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朝趙冠侯招一招手“冠侯,你先随我過來,我有話問你。”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一旁的小花廳,韓榮的面色一沉“趙冠侯,你可知罪?”
“大帥,卑職事先未曾請示大帥,實在罪該萬死。隻是事在緊迫,卑職于電廠之事,雖有個謀劃,卻隻是個大概。如果事先說出來,恐怕大帥的幕友那裏,便首先過不了關。是以卑職隻好将謀劃放在心裏,事先未曾奏禀。若是能夠說服洋人放棄索賠,這電廠之事,本也不必提。可是洋人态度堅決,執意索賠,卑職無奈,也隻好出此下策,實是無奈之舉,請大人見諒。”
韓榮的面色依舊難看,但還是擺擺手“起來說話,你跟我說一下,你到底怎麽想的?爲什麽好好的說什麽電廠?現在把洋人的心氣撩撥起來了,我再想說不成,怕是洋人那裏先不饒我。在天子腳下搞出個電廠來,到時候民間糾紛不斷,給我找出無數麻煩暫且不提,你就不怕朝廷震怒,降罪下來?”
“大帥,下官之前也了解過,這供電一如鐵路,在京城,都有人弄過。老佛爺的頤和園裏,一樣裝着電燈。隻是就像您說的,皆不成規模,所用範圍亦十分有限。可是,在泰西,電廠卻是發展的極快,洋人家裏用電燈,還有夏天的風扇,都是以電爲能。實在是一件好東西。盛愚齋在松江辦電報,再早辦鐵路,哪一件,也都是祖宗沒有成法,敢爲天下先的事。大帥如今乃是疆臣首領,權柄威風,豈是區區一個盛愚齋能比,他能辦的事,我們爲何不能辦?若是修成電廠,日後京城中提起辦洋務來,您的名号便是第一。”
韓榮哼了一聲,并未做答,似乎對此不屑一顧。但是趙冠侯卻心知,他不肯說話,就已經是被自己說動了心。若不然,何至于讓自己說這麽多,隻一揮手,将自己趕出去就是了。
正如趙冠侯所料,韓榮并不保守,事實上,他才是京城裏第一個用電燈的人家,就可知其開化。這次洋務的艱難,也是實打實的存在,翁放天這一擊,打的就是他左右爲難。既不能戰,又不讓他和,逼着他挂冠辭職,收回北洋兵權。
他相信翁放天正在用盡辦法找自己的岔子,若是這次賠款,且被他抓住痛腳,言路上一定放不過自己。即使借貸洋債,也一樣有後患,是以,趙冠侯咬住不賠款,于他而言,确實是在幫忙。
再者,就是趙冠侯提到盛愚齋,也确實戳中韓榮的心事。不管論出身還是資曆,盛愚齋都不能與自己相比。
可就是因爲追随章合肥辦洋務,又在松江辦電報局,現在把個電報局這個聚寶盆控制在手裏,外人萬難插手。就連一本萬利的鐵路,也被他所把持,這修路巨款,重利都在他手裏,外人隻能分點湯水。自己一個疆臣首領,軍機大臣,反倒是不如他來得方便,這确實讓他心内有些惱火。
但是電廠事關重大,他輕易之間,也難下決定,一時間,卻也難以決斷。
“大帥,請容卑職鬥膽一言。如今津門地面難民衆多,如果不妥善處置,難免再生變故。卑職想來,朝廷固然籌措糧款發放赈濟,但是對比災民,依舊隻是杯水車薪。如果以興辦電廠名義,挪出一筆款項,也可以先行發放赈濟,穩住局勢。再者,興辦電廠,就需要大批工人,以工代赈,又可使一部分人得食。他們有了飯吃,又可以養活自己的家人,就不至于铤而走險,不至于舊事重演,觸怒洋人。”
“你說的這一點,本官已經想過了,早已經移文山東巡撫,讓他想辦法,把他的子民弄回去。又行文朝廷,着令河南巡撫妥善對待,用不了太久,津門地面的流民可去大半。這修電廠的好處,若隻有這點,本相絕不會答應。”
趙冠侯連忙道:“大帥,修電廠的好處,當然不止這一點。雖然是我大金和洋人合資辦廠,但實際上,我們并不需要出多少現款,主要可以用土地來支付。其餘工料等項,亦折算到款項之内,洋人所謂賠償,我們以這部分就足以支付。而且,即使是現款部分,也不需要我們自己出錢,而可以官商合辦方式,招商入股,籌措資金。”
“官商合辦?這不是章桐當初搞的那個船廠的辦法?”韓榮想起當初章桐辦船廠,又商辦又官辦,往來騰挪,幾經倒手,就讓數以十萬計的白銀去向不明,多半落入自己腰包之舊事。心内一動,這筆生意,要是這麽個做法,倒是值得自己冒險了。
洋人想要辦電廠,土地就是大問題。租界自有地界限制,并不能随意擴張。而洋人想要買地,地方上一來百姓不願意出售,二來索價亦高。
是以大金的地價折算時,也定的較高。可是官府征地,與洋人不同,隻不過象征性給些錢财,便發官軍征收,兼之現在殺流民殺的血流成河,此時征地,地價更低。一進一出,這裏大有可做手腳處。
另一則就是工料,慈喜太後修頤合園,所費錢财不知多少,園子就仿佛個吞金巨獸一般,吞噬着海量金銀,竣工之期遙遙無期。可是内務府,乃至材料商,不知道出了多少富戶。
土木不可輕動,這個電廠雖然不能與園子比,可是一修起來,自己手上,也是很能發一筆财的。韓榮的心終于被說動了一些,看着趙冠侯道:“你可曾想過,本相說的那些問題?若是有人以此攻讦,又該如何?”
“大帥,電廠一如過去的鐵路。當初我們修鐵路時,朝野内外,清流疆臣,不知多少人視之如猛獸。可如今,鐵路修了不少,其利有目共睹,可見這事,要做,就能做的成。電燈目前還通不到華界,電死人的事,還提不到日程上。再說,先拿洋人練練手,我們自己在旁邊學着,要是學會了這修電廠,管電燈,咱們自己将來辦起來也方便了。就拿那倫敦道的發電機說,隻那麽一轉,尼德蘭領事館那的燈泡,照明足抵的上一千支蠟燭。大帥請想,要是我們用一千支蠟燭,先不說煙火氣,就是回祿之險,就讓人防不勝防。若是有朝一日,您這裏也通了電燈,晚上辦公,也就方便許多。”
“你少跟我提電燈,本官家裏就用着電燈,頤和園裏也有,我見的多了。你說的這些,我承認是個道理。但是本官這裏,也有我的道理。一旦通了電燈,那些賣蠟燭、燈油的,又該任何過活?當年修鐵路,朝廷想的,就是那些趕車行船的人,如何生活。現在辦電廠,我也要先想想他們。”
趙冠侯倒不曾想,金國官吏并非自己想象的那麽颟顸,亦有過人之處,這番話說的,也極爲務實。好在他亦有準備,連忙回奏道:“大帥,此事亦不爲難。咱們的電,是通到租界,華界并不供電,那些人的蠟燭油燈,也賣不到租界,并無影響。将來咱們華界用電時,把這幹人招到電廠做工,也可安撫。這洋人的電廠,未必修的很大,管不了整個租界,等咱們的電廠修好後,他們說不定還要用咱的電。再者正如鐵路,我們先學會修,免得守制于洋人,而不能歸自己。大帥以爲如何?”
韓榮點點頭“你小子倒是有些腦筋,想的路子倒也不叫錯。先拿洋鬼子練練手,看看這電廠是個什麽玩意,怎麽修的。将來,咱們自己也修它幾座,讓洋人也買咱的電用。不過這事太大了,咱們自己做不了主,先跟洋人談個意向出來,本相再修本進京,請萬歲和老佛爺定奪。”
他話雖然是這麽說,實際上,一旦總督與洋人談個大概出來,這事基本上也就闆上釘釘。畢竟當年因爲反悔食言,最終導緻洋人打進京裏的事,殷鑒未遠,誰也不敢在這種事上再犯錯誤。
等重新回到會議室時,簡森夫人對趙冠侯丢了個眼色,顯然,她這邊也取得了極大進展,兩位領事的工作,也差不多做通了。
阿爾比昂租界受的損失本來就不大,詹姆斯對于索賠,就是抱着可有可無,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心态。要多多少,都是賺的,要不到也談不到損失。
而比利時的華比銀行,在阿爾比昂租界内,電廠一修成,肯定是優先向阿爾比昂租界送電,他得到的利益更大,因此自然是對電廠大力支持。
安托萬與他恰恰相反,對于修電廠,頗有些抵觸,還是想索要賠償。但是詹姆斯一退出聯盟,他便有些孤掌難鳴。
這一如章合肥辦洋務的原則,不使洋人合而謀我。韓榮雖然辦洋務上不夠精明,但是察言觀色的手段,卻是在金國官場裏修行而來,非同泛泛。觀察之下,也發現兩個洋人領事貌合神離,不再是鐵闆一塊,對于趙冠侯就更多了幾分贊許。
洋人既然分了心,韓榮的态度也就堅定起來,兩下裏談的話題,就變成了土地如何折價,工料又折價多少。安托萬雖然表示了反對,但是詹姆斯卻搖搖頭“安托萬,我覺得這種處理方式很合理。如果你拒絕接受的話,可以離開,我會代表阿爾比昂,與金國繼續接觸。”
簡森夫人也道:“如果卡佩政府覺得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的話,我們可以在電費問題上仔細探讨一下。但是我覺得,這個處理結果,對我們所有人都好。如果您始終認爲不夠合适的話,我可以把這份意向書送到呂班公使那裏,由他來進行判斷。”
見她搬出呂班這尊大佛,就連安托萬也沒了話說,公使看問題的角度,和自己這個領事不同。本身呂班現在也不想和金國交惡,更不想進入戰争。到時候肯定會支持電廠的主張,而不會爲自己出頭。到了這一步,他除了原則上同意以外,也沒有其他話說。
經過一下午的拉鋸,兩下的合作意向基本談成,大金以三十萬兩白銀作爲投資,與華比銀行合資興辦熱電廠。而這三十萬兩銀子,以土地、工料等方式支付,現金支付部分爲四萬兩白銀。而這四萬兩,則通過商人入股方式,向民間募集資金。而卡佩方面,不需要自己出錢,而擁有價值十萬佛郎的股份,阿爾比昂擁有兩千阿爾比昂鎊股份,所需的錢款,由大金支付。
這麽一樁麻煩,到此時總算是得到了初步解決,韓榮臉上也露出笑容,吩咐一聲“來人啊,擺宴!”
“魚翅這個東西呢,是有名的中看不中吃。魚翅下面是雞絲、肉絲、白菜墊底,
既不爛,又不入味。凡是吃過的,給這道菜上了一個尊号,稱之爲怒發沖冠。可是你看這總督衙門的魚翅,那就不同了,不但形狀做的像桂花,廚師也用心。翅子用上品小排翅,雞湯支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後用大個紫鮑、真正雲腿,連同膛好的油雞,僅要撂下的雞皮,放好作料來燒。燒好之後再蒸,自然入味的很,吃起來,也有味道了。”
總督衙門客房内,趙冠侯與簡森躺在被子裏,他眉飛色舞的講着晚飯時,那魚翅的做法,簡森聽的入神。
“上帝啊,你們在食物上的态度,簡直就像是一個藝術家。怪不得,你們的食物可以做的這麽好吃。如果你們把這種态度用到辦公上,一定會非常可怕。”
“等着吧,早晚有這麽一天,會有人把做飯的态度,用到做事上的。不過現在這樣有餓不錯啊,要是他們用這種态度做事,我們怎麽發财?”
這熱電廠的修建,簡森原本是籌措了二十萬阿爾比昂鎊的款,可是土地、工料等問題迎刃而解,對于資金上,就節約了一大筆。購買設備、安裝,乃至架設線杆等等,計算下來,大約有五萬到六萬鎊就足以解決,這一下省下了一大半的資金,也讓這位異國美人刻意逢迎,侍奉的趙冠侯極爲惬意。
阿爾比昂與卡佩的股金,是以采購軍械的方式解決的。韓榮虛構了一份采購手留彈的合同,将款項如數撥發,實際上,那些手留彈與地雷,隻存在于帳目上,錢款就進了簡森的口袋。
再有就是租界安裝路燈,給領事館安裝電燈電線等等,這些費用,也不是一個小數。幾廂利益疊加,這次的沖突裏,簡森算是收益最大的一方。她微笑着看着趙冠侯,心裏覺得:這男人對自己的女人,還是很不錯的,不但是個很好的床半,亦是個很好的夥伴,這個男人,自己沒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