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太後歸政之期漸近,天子即将徹底親政掌權,端王手握神機營,執掌武力,就更要謹慎一些。否則易爲天子所忌,怕是于他的處境大爲不利。是以這次趙冠侯進京,倒是不大可能像上次一樣,搞出大索京師,乃至縱兵殺人的把戲。
可問題是,他府中終究是養着不少精善技擊的武功好手,若是派這些人明槍暗箭,總是不夠安全。趙冠侯倒是從沒怕過所謂武林高手,不管怎麽樣,也是血肉之軀,隻要自己有槍在手,總不會輸掉。可是十格格還是硬拉着他,前去拜望那位大刀王五。
上次他出城,雇了源順镖行的镖師護送,那镖局就是王五的産業,當時這人并未在京師,前不久剛剛回來,倒是可以一見。
王五本名叫做王正誼,一身武藝自是極爲高明,不過京師裏好功夫的人很多,單是靠一拳一腳,還闖不出這麽大的名号。他最爲出名的,乃是高麗兵敗之後,禦史安維竣上書觸怒太後,被發配到伊犁軍台效力,王正誼籌措盤費于先,千裏護送于後。一人一馬一口刀,保着安大人到了軍台,自己等于也充了次軍。交朋友交到這個份上,那便是秦叔保、左伯桃一般的人物,京師市井武林,提起這個名号,就都要挑一挑大拇指,贊一聲好漢。
端王府門下的高手不少,可是王五俠名在外,隻要趙冠侯能請到王五做保镖,那些人顧念着他的名号,總不好和名動京師的大俠士出手。而要找王五,卻不是到镖局,一則他在那裏時候不多,二則這事若是辦成了公事,就沒意思。
兩人出了六國飯店,并沒上亨斯美,而是叫了人力車,前往糖房胡同的一處大酒缸。
京師的酒館中“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極大的酒缸,一半埋入土裏,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據一方,自斟自飲。酒店裏有酒肴賣,但是質量一般都不怎麽樣,最好還是自帶。糖房胡同的大酒缸,是王五的弟子所開,所賣的蓮花白,絕對不攙水,王五隻要在京,必到那裏消遣,是以去那裏找他,是極合适的。
這等地方,自不能與六國飯店相比,人聲鼎沸,環境嘈雜,來這裏喝酒的,不是扛活的苦力,就是轎夫車夫,言語粗鄙,髒話四出。趙冠侯擔心十格格受不了,卻不料她卻面色如常,全不在意,進門與掌櫃的打了個招呼。有幾個熟客一見她便高喊着
“這不是十爺麽,來了您那?”
“剛來,這不是李爺麽,好久不見,您可是越來越精神了。”
“托十爺的福,勉強混口飯吃……”兩下确實談笑自若,全無高低之别。
那掌櫃的四十幾歲,很是精明強幹,一看十格格,就吓的連忙出來磕頭“我的祖宗,您怎麽又來了?這地方,可不是接待您這樣的貴客的,您說說,我把您往哪安排啊。”
“瞧你這話說的,我一個大活人,哪安排不開?你好好在櫃台裏收你的錢,我找你師父,不找你。”毓卿以折扇一托,掌櫃的順勢起來,連忙吩咐着夥計“去外面煮五十個小餡,再來個铛爆羊肉,揀頂好的盒子菜要四個,是我孝敬十爺的,要快。”
毓卿看看趙冠侯“你是不是也以爲我受不了這裏?”
“是啊。這裏跟六國飯店,終究像是兩方天地。我是混混出身,這種地方無所謂的,你……卻是沒想到。”
“這有什麽了,想當初老五爺,就是端王他阿瑪。堂堂親王,你猜怎麽着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搬個馬紮坐在十刹海納涼,能跟不認識的人聊個半天。冬天就裹件老羊皮襖,一個人溜到正陽樓去吃烤羊肉,大酒缸他也是常客,号稱伏地城隍。所以當初他活着時,人們在大酒缸都得留神,指不定哪個是五爺,反倒是沒人敢胡作非爲。我比起他老,可還差的遠了。”
兩人邊說邊找,卻在角落裏,見到兩人正在對酌,木蓋子上放着酒壺,中間擺着兩份盒子菜。與他們對面之人,年紀已經過了五十,須發已是黑白相間,但精神矍铄,不見絲毫老态。生的高大挺拔,紅面短髯,相貌極是威武。一柄闊面單刀,就戳在一旁的地裏,顯然就是王五王正誼。
背對着他們那人,看不到五官,隻見身上是一身上好的甯綢長袍,外罩馬褂,頭上扣着瓜皮帽,長辮垂在腦後,卻不似個窮人子弟。王五這時也見到了毓卿,連忙起身,一抱拳,叫了聲“十爺,您怎麽到這地方來了?”
“要想見五爺,還是這地方合适。從月盛齋買了點羊肉,算我添個酒菜。”十格格絲毫不見外的将油紙包的一包羊肉掏出來,放到木蓋上,随後就自己拉把破木頭凳子坐下,趙冠侯與她挨着坐定,這時才看到,與王五對飲之人。
那是個三十裏許的男子,長身玉面,相貌英俊,一柄灑金折扇放在木蓋子上,多半也是個貴介公子。
十格格坐下身子,又對王五道:“我這朋友是津門人,送來了兩筐紫蟹銀魚,全都用冰鎮着,送到了源順镖局裏。”
“這可要謝謝十爺的厚賜了,王某不過江湖草莽,可不敢當十爺這麽厚的賞。原本我也是想着,過幾天去趟津門,沒想到,您給送到家裏了。我這也沒什麽送的,倒是前幾天,有口外的朋友,打死了一頭黑熊,送了我兩隻熊掌。我們镖局子一群老粗,哪有人會收拾這東西,一動準糟踐,回頭送到府上,請十爺府裏的廚子給幫幫忙。”
“好說,這熊掌可不能急,今年送的熊掌水分重,吃不得,得放足了一年,才能開始炮制。五爺得等一年的光景,明年這時候,咱才能動筷子。”
“那沒關系,十爺是個吃主,熊掌放您手裏,我就放心,到明年就等着您這頓熊掌了。”
兩下寒暄着,王五與那人,也借機打量着趙冠侯,趙冠侯并沒有穿官服,而是穿着燕尾服戴着禮帽,俨然是個泰西紳士,讓兩人猜不透他的身份。直到王五注意到,他左手那半截金屬小指,忽然一愣
“你是津門的那位斷指冠侯?”
“五爺,在下這點名聲,已經傳到京師了麽?”
見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王五和那人的臉色,都微微一變,表情,也變的端莊凝重起來。那位公子的手,不經衣的向腰裏挪了挪,隻是他的氣質很好,掩飾的也很自然,并沒有流于形迹。而王五這時,也搶過了話題,把注意力從他身上挪開了。
“那麽說,大家就不是外人了。你拜了漕幫的碼頭,我走镖的時候,也與漕幫的幾位好朋友極是相熟,大家卻是至近的朋友。前者在車站,殺馬砸車,惹的京師大亂的也是你吧?”
“正是在下,那次還多虧五爺手下的弟兄護持着,在沿途打了招呼,我這一路上,倒是省了不少事。”
“這話要細說,得是我謝謝你。”王五将酒碗舉起來,朝趙冠侯一遞,做了個請的架式
“我手下的人,辦事不得力,接镖之前,沒把情況問清楚,就冒失的接了手,差點吃了大虧。大家雖然是賺的賣命錢,可誰家沒有妻兒老小。要真是中槍喪命,弄的一家子孤兒寡婦在我镖局門前哭門,我王五,可是沒臉見人了。就沖你的安排,讓我手下未出現死傷,這碗酒,我就得敬你。”
“五爺客氣。”趙冠侯舉起酒碗,将酒喝了下去。
夥計将叫來的盒子菜以及馄饨、羊肉等等擺了上來,十格格對于這食物吃的也很香甜,隻是她飯量小,吃不了多少。王五身爲武人,飯量極大,一口氣吃了幾個馄饨下去,才接着說道:
“至于那條道上的綠林朋友,其實他們該承我的情。那天晚上,那邊可是丢了三個人,三杆槍。黑天半夜,能摸掉三個人,這手段,可不是那班綠林老哥能招架的。譚公子,這位趙老弟,可是個正經的高人,你既然仰慕遊俠,合該與他多親多近。”
十格格與趙冠侯本來不便打問這人身份,王五此時一說,借着話頭,也就可以問訊起來。那人甚是謙和,先是朝兩人拱一拱手,然後道:“在下譚壯飛,乃是湘人。家父任湖北巡撫,在下輸捐出身,現爲江蘇候補知府。”
“你是子實公的大公子?那位浏陽才子譚複生?大名鼎鼎四公子之一,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尊顔,三生有幸。令尊身體可還好?譚公子幾時進的京?在京裏還住的慣?”
譚壯飛腼腆的一笑“過獎了,實在是太過獎了。承蒙惦念,家父的身體,還過的去。”
他既是巡撫之子,與毓卿這個格格也是有些官場上的事可聊,隻是看的出來,譚壯飛對于官場并沒有什麽興趣,對答之間,也是敷衍禮貌的成分更多一些。十格格眉眼通挑,見大家話不甚投機,就又換了話題,與王五談起武藝。
她自身的拳腳并不足論,但是家中有些名武師,對于武術理論上的東西,是很能談個頭頭是道的。王五則也是耐心與他分說,而譚壯飛對于武藝的興趣,比起官場中事似乎更大/也參與進來,談的眉飛色舞,與他巡撫公子,大金才子的形象相去甚遠。
趙冠侯話不多,更多的時候隻是耐心傾聽,他對于格鬥技術并不陌生,但問題是,他隻是将之作爲一種殺人的技巧學習。并沒有想過把之上升到哲學層面,就更别提将之如何提高到理論,思想,乃至精神這些東西。劍經拳經之類,他可以做,但說就很難說的太透徹,索性就藏拙。
隻是他這種表現在十格格看來,以爲他在犯脾氣,漸漸的,自己的話就也少了。趕快說明來意,請王五代爲保護趙冠侯幾天,免得端府那邊來找麻煩。
王五一笑“十爺既然張了口,就沒有不點頭的道理,冠侯兄弟少年英雄,其實哪用的着我這把老骨頭護持?可是我今天也是多喝了兩杯酒,也就鬥膽說一句大話,隻要冠侯老弟一日不出京城,他的安全我就保了。誰要是動他,除非先動了我。”
譚壯飛也道:“如今天子即将親政,必要革除積弊,整頓吏治。若是有勢要想要仗勢欺人,譚某也不會坐視不管。長素先生,現在也在京城裏講學,若是被他知道有勢要如此胡作非爲,自當到翁相那裏奏上一本。”
這當口,大酒缸那十餘斤重的厚棉門簾被人掀開,一條漢子從外面進來,左顧右盼的找人。十格格眼尖,一眼認出是自己手下的,忙招呼過來。等那人湊過來嘀咕了兩句,十格格的臉色,就變的有些難看,朝王五和譚壯飛一抱拳
“二位,對不起,有點事要先告辭了。”
王五道:“怎麽,可是有用的着幫忙的地方?隻要說一聲,王某就去替十爺把事情做了。”
“多謝五爺了,不是那個事,是家裏有點事。”
等到把十格格和趙冠侯送上人力車,王五才小生對譚壯飛道:“我還以爲他是來抓人的,差點動了手。”
“小弟跟五哥一樣,我的手,當時都摸到腰裏的劍柄了,可是那個十爺多半就是京裏有名的十格格,傷了她,一來是傷損女流,有礙五哥名聲;二來,天子親政在即,京城裏最好是一片太平。若是出了點差錯,影響到陛下親政,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兄弟,你這麽想就對了,大事當前,小事就先放一放。等到将來,陛下親政,新政實行之後,有什麽話再說。王某是個粗人,也不懂得很多道理,但是你們說的那個變法維新,既然是好事,那就得辦成。十格格人不壞,至于他……隻要不擋着變法的路,我們也暫時不理他爲好。反正人就在那裏,想要報仇,随時都可以。”
“五哥說的是,走吧,咱的酒還沒喝完,回去接着喝。”
兩人轉身回了大酒缸,而另一邊,夜晚的街頭,人力車夫發力狂奔,幾名聽差則一邊在車旁邊跑着,一邊向兩人介紹着情況。這次出問題的,卻是霍虬他們三個。這三人在旅館裏待不住,去八大胡同裏閑逛,結果卻和一夥人發生了沖突,八成就要動武。而兩邊争奪的女人,也是個熟人,鳳儀班掌班大姑娘楊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