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祖诒以名望把人聚集來,再抛出一個很有吸引力的話題,然後由梁任公來豐富完成,倒是配合的珠聯璧合,天衣無縫。他足足講了幾十分鍾,先是講了體制,後又講時弊。
如朝廷的不作爲,各衙門的怠惰、陋規,後又講地方上種種弊端及黎民艱苦,最後便回到了一個話題上,要想救國,惟有變法。隻有變了法,才能夠讓國家富強,才能讓大金國不再受外人欺負。至于變法的手段,也很簡單,學習鄰國扶桑,或是強國阿爾比昂,都可讓金國從此大變模樣。
等到他講完,隻見方才領他們見來那年輕人,手裏捧了個帳本出來,在房間裏轉過去,如同茶館裏學徒的夥計收錢。原來今天演講,是宣布保國會成立,大家凡是在上面落下筆,寫下名字,就是保國會一員,從此以後戮力同心,共同爲救國救民而努力。
由于保國會初創,諸項使費不足,還請各位義伸援手,踴躍捐款。按帳本既是名單,也是個功德薄,各自捐獻多少,都會寫明。等将來國家興旺,自有補報。
這些能坐在屋裏的,都是身家豐厚之人,慷慨解囊自不在話下。尤其那年輕人又适時點出,這保國會雖然由康祖诒組織,但真正的首領是戶部侍郎、總辦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張陰恒以及山東道掌道禦史宋伯魯之後,這些人就更爲踴躍。
等來到趙冠侯面前時,見那帳本上的數字,有五百有一千,看名字,赫然還有兩個宗室中人。趙冠侯一笑,問那人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愣,不知道爲什麽要問自己,但還是回答道:“我叫康祖仁,方才演講的長素先生,就是我的兄長。”
“哦,那好吧,我的名字就不寫了,這錢,你拿着。”趙冠侯伸手從腰裏摸了十幾個銅子出來,朝他手上一放,拉起毓卿穿上外衣就走。
毓卿對于保國會講的東西似乎還有點興趣,但是自己的男人要走,她也沒辦法,隻好小聲道:“你……你這是幹什麽?你給十個錢,不是寒碜人麽?”
“這怎麽叫寒碜人,他也就值十個子。我有這功夫,聽一段雙文興或是窮不怕,口比他正多了。聽那一嘴的粵腔,你聽的不受罪啊。”
等到上了亨斯美,金十還在思索着“他們說的,其實有些道理的,大金現在這樣,要是再不做點什麽,我看是要完。”
“那種片湯話我也會說,但是有用麽?那些弊端,在下面的人都看的見,可是怎麽辦,又能不能做的了,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對聖人師徒,是把别人也都當了聖人,然後說了一堆大道理,認爲别人按着道理做,這天下就能好。可是這天下人心難測,怎麽可能都按着道理做?把人都想象成機械,就是他們最大的問題,這腦子,不轉彎。”
趙冠侯沒辦法說明白,自己以爲遇到了街頭演說家,不想結果是鍵政菊。想了想,舉例道:“就像見你阿瑪,如果說你阿瑪家不收門包,大家當然都很歡喜。可是那些門政大爺到廚房的奴婢,就該不歡喜了。你說的再有理于百姓,他們吃虧了,怎麽會樂意?他們不想着怎麽給這幫人補償,隻想着換一批門政到廚子,這一口氣都換了,你那王府還不亂了套?而到國家上,要是一下把官都撤了換新人,這天下又怎麽能好。你讓一幫未曾做過知縣的人,硬去管府管道,那怕是連錢糧賦稅都算不明白,又怎麽做的好。。”
“你說的……未嘗不是沒有理,可是……可是你看支持長素先生的也不少,都是讀書人,亦可爲羽翼。”
“那幫讀書人,是科舉無門,想要搏個出身的居多,真正想賣命的沒幾個。你當他爲什麽要說,做官不能看重資曆,要看重才幹,因爲這些讀書人沒有資曆可講,這麽說,正好迎合他們而已。所以從這方面說,這位長素先生倒是極精明一個人,至少懂得怎麽拉攏人。你再看看,能坐到屋裏的是什麽人,在院裏的又是什麽人,長素先生腦子不糊塗,他也在找真正可以當盟友的。可惜,他的話太空,真正有腦子的,未必肯幫他。那幫大爺也是趕時髦去的,如果他始終這麽個講法,我想那幫人也去不了幾回。”
趙冠侯沒辦法對毓卿講什麽機械唯物主義,或是什麽經濟基礎之類的道理,隻好說道:“袁大人當初也曾捐過款,後來不也是分道揚镳了?章合肥被他們直接罵走,這地方,不是成事的格局,最多是一些不得志者,發一些感慨就罷了。若是真讓他們一展胸中所學,局勢隻會更糟糕。這保國會,就如當初的強學會,我看也幹不長,聽我的,就少去聽他們的邪說,如果不肯聽……那也随你。”
十格格知道,趙冠侯與強學會結怨的事,這事瞞别人不會瞞她,點點頭道:“放心吧,你既然這麽說了,我有個分寸。隻是我喜歡趕時髦,覺得好玩,就去聽聽。你不喜歡,就聽你的好了。咱們現在,就去聽戲去,估計小叫天那還有票。”
南海會館之内,等到曲終人散,康祖诒檢視帳薄時,目光很快落到那十文錢的數字,以及那個名字上:津門趙冠侯。
趙冠侯回了軍營,将見慶王的事如實回奏,袁慰亭也着實歡喜了一番。不論怎麽樣,這事一做成,他的那份收入就不會少,孝敬韓榮,乃至應酬關節的款,就有了着落。
.
新軍裏沒有多少假期,包括過年在内,按說也是沒假,隻是按例,年底是發雙饷,是爲恩賞,安撫軍心。但是像趙冠侯、曹仲昆這等級别的軍官,頭上有紅藍頂戴的,家又在津門,就不能按軍法對待。
是以他們的假,足足有一個月,尤其沈金英那邊,又給趙冠侯送來了一筆賞錢,加在一起,足足是四個月的饷,數百兩的銀子。有了這筆款,年便可以過的極爲豪奢,可是等他回到家裏之後,見到的卻是蘇寒芝滿面凄楚的模樣,就連一旁的姜鳳芝,臉色也極難看。
細問之下,才知問題是出在屈庭桂上。趙冠侯與沈金英做了姐弟,再點屈庭桂的将,也就容易得多。屈大夫醫術高明,給蘇瞎子診斷過幾次後,知道這是受到強烈刺激,加上過度吸食煙土引發的精神疾病,開了些藥,讓她們到西藥房去拿。
這原本是好事,可是蘇寒芝見他醫術如此高明,又想起自己和趙冠侯成親已有時日,肚子卻無動靜,就有些嘀咕。屈庭桂本人并不精于此道,便又請了自己一個摯友,乃是婦人科的名家泰鬥,隻一診斷之後,便委婉的向蘇寒芝說明,她體質羸弱兼先天問題,怕是此生難有子嗣。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觀點,在金國乃是金科玉律。一個婦人不能生育,丈夫休掉她,就是娘家也不能說什麽。何況如今趙冠侯既換頂戴又有黃馬褂,想要娶個有身份地位的美人不費太多力氣,她一個既無根腳又無法生育的女子,還有什麽臉面做大婦?自從确診的結果出來,一直到現在,蘇寒芝始終是哭哭啼啼,姜鳳芝的情緒也很低落,畢竟這個姐要是被趕走,自己又有什麽立場再出現在這裏?
姜鳳芝見趙冠侯回來,連忙道:“師弟,你快勸勸,寒芝姐連包袱都收拾好了,說是要走。”
“走?去哪?”趙冠侯緊抓着蘇寒芝的手道:“你是我的老婆,我哪也不會讓你去,師姐,你去把她包袱裏東西都放回去。”
等到姜鳳芝離開,蘇寒芝才道:“冠侯,我不會走的,我舍不得你。我收拾東西,隻是爲了騰地方,主人的房子不能住……你是趙家單傳,我不能害你絕後,何況你不愁找不到女人爲你生兒育女,就把我休了吧。我給你當老媽子,或者當個使喚丫頭都行,這樣你還能看見我,如果你……你想我,也随時可以來要我。但是正室的地位,必須讓出來,讓給一個能給你生孩子的。”
“我當什麽大事呢,不就是生孩子麽,也至于你成這樣。”趙冠侯邊說邊把她抱在懷裏“你聽我說,我對于孩子不是不喜歡,但是現在也不想要。我現在辦公事,不知道有多忙,有個孩子也照顧不好,還要分我的心。而且我在這裏,對你發個誓,不管我将來前程如何,官至幾品,有生之年,糟糠之妻絕不下堂。”
聽到丈夫的這句承諾,蘇寒芝心頭一暖,但随即又看到他那半截金甲套,越發覺得自己虧欠他良多,緊抱着他的脖子,将頭埋在他胸前痛哭起來。趙冠侯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細語安慰,等到姜鳳芝回來時,正好在外面見到這一幕,覺得這兩人之間親密無間,想要再勻出一個位置,卻是勢比登天。
到了第二天頭上,霍虬等三人便來登門拜訪,亦是賠罪。他們在京城闖了禍,隻當要挨重罰,很是有些不安,但好在有楊翠玉說好話,趙冠侯隻是罵了一頓,并沒有重責,回津交令時,也沒對袁慰亭說起。三人感激他的恩典,特來拜謝,并且帶來了禮物:整整十二個丫頭。
雖然趙家有孟家送的下人,但總歸不是自己的,用起來不湊手。而且孟家送來的都是男仆,女仆隻有兩三個上了歲數的,手腳雖然利落,幹活終究是不如年輕人。霍虬三人送來的丫頭,年紀都在十六到十八歲之間,正好手腳麻利,可以勞動,是幹活的好幫手。
趙冠侯對于内宅的事,過問不多,特意把蘇寒芝叫來,與幾個部下見面,又問她的意思。蘇寒芝聽到是十二個妙齡女子,先就一喜,随後問道:“這十二個人,可是嫁過人的?”
“回夫人的話,沒有,卑職買時特意問過,都是大姑娘。”
“那我要去看看,人牙子在哪呢,我過去看一眼。”
等到姜鳳芝與蘇寒芝出去看人,趙冠侯問道:“十二個大姑娘,這得花多少錢?你們三個,量力而行,不要自己花虧了,大家都得過年。錢不夠,我給你拿。”
“不用,這個真沒花幾個。”霍虬連忙擺着手“現在這津門啊,人是頂便宜的,秋天的時候黃河發水,山東河南兩省受災,幾十萬人沒了活路,總不能等着餓死。走的動的,就往外地逃難,知道津門富庶,有不少人來這裏找生活。可是年底了,連津門自己都有人凍死,何況是他們。現在您去人市看看,一個大姑娘,來二十斤粗糧就能換走,這些人我們特意挑選過,也沒花幾個。比買大牲口都便宜,要不是軍營裏不許有女眷,卑職還想買幾個給自己暖被窩用呢。”
“這個冬天,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過不去了。”趙冠侯搖搖頭,他知道,這差不多是金國每年都會有的災難,每年都有天災,每年都有人逃難,朝廷和地方都已經習以爲常。這麽多的難民在津門吃不上飯,女人可以出賣自己,男人又該怎麽辦?何況還有老弱孩子,這麽多人吃不上東西,如果處理不好,怕是要出大亂子。隻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現在連總督衙門都封了印,也就更不歸自己管了。
他款待着三人留下吃飯,這頓飯,就是買來的一個丫頭做的。據說這是個廚娘,霍虬等人就是吃過她做的兩道小菜之後,才決定以二兩五的價格買下她。而她拿這筆錢,買了些糧食留給了身邊的幾個孩子。
這頓飯吃的趙冠侯也胃口大開,覺得論手藝,雖然不及慶和堂那地方的名廚,但是也足稱一流。等到酒足飯飽,霍虬撺掇着“大人,您去看看那些買來的丫頭吧,要是有中意的,還能擡舉她們,收個房。”
“滾邊去,跟我媳婦面前少說這個,要不然跟你沒完!”趙冠侯瞪了他一眼,這時,蘇寒芝卻主動走進來道:“冠侯,她們都洗了澡,也換好了衣服,你也看看她們,好認的出誰是誰。”
這些丫頭購買時,都細心挑選過,一經梳洗,個個容光煥發。雖然難稱佳麗,但也算平頭正臉,相貌不惡。那些丫頭見到趙冠侯這個主人年少英武,亦有些害羞,都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趙冠侯一一看過去,直到最後一個時,忽然問道:“霍虬,你給我過來,這個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