,讓她到山東來,夫妻團圓。可是蘇寒芝不是推脫身體有病,就是說父親靈柩不便,遲遲不動身。
究其原因,自然還是在她無法生育這個問題上,自慚形穢,總覺得不配做大婦。尤其知道趙冠侯納了新寵,自己就有退位讓賢之心,想着孫美瑤那裏生下個孩子來,自己就把大婦位置讓了給她,隻做個側室位分,不能占着大婦位置不放。
可是袁慰亭在山東已經站穩腳根,就要接家眷團圓,除了自己以外,右軍将弁家屬也有不少要接到山東。袁慰亭幾個側室全都未提,隻要沈金英到山東。沈金英出發前,就特意叫上了蘇寒芝,她就沒法不動。不管怎麽說,她也不能拂了沈金英的面子。
她心裏固然念着趙冠侯,擔心心上人飲食不周,水土不服,又怕是槍林彈雨難免傷損,恨不得一步飛到他身前,看看他是否如往昔。可一想到,到了山東就要面臨兩個女人共享一個男人的局面,心裏就總是有些不痛快,神色間也不怎麽好。
聽沈金英一說,她反倒爲趙冠侯分說“姐,冠侯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易妻的。我隻是……隻是有點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沈金英一笑“妹子,那你說姐姐配的上容庵麽?這男女之間,哪有個配或者不配?不還是看個緣分?你就說你自己,現在津門租界裏,可有不少人是你九河俠隐的書迷,你一到山東,第一個着急的就是雄野松,剩下那半本無人生還,他還不知道該怎麽辦。你這樣的才女,要是看不上冠侯,包準一大堆男人搶着要娶……”
蘇寒芝臉一紅,兩人正說着笑話,忽然車速漸漸慢了下來,随即就有陣陣喧嘩之聲。由于内外溫差大,車窗結了層薄冰,看不到外面情景,沈金英隻好問道:“來人,去問問車上,出什麽事了?好端端的,這車怎麽就慢了?大冷天,就算不能早一步到濟南,也别放到半路上啊。”
話音未落,負責護衛的李秀山自外面走進來,他的表情極是凝重,對兩個女人施了個禮“大太太,弟妹,情形不對勁,路被人破壞了,我怕是有響馬。”
“響馬?”沈金英哼了一聲“我還頭回聽說,這坐火車也得雇镖行的,你們這百多号人,是幹什麽吃的。有響馬,就給我打回去。你們手裏一水的西洋快槍,難道還頂不住一群響馬?”
“話是這麽說,可是情形,誰也包不準。按說這一帶是該沒有賊的,誰知道這是……”
他話未說完,隻覺得腳下的地毯微微顫抖,仿佛整個地面,都在這一刹那間顫抖。沉睡千年的巨獸,似乎有了蘇醒的迹象,随後,如同海潮般的呐喊聲,就從外面傳了進來。
呐喊的具體内容,一時還聽不清,但是聲浪如同海潮一般,任誰也聽的出,來者人多勢衆,不知來了多少人。
李秀山面色一沉“二位夫人,恐怕事情不是那麽簡單,請你們離車窗遠一點,其他的事,交給卑職。”他起身抽出左輪槍,便去指揮衛隊。沈金英拉住蘇寒芝的手,安慰着“妹子别怕,我們車上有百多名衛士,槍彈帶的也多,就算是有響馬,也是他們自己吃虧。”
蘇寒芝雖然聽她說的有把握,但是從她手的微微顫抖中,也可以感覺出這貴婦人雍容背後,所藏的緊張情緒。這節列車是專列,隻載了一些夫人女眷,外加扈從馬弁。按說這消息是該保密的,可是響馬單單找上這車,到底是正好撞了大運,還是蓄意爲之。
從方才地動山搖的動靜上判斷,屬于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護衛人馬太少,對上這麽多敵人,縱然有槍彈,也未必能勝。萬一落在這些盜賊手裏……下面的情形,她便不敢想象。
馬鳳喜提了鐵棍,從餐車那邊趕過來,蘇寒芝朝她點點頭,吩咐道:“好生保護大太太,我不用你管。”随後就從一旁的衣箱裏,翻出了趙冠侯留給她的那支護身手槍,按着丈夫曾經教過的方法,一發一發壓上彈藥。
“妹子,你會使槍?”
“隻學過,不算會,打人打不到,但是打我自己,還是可以的。”蘇寒芝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但是語氣卻格外鎮靜,她顯然已經做好了殉節的準備,且沒有什麽畏懼。
稀疏的槍聲已經響起,開槍的并非是衛隊,而是進攻的一方。他們的槍支不多,大多是土槍,滑膛槍隻有很少的一部分,由于風雪影響,火繩槍和弓箭,威力都大打折扣。但是總歸人多勢大,依舊有幾發槍彈,打碎了車窗的玻璃,冷風混着雪,從缺口裏瘋狂的灌進來,寒冷驅逐了曾經的溫暖,寒意直入每個人的骨髓之内。
天氣入冬,離年越來越近,各路兜剿拳民的部隊,都找個大城名邑駐紮,圖的是讓手下兒郎過的舒坦一點。趙冠侯的炮标,進駐的便是臨近直隸的臨清州。這裏本也是綠林響馬聚集之所,多有強人出沒。自從毓賢爲巡撫以來,城内的治安大爲好轉,但是到了鄉下,依舊有可能遇到響馬。
趙冠侯大軍到了地方,便與州官以及地方上的駐軍配合,着實清了幾次鄉,收編了一些匪部,剩下的就都剿了。被解救的肉票有幾百張,内中還有幾個是本地的士紳。有了這個香火情義,部隊駐紮時,地方上就比較配合,加上這支人馬積蓄頗豐,買東西付現錢,也守規矩,很受地方歡迎。臨清知州已經邀請着這炮标一定要在城裏過了年再開拔,有這麽一路大軍在,這個年,總可以過的消停。
孫美瑤不再叼煙袋,而是抱着膀子,斜靠在牆上冷哼着“就算那知州不請,反正你也得留下對吧?寒芝的火車從直隸過德州進山東,你就好第一個去迎接。要不是友軍先進了德州,我看咱過年就可以在德州吃扒雞了。”
趙冠侯這一标,如同孫美瑤的一營,也是編制大的吓人。除了炮兵兩營,又有步兵兩營,騎兵一營,工程兵、辎重隊各一哨,幾個管帶哨官,這時都不在房裏,房間内隻有他們兩人。他便也沒什麽顧忌,一把将孫美瑤抱住
“怎麽,還吃上醋了?我确實就是想在這駐軍,爲了早點見到寒芝啊。你想想,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心裏不想才叫有鬼。就像是你,要是離開我這麽久,我也是一樣。”
“少拿好話糊弄人,我……我不受你這一套。”雖然嘴上很硬,可是身體卻已經先軟了下來,一邊輕輕掙紮,提醒着他别弄亂了自己官服,一邊又有些擔心。“寒芝姐脾氣是不錯,可是那是過去啊,現在我們兩可是共守一夫。大戶人家的夫人,聽說都厲害着,她要是欺負我這個小的,你得給我做主。”
“得了,你不欺負她,我就燒高香了,她怎麽能欺負的了你。”趙冠侯笑了笑,就在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一聲咳嗽,趙冠侯連忙松開手。吩咐一聲之後,門外有衛兵進來道:“大人,來了您一位故人來拜,說是津門的什麽曹四爺。”
“我四哥?”趙冠侯一看名刺,見寫的曹仲英,連忙吩咐道:“快請。”
曹仲英投機生意越做越大,又有新軍裏的關系,往來山東與津門之間,各種灰黑色的生意做的多,錢也賺的極多。孫美瑤打各路山頭所得繳獲裏,很有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也要靠他出手。
見面之後,卻見曹仲英神色很是慌張,人也很狼狽,臉上有明顯的摔傷,但是他全顧不上,一進屋就大口喘着粗氣道:“冠侯,大事不好,大太太的火車要出事。”
曹仲英在山東跟拳民貿易,很賺了一些錢。他這次過來,便是知道拳民在森羅殿有大行動,他隻當是要去開某個教堂,就上趕着去湊熱鬧,揀洋落。
那些拳民裏有他的關系,也不知道這位津門來的商人,實際是新軍裏軍官的家屬,有事并不瞞他,告訴他這次根本不是去打洋人,而是去劫右軍官眷,攻打火車。曹仲英聽了這消息,就想來報告,可是趙老祝軍法嚴明,準來不準走,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溜出來,先到德州報信,後來臨清。
趙冠侯聽了這消息一驚“這幫拳匪要打火車?他們是要瘋啊。我說怎麽往直隸拍了幾封電報,怎麽一點回音都沒有。”
“回什麽電報,電報線杆都被拳民鋸了,電報已經不通。”
孫美瑤道:“那你怎麽不去河間通消息?”
“河間官府跟拳民是一頭的,通消息沒用。德州的段香岩那裏,根本不信我,我隻能告訴我大哥,他在段某手下當管帶。可是權力不大,段香岩壓根不信這事,我怕是要出事,隻能來找冠侯。”
孫美瑤也知,車上除了蘇寒芝外,還有袁慰亭身邊第一寵妾沈金英,以及右軍裏數十位将弁的夫人、小姐。由于武衛右軍要在山東長期駐紮,高級将領的家眷,就要帶過來同住。
袁慰亭這次也是走夫人外交的路線,通過火車之行,讓自己的大太太籠絡住這些将領的家口。最好在裏面幫着訂幾門娃娃親,這樣一來,大家的就能形成一個向心力更強的小團體,外人絕插不進手。這樣的車隊要是出了問題,新軍上層都要震動,軍心都要動搖。
趙冠侯道:“四哥,你先坐着,我這就去電報房子,給段香岩先發電報,咱們有話稍侯說。”
他推門而出,一股冷風順着門縫吹進來,外面的天氣,天陰的越來越沉,風雪越來越大,想是一場大風雪就要來臨。
德州的知州衙門裏,幾個上好的火爐點着炭火,簽押房内氣氛凝重,如臨大敵。标統段香岩以及本地知州一位兵備道以及墨林洋行的華帳房四人湊在一起,正在推敲着一樁極要緊的軍務。五筒、八萬等專業術語不絕于耳,間貨還有“胡了!”這樣的決勝之音。
送電報的馬弁,在外面走來走去,無論如何,也不敢闖進去,隻能隔着玻璃窗,向裏面不停的張望。時間,就在這一分一秒之間,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