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虬極爲乖覺,一見姜鳳芝與趙冠侯親近的樣子,總覺得這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女人。連忙着幫着拿行李,又不住的恭維,姜鳳芝見一個堂堂命官對自己點頭哈腰的樣子,嘴角微微上翹,頗爲滿意。隻是剛一進入起坐間,一陣香風襲來,竟是蓋過了姜鳳芝身上的香水,随後就見到簡森夫人落落大方的迎了上來。
簡森一身幹淨利落的獵裝,仿佛一個正要去遠足打獵的貴婦,舉止間從容優雅的氣度,讓姜鳳芝大感自愧不如。兩人在津門縣衙見過,此時算是故人重逢,簡森朝她伸出了手,用漢語說道:
“美麗的小姐,勇敢的女戰士,我們又見面了。這次山東之行,與您同行,是我的榮幸。”随即又擁抱了趙冠侯“親愛的,太好了,我們這次終于又可以一起遠行了。我相信,這将是一個畢生難忘的旅途,姜小姐,你覺得呢?”
姜鳳芝見兩人抱在一起的就已經氣的粉面發白,這時見洋女人居然向自己挑釁,忍不住道:“師弟,她是怎麽回事?你别忘了,你可是成了家的男人。”
“哦,美麗的小姐,我想這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或者說,這是我和寒芝女士之間的問題,而不是與你的問題。你覺得呢?”簡森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姜鳳芝充滿憤怒的目光
“如你所見,我和冠侯彼此相愛,互相吸引。我們兩人,非常的合适,你不覺得麽?他屬于我,就像我屬于他一樣。他的炮營,就是由我們銀行提供贊助。像是這次的山東之行,華比銀行不會提供貸款,可是我,會用我名下的私人财産貸款給冠侯,因爲我想幫助他。”
“你!”姜鳳芝氣的一跺腳,以手擋着眼睛向前面跑去,幾名同行護衛彼此面面相觑,一方面佩服自己的主官果然手段高明,把這麽個有錢的美寡婦釣上手,另一方面卻不知他怎麽解決這麽大的問題。這可比什麽架洋票麻煩的多,兩個女人怎麽能王見王。
趙冠侯無奈的一笑“簡森,你不能這樣,我們說好的……”
“沒錯,但是她不在協議之内。我必須先讓她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能想着侵奪我的領地,我必須要保證我的權力。好了親愛的,我尊重你們的國家風俗,但是你也必須尊重我,總之我不希望看到你和她有過多的交集,其他的女人也是。你可以去把她追回來,而我……在這裏等你。我想,我們有很多的事要做,留給這個小姑娘的時間,不會太多。還有,我們可憐的漢娜小姐,還落在那些邪惡的強盜手裏,讓我們一起爲她祈禱。”
姜鳳芝雖然發了一頓脾氣,使了一陣性子,但是趙冠侯說了些好話,總算也能哄住。再者,她自己也知道,并沒有太多的立場指責什麽,如果鬧的太僵,實際上吃虧的還是自己。不管是論相貌,還是論财勢地位,自己都遠遜于簡森夫人,唯一能憑借的,便是故人之情。若是連這條都丢掉了,便是徹底的一敗塗地。
想通這一層,接下來的旅途中,她倒是不與簡森夫人爲難,隻是一心看着趙冠侯,本着自己吃不到,别人也休想碰一嘴的精神,将他護個嚴實。趙冠侯身陷其中,也大覺頭疼,卻也不知該怎麽安撫兩人。
等到火車進入山東省境,路途便變的很有些艱難,鐵路時好時壞,路況遠不如直隸。剛剛過了荷澤,車就被迫停了下來。前方鐵路被破壞了一大截,車開不動,必須等到維護人員過來搶修之後,才能繼續行動。
簡森皺着眉頭,“貴國對于鐵路的保護,實在是太糟糕了。而山東的治安,也同樣令人擔憂。暴徒可以肆意破壞鐵路,貴國官府不聞不問,如果長期這樣下去,我想,普魯士人将找到更多的理由,向你們國家索取利益。”
姜鳳芝哼了一聲,小聲道:“要沒有你們這幫洋人,誰會來拆鐵路。你們要是都走了,這鐵路保證順順當當,什麽事都沒有。”
趙冠侯下車去看了看,回來之後,眉頭則皺了起來“簡森,我想情形不是單純的鐵路破壞那麽簡單。我看了一下,這裏的地形,很适合組織進攻。鐵路兩邊的田地裏,能容納很多人藏身,如果有人要襲擊我們,這裏會是個絕佳的地點。另外,我剛才下車時,也看到了一些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的向這裏看。這情形不大對勁,若是連商量贖票的特使都被架票,那就真是大笑話了。”
臨城的火車劫案,就是搶匪破壞了鐵路線,趁着火車停下來等候修補鐵路時,夜間對火車展開了進攻。現在這裏的鐵路也出現了問題,又聽到趙冠侯這麽說,沒有人敢掉以輕心。姜鳳芝連忙從行李裏取出了刀和彈弓,又拿出了彈囊,自信地說道:“有個二三十強盜也不用怕,我的彈弓,就讓他們知道厲害。”
簡森卻微微一笑,朝帶來的四名仆人吩咐一聲,那四個健壯的仆人随即就從車廂裏取出了自己攜帶的武器。每人兩支左輪,兩杆米尼步槍,簡森則在眼前一排擺開五支左輪槍,全部壓滿了子彈,又把幾支米尼槍裝填好,其中一支抛給了趙冠侯。又看了看姜鳳芝
“勇敢的小姐,光有勇氣是不夠的,你還要學會,使用現代的武器。這些武器,比你的彈弓可靠。”
中午時分,車長過來通報了一個壞消息,鐵路被損壞的很嚴重,道路維修人員也不見蹤影,大概要等到明天早上,路才能徹底修好。雖然火車上飲食準備的很全,但是一聽到要在這麽個荒涼的地方過一晚,其他車廂的旅客頓時就抱怨起來。
趙冠侯他們準備的是花車,條件自然是最好,後面二三等的車廂裏,不但擁擠,而且氣味難聞。很有些人是有急事要回去,被困在這裏,如何受的了,鼓噪聲,一路傳了過來。趙冠侯搖搖頭
“一旦真的發生意外,這些人會壞事。霍虬你帶幾個人守住過道,如果真有人來打咱們的主意,不能讓其他車廂的人,進入咱的車廂,免得受了暗算。寶山,把望遠鏡給我,大家注意警戒。”
等天色過了中午,便能看到大批頭纏紅巾的人,在鐵路附近的田地裏出現。此時正是秋收時節,莊稼按說可以提供掩護,但是由于一年的幹旱,赤地千裏。本應是麥浪起伏的田地間,隻有一片幹涸龜裂的地面,以及星星點點蔫頭搭腦的莊稼,根本藏不住人。
這些纏紅巾的漢子都在鐵道一段距離以外徘徊,雖然沒有展開進攻,但是手上的鋼叉,背後的單刀,都證明他們并無善意。等到下午三點左右時,便已經見到這些人在兩側架設了兩門土炮,還有十幾杆擡槍,情形就越發的不對頭了。
這一下,就是連姜鳳芝都坐不住,到卧鋪上拉了簾子,換了自己平素的那身絹帕短打,薄底快靴。提了刀便要下車。
“我去與他們盤盤道,看看這是哪一路的。看這裝束,像是張德成提過的什麽坎字拳、離字拳。如果是他們,那就好辦,大家都是同門,我爺爺還是他們老師的師父。朱紅登拜的就是我爺爺,我跟他們說一說,就能放咱過去。”
趙冠侯卻一把拉住她胳膊,将她按回坐位上,表情也出奇的嚴肅“别胡鬧。你沒看那又是土炮,又是擡槍的,你下去他們開火,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不測。你給我好生待着,有男人在呢,輪不到你賣命。簡森,你也是,好好看着她點,别亂跑。其他的,交給我們來做。我倒要看看,就憑這兩門破炮,十幾杆破槍,能不能動的了我。寶山、寶河,告訴弟兄們準備!”
姜鳳芝平日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是被趙冠侯一訓,竟是變得格外溫馴,低下頭去,柔聲道:“我知道,不亂跑就是了。不過你也小心一點,他們人太多,若是傷了你……寒芝姐準得埋怨死我。”
夕陽西下,在落日的餘輝中,車廂外已經是一片紅色的海洋。頭上纏着紅布纏頭的人越來越多,大概聚集了上千人。他們沒有什麽隊列,胡亂的站着,密密麻麻,倒是沒有什麽軍陣的威懾力,但是單純的人數,依舊可觀。
其中有一部分大概是工匠,用大車拉來了材料,在路邊搭起了席棚,又是燒香又是焚燒着什麽東西,搞的香煙缭繞,還有一些像是樂手,持了唢呐、笛子、铙钹等樂器在旁演奏,音樂聲混雜着煙霧,場面很有些詭異。還有一些婦人,用車推着食物送過來,那些纏着頭巾的男人,就胡亂找個地方坐下,狼吞虎咽的吃着幹糧,同時監視着列車。
這花車後面,另有一節一等車廂,設施不及花車,但也遠比二三等車廂的條件好。上面坐的是一些富商,見此情形,便有人過來打招呼,希望到這裏躲一躲。一名富商更是帶着哭腔
“我帶了五千鷹洋,是要到山東辦貨的,沒想到遇到了拳民。聽說他們最恨别人用洋玩意,這洋錢要是讓他們看見,怕是就要沒命了。再說我還帶眼鏡,我身上還有洋表……大人,您千萬救命啊。”
趙冠侯與幾名富商交談了一下,發現那節車廂裏人數倒是不多,而且都是津門和直隸境内的商人大賈,皆有根腳可尋,不至于出現什麽意外,便點頭放他們過來。簡森則一邊安頓着這些人,一邊趁機尋找着,有沒有開展生意的機會。
霍虬派了人到二三等車廂打探情況,很快也回報了過來。出乎意料,二三等車廂的人,對這些拳民似乎并不恐懼,等确定來人不是土匪後,大多數人的态度,都是長出了一口氣,不再害怕。還有人說着“這些師兄法術很靈,他們不會戕害無辜,隻殺洋人和二洋人。大家隻要身上别帶洋玩意,就不會有事。”
對比強盜,這些乘客顯然因爲自己身上沒有洋玩意或是認爲自己沒有,情緒很是穩定,倒沒有哭天搶地的現象發生。反倒是有人抱怨着,希望洋人和二洋人趕緊下車,别耽誤了自己的事。
這節車廂裏有洋人的事,乘客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們同時也知道,這車廂裏有槍也有官軍,便不敢多言,隻是小聲議論着什麽。趙冠侯哼了一聲“他們喜歡這麽想,就随他們的意好了,總歸不要來壞我們的事,就一切都好。大家也準備一下飲食,待會可能要拼命。”又朝那些托庇的富商一笑“對不起幾位了,你們來,怕是反倒要受牽連。”
其中那名帶了五千鷹洋的富商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的,那些人不但仇洋,也仇富,他們背後是有鄉紳出錢出糧的,否則哪來的糧食吃。可是對我們這些外地客商,他們可是不客氣,你們這裏好歹有人有槍,還安全着些,要不然,我這次的錢,非被他們拿光不可。隻要過了這關,我願意孝敬幾位總爺鷹洋二百塊……絕不食言。”
車長也知道情形不妙,他不像這些百姓那麽笃定,何況論起洋玩意,整個火車都算洋貨,豈不是全要報銷。雖然是在秋天裏,可是額頭上的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不住的擦着袖子,來這裏送了飯,又小聲嘀咕着“這官府的人怎麽還不來?這麽多拳民,沒有官兵,怕是解不成圍。”
這名車長不知道的是,官兵事實上早已經來了,兩門土炮以及擡槍,全都是官兵的裝備,隻是此時出現在拳民手中。一營步兵,充當了護送拳民給養的夫子,正在地上吃着得勝餅,喝着得勝粥。
帶隊的軍官,則與幾個師兄交談着,朝着火車指指點點,提供着自己的意見。但是幾個師兄明顯對他的指點沒什麽興趣,隻是在敷衍,随後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刀槍不入,壓根就不用考慮什麽戰術,沖過去就可以赢。
官軍帶隊的候補道郭運生,在一處臨時搭建的蘆棚内,與一名坎字拳的“老師父”一起吃着八大碗,在一旁陪席的,是坎字拳新近最爲出名的一位師兄。因爲在臨城劫車時,一镖打死一個放槍的洋人,而成爲真正得道的。他劍眉虎目,相貌堂堂,讓郭運生也不住的稱贊。
在蘆棚外面,則放着郭運生自山東巡撫毓賢處帶來的大旗,這旗是毓賢的認旗,有這旗,就如同毓賢親至。百姓畏官,有此旗護身,則可以爲所欲爲,不受限制,不管殺再多的人,惹多大的禍,都有官府背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