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瑤,你妹子終于嫁人了,你在下頭,也該安心了,俺也算對的起你們父子兩代人。那個假小子啊,從小就不讓人省心,一直擔心她嫁不出去,雖然是做小,可也終究是個人家。就她那脾氣,不把大婆子打個半死就不錯,肯定是不會吃虧。那男人也挺精神,也有出息。剛二十,就是二品紅頂子呢,說不定以後,老丫頭還能得個诰命,在咱這一行,就能算個好歸宿。咱們當初一起上山的時候,俺就想過了,早晚是個掉腦袋的命,沒想到,今天倒是能看到點亮,說不定,将來俺下去見你們時,也能穿身官衣。到時候不興往身上吐唾沫啊,穿官衣跟穿賊皮,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幹一樣的營生,大家依舊是同行。”
他正念叨着,房門忽然被推開,秀才自外面進來,微笑道:“三哥,你又在這和美瑤聊天來着?這日子口,也不破戒?”
“戒,不能破。這是規矩。秀才,你來的正好,咱兩喝點,你喝酒,俺喝茶。”
“讓個念書人喝酒,你喝茶,也真好意思!”秀才笑着坐下,從籃子裏拿了個酒壺,取了杯子對飲。
“這觀裏不比寨子裏,上下都得靠絞盤,實在是苦了點。其實還是你下去,我在這比較好。我一個讀書人,哪不能待,你還有家眷,得在家裏照應着。”
“胡說,你在這,寨裏的錢糧度支找誰?俺和萬年好,都是沖鋒陷陣,玩命擋槍的。要說寨子裏,真正離不開的,是你。你一根筆杆子,頂的上幾十條快槍,這些年沒你操持,寨子不知道變成什麽樣,别管别人怎麽想,俺心裏,都把你當成咱的諸葛亮。這吃苦受罪的差事,不能派你。”
秀才一笑,自己喝了一口酒“三哥,你看美瑤這男人怎麽樣?”
“我看他挺不錯,這兩天,和寨裏的小夥們有說有笑,沒架子。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沒拿咱當外人看。或許跟着他辦招安,就真能有個出路。”
“可是一辦招安,這洋人,可就得放了。神拳那邊,又該怎麽交代?”
一陣風不屑的一搖頭“什麽神拳?一群江湖騙子,那些玩意,都是跑江湖的手段,咱們吃綠林飯的,還能信那個?他們拉攏咱,是沒安好心眼,指望着讓咱這些弟兄去當炮灰,幫他們打洋人。沒錯,我們是打洋鬼子,肯那是爲了啥?爲了錢啊。不爲了白花花的銀子,誰瘋了去跟洋人玩命。他們說什麽洋人壞了祖宗風水,純粹是扯淡,沒壞風水的時候,俺們就已經當響馬了,也沒看日子好到哪去。跟他們打洋人,不但得玩命,還沒有銀子使,傻子才去。不管招安不招安,這洋人也得放,拿他們換錢,比殺了有用多了。”
他吃了口菜,又歎口氣。“秀才,俺知道你和洋人的心病,大妮要不是讓洋人禍害之後上了吊,現在早就給你生孩子了。可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總記着這個仇,沒用。再說,那洋教士也不知道下落,想報仇,也報不到。咱們觀裏那個安德魯,不是說了麽,不是你那個仇人,恨他沒用。還是把這件事放下,等到招了安,有了錢,娶個媳婦,也還不晚。”
“謝謝三哥,可是有的事,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秀才苦笑一聲,又将一杯酒喝了。“拳是假的,術是假的,這我都懂。可惜三哥你也有不懂的地方,術雖然假,可是氣,卻是真的。若是洩了這口氣,不管有多少術,也都沒用了,那時,便是要亡國了。”
一陣風聽的迷糊,正待想發問,卻聽外面忽然響起一聲巨響,仿佛平地起了驚雷,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炸了或是發炮。他連忙起身,伸手抓起了一旁的單刀,扯起脖子喊道:“怎麽回事?”
“三爺,離字拳的人偷襲!”外面一聲凄厲的尖叫,話沒說完,就戛然而止,随後就聽到幾聲零碎的槍聲響起。
一陣風怒罵一聲“****娘的,趕上人家辦喜事時候動手,真不地道,我要他們的命。秀才,你在這裏坐着,别出……”
他剛剛說到這,卻隻聽一聲清脆的槍聲在房間内響起,一陣風的身子一顫,随即向前軟倒。他拼命掙紮的回過頭去,隻見秀才手中,一支短槍上依舊冒着白煙。面容一如平日,冷靜平淡,八風不動。
“三哥對不起,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不能放過洋人不殺。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大妮上吊的模樣。大當家想要投奔官府,我不反對,可是想和洋人聯手,我就隻好去聯絡離字拳。他們是真也好,是假也好,總歸隻要是殺洋人,我就認他們。等到滅了這夥洋鬼子,我下去,給你磕頭賠罪!”
秀才來到一陣風面前,輕輕的合上了他的眼皮,推門而出,大喊道:“奉大當家令,這批洋人全部處決,給大當家的賀喜。弟兄們,放下槍,别攔着神拳的弟兄。”
離字拳在巢雲觀的人手有五十餘人,是留守喽羅的兩倍,突然發難之下,又殺傷了不少,喽羅們潰不成軍,被打的很狼狽。一陣風既死,秀才就是最高的頭領,他說話,匪徒們萬無不應之理。
不料巢雲觀大殿上,以及幾個隐蔽的房間内,依舊有人頑強的開槍射擊,牆壁上值宿的槍手,也依舊向拳民發射子彈。
“大當家早就有過話,這些洋人,一個不殺。誰要是說殺洋人,誰就是咱們抱犢崮的叛徒!俺們是大當家的人,不是你秀才的人,你命令不了我們。”
孫氏兄妹兩代,威望極高,喽羅對于孫美瑤的命令言聽計從,不肯違反。饒是局面危險,加上有秀才這等高級頭目出面,竟是說服不了他們。
玄玄子這時舉着拂塵,指揮着手下開始進攻。巢雲觀的門,已經被炸藥炸掉,人馬可以向裏沖鋒,匪徒剩的不多,雖然有槍,但是也擋不住。離字拳的人,揀起地上的槍,也開槍反擊,并沒有表現出平日裏對于洋貨的抵觸情緒。
由于人數上的優勢,離字拳進攻的速度很快,大門和院牆,迅速爲拳民所攻占。而關押洋人的前殿外面,數名喽羅持槍還擊,但是火力已經很微弱。可就在此時,大殿内忽然殺出一支人馬,朝着外面就是一輪排槍。
這一排槍打的遠比匪徒爲準,數名擔任前鋒的拳民當場倒地。丁劍鳴本來擔任主攻,也差點中彈,連忙把身子一伏“這是哪來的人馬?”
秀才也一臉茫然“這不可能!這裏安排的人手我是知道的,就是三哥手下那些人,幾時有這麽一隊好槍手?”
卻聽大殿内,已經有人高喊道:“我們是朝廷的官軍,趙冠侯趙大人的部下。老子叫霍虬,是武衛右軍哨官。你們這些亂賊,還不趕緊丢槍投降,否則的話,就要你們的命。”
秀才臉色一變“武衛右軍,這些官軍怎麽上的了山?除非……除非是大當家早有準備,提前送了人手上來,隻有他安排部下,可以不經過我。”
霍虬這十個人,以及簡森夫人的四名奴仆,各持兩支米尼步槍交替發射,火力兇猛異常,比起外面所有人的火力加起來都要強。那些洋人的繩索,已經被他們解開了,一些當過兵,或是受過軍事訓練的洋人,則幫着他們裝填彈藥。
小李曼問道:“你們能給我一支槍麽?我需要一支槍,我要戰鬥,我要保護漢娜小姐。”
漢娜的精神還是不太好,人也很憔悴,但是臉上充滿笑容“哦,李曼,我想你不用費力氣了。你沒聽到麽?他們是趙冠侯的部下,我的騎士,他已經來了,任何人都不會傷害到我。”
安德魯在胸前劃着十字,在虔誠的祈禱,胡佛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也來到霍虬一行人附近,做着自我介紹。“我叫胡佛,與你們的趙大人是朋友,他救過我。好吧,我是想說,我們是自己人,我要向你們提出個建議,咱們應該突圍。”
“突圍?這麽多人怎麽突圍啊。”霍虬對這個胡出主意的洋人很是不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怎麽突圍的了。隻要離開這房子,他們槍彈亂飛,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傷亡。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你的疑慮我很理解,但是我要提醒你,整個大殿是木制結構,如果他們使用火……”
闆西舉起槍,朝外面射擊着,也附和道:“這位先生說的很有道理,如果他們使用火攻,我們将會變的很被動……”
外面,玄玄子叫來了丁劍鳴“這些官軍不知道哪來的,沒想到孫美瑤有這種後手,看來她有準備。如果在這耽擱工夫長了,怕是又有新的變化,我看了一下,這裏全是木制,若是放起把火,不怕不把洋鬼子燒盡。”
此地爲道門重地,玄玄子自己亦是道士,沒想到他竟然第一個提出來放火,連秀才都有些目瞪口呆。玄玄子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顧及着道士身份,那洋人什麽時候能殺的盡?現在不是講究俗禮之時,要的就是一個快字,把土炮搬來,火燒這間正殿,把整個巢雲觀燒了,看他們能向哪逃!不管孫美瑤有多大的本事,這次,也休想逃的出我的掌握。”
大寨之内,爆炸聲一響,萬年好手中的酒碗落到地上摔的粉碎,初時大家以爲他是被吓住了,可是緊接着,又有幾十隻酒碗摔在地上。一隊持槍的喽羅從外面沖進來,對準了一衆賀客。
幾位山寨頭領面面相觑,一人問道:“二爺,你這是什麽意思?”
萬年好面色陰沉,不複方才的歡喜模樣“沒什麽意思,今天請各位來,有兩件事。一是賀喜,二是觀禮。喜是賀完了,接着就該觀禮了。”
“觀禮?觀什麽禮?”
“寨主交接!大當家既然嫁了人,就不合适再吃這碗飯,整個山頭,也該交給别人掌管。何況,綠林中人義字爲先,百姓人家,孝字當頭。大當家的族叔,還在衙門裏關着,她卻和官府的人拜天地,我第一個不服。我萬年好,并不在乎這個寨主的位子,我在乎的,是一個道理。大當家的不守綠林的道,背信棄義,先答應了别人的提親,事到臨頭,卻又改主意,我不服她。所以,今天我要取而代之,重立大旗。但我不會爲難她,也不會爲難她的男人。看在美瑤大哥的面上,我會讓她們下山離開,自謀生路。從今後,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蒙陰各路山寨怎麽對抗毓賢的官軍,這個主意我拿!不知幾位,是個什麽章程?”
本寨的頭目以及外來的賓客,不成想好好的喝一頓喜酒,居然遇到火并,一時間皆不知如何自處。眼看萬年好眼露兇光,此時誰若是說個不字,怕不馬上就要飲彈。加上他的人馬已經控制了大廳,沒人敢反對。
萬年好一拍桌案“既然大家都同意我接這個位子,那就沒什麽話說了。請大家受點委屈,到偏房裏歇會,我們去請大當家,讓她交印,然後送她下山。”
可就在此時,大廳外面一片喧嘩,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二弟,你的心未免太急了,沒見到我的屍體,就斷定我土點(死)了?我這個人命賤,老天爺不願意收,這不是,又把我放回來了。我倒要看看,今天有多少人是站在你這邊,又有多少人是站在我這邊。”
随着說話聲音,舉槍的喽羅回頭望去,随即面現驚慌之色,隻見一個六十開外,面色蒼白的老者,在幾條大漢攙扶下,緩步而入,直入正廳。
“我侄女,和侄女婿呢?這天都沒黑,總不能現在就睡下吧。來人,把他們叫出來,今天他們成婚,我這個當叔的沒喝一口茶,能成的了親?萬年好,你先坐下,有什麽話慢慢說。不就是想當大當家麽?容易。隻要你有本事坐下這個位子,這個當家,就是你的。”
此時,即使認不住這老人的,也能判斷出他的身份,正是不久前前往官府商談人質事件,而被毓賢拿住的那位孫桂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