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放心,卑職定把夫人保護周全,不讓夫人受絲毫委屈。”
“我都說過了,叫姐夫。你昨晚上值了一晚上的宿,今天别忙着回營,好好補個覺。”
“姐夫……我護送您回營裏去。”
袁慰亭哈哈一笑“護送?小站是咱們的地盤,在這塊地面上,誰又能奈何的了我們?放心吧,不至于有什麽妨礙,你休息好,明天早點到營裏。”
趙冠侯一邊在軍營裏管着自己那一個馬軍哨,一邊還要保護着沈金英安全,連見蘇寒芝的次數都少了許多。直到秋意漸濃,終于有電旨到來,太後即将到小站,親自觀看新軍會操。
這次出京的隻有太後以及部分大臣,天佑帝則與軍機們留在京裏監國。這也算是一個信号,與過去的撤簾不放權不同,這次是真的放手了。觀操之後,春秋日高,精力不濟的太後,即将徹底放手,任皇帝施展拳腳。
太後觀操,新軍扈從有責,兼之有之前強學會炮打太後未遂的案子,就更不敢疏忽大意。袁慰亭帶着手下,做着警戒以及接待的準備,趙冠侯則幾天沒有合眼,帶着部下一遍又一遍的梳理着周邊,防範着可能出現的刺客。
好在經過前兩次事件後,小站附近戒備森嚴,外人想要混進來勢比登天,倒是沒什麽可疑人出沒。數日之後,慈喜太後的隊伍的前導,終于到了新農。被袁慰亭、趙冠侯視爲龍門的會操,終于開始了。
金國官員中,有不少人都觀過軍隊會操,從湘軍到淮軍,有什麽花樣也都看盡了。尤其太後觀操,除了例行的一次射擊演練外,不許開槍放炮,這種會操也就是走個過場,沒有什麽意思。不少人心裏都是存着糊弄的态度,隻有即将接替王文召工作的韓榮,留意看着軍隊的面貌,爲自己将來接手的是什麽隊伍,做着評估。
他已經得了慶王的關照,知道袁慰亭是慶王的門路,而慶王與自己頗爲相得,按說是不該爲難他。更何況李連英也悄悄來幫着袁慰亭說過話,他不知道袁慰亭怎麽搭上的這條線,卻不得不給這位大總管面子。
既然有了關照,就不會對他太苛刻,但若是士兵太不堪用,他也要有所動作,進行裁汰。将來的武衛軍,總數數萬人,總要有個優勝劣汰,不能一概任用。袁慰亭是龍是蟲,就隻看這一遭了。
鼓号聲響,并不是大金軍中常用的軍鼓,而是西洋的小鼓及銅管樂隊。随後,就是一個胸甲騎兵方陣,出現在校場之上。一水是泰西進口的高頭駿馬,馬上騎兵盔甲鮮明,腰裏挎有戰刀,在陽光下,自泰西購買的精鋼胸甲閃爍着寒光。
四馬爲一行,馬蹄步伐半點不差,同起同落。慢步、快步、跑步、後退、過渡、半停止、推進、一連串複雜的隊形變化,人與馬融合成一體,在操場上演繹出優美的舞姿。
“洋……洋人?”韓榮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個字:洋人。而轉眼看過去,同僚中,雖然沒人敢在太後面前失儀開口,可是臉上目瞪口呆的神态,證明他們與自己的想法一樣。這種隊伍,分明是隻有洋兵出操時才有,幾時金兵也有這麽大的本領?
大金這些年辦洋務,與洋人多有往來,韓榮也曾跟六王一起看過洋人出操,印象中,就算是普通洋兵,也沒有這等整齊。大抵是那位阿爾比昂女天子生辰時,那支皇家衛隊,才有這般高明手段。
他是知兵之人,自然看的出,就算是關外的馬隊,或者是當初那支令大金頭疼無比的撚匪,對上這種馬軍,也難堪一擊。即使隻能練出這麽一隻馬隊,袁慰亭亦足以稱的上幹才。
隻是他的念頭還沒轉完,第二支步隊,已經在馬隊之後走進來。黃龍旗迎風舒展,鼓号聲悠揚。士兵們身高胖瘦俱都相若,甚至就連面相,都有幾分相像。懷中皆抱步槍,甩臂擡腿,正步同起同落,軍靴落地聲铿锵有力,整齊劃一。
士兵們邊走,邊在軍樂的伴奏聲中高唱着行軍歌“爲子當盡孝,爲臣當盡忠。朝廷出利借洋債,不惜重饷來養兵。一兵吃穿百十兩,六品官俸一般同。如再不爲國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袁慰亭則在将台上晃動着旗号,在旗号指引下,一個個步兵方陣,整齊的走向太後所在的觀禮台,每當一隻部隊走到觀禮台前時,士兵則停下歌聲,一起甩頭看向觀禮台齊聲高喝“太後聖安!”
觀禮台上,已經年近七十的慈喜太後坐于觀操台正中,身着明黃旗袍,外罩玄緞坎肩,頭上梳着兩把頭,下綴明黃穗。在旗頭上,插着一隻極爲耀眼的雙頭瑪瑙簪。歲月的斧鑿,對于這個執掌金國權柄數十年的老婦人并無優待,在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當年獨寵天地一家春時的痕迹。
雖然每天用心的化妝,使用大量的補品,但是她的衰老,依舊掩蓋不住的。隻是那雙老眼依舊炯炯有神,證明身體的主人精神健旺,生機勃勃,比起無數同齡老人,不知要強出多少。
不管是與國同休的親王宗室,又或者是手握大權的封疆大吏,在她面前全都要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大意。即使她已經足夠老了,卻依舊如同一隻沒有失去爪牙之利的猛虎,随時可以将敵手撕成碎片。
她入宮時,金國的國事已衰,一生之中,更是經曆過無數颠沛流離。然而不管是跋扈的軍機大臣,還是手握兵權的疆臣大吏,最終都被她擺布于股掌中,一一臣服。
雖然不懂軍事,但是畢竟也見過無數強軍雄師。不管是當年的曾文正、左季高,又或者是現在仍在軍機行走的章桐,都曾練出過号稱鐵軍的雄兵。所謂的會操,秋操,她也見的多了,這次來,也隻是走個過場,讓外界看一下,自己身體仍然康健,不要因爲自己即将歸政而有什麽不該有的念頭。于觀操上興緻缺缺,隻是想着糊弄一陣就算了。
可是自從馬隊一出現,她的眼睛就猛的睜開了,古井無波的心,竟是動搖起來。以往從未有任何一支部隊,能給她這麽大的震撼,她心中竟是生起一個荒唐念頭:這真的是大金國的軍隊?
不管她的人生經曆多麽豐富,卻也敵不過時代差距。趙冠侯設計的閱兵方案是參考的他前世所在那個時代世界一等強國的閱兵儀式而來,縱然限于時間及物質條件,展示出的威風十中無一,也足以折服時人。饒是這位太後久經風浪,自诩泰山崩于前而不亂,此時,卻是已經忍不住睜大了眼睛。
聽着新軍齊聲頌聖之聲,她的臉上,微微有了一絲笑容。即使自己歸了政,人心也是在自己這裏,皇帝,你需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她開始對軍操産生興趣,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并在内心裏做了比較,京師裏的武勝新隊,當年的神機營,他們出操自己都見過,可是沒見過有誰,有這種面貌。就是這隊伍走的如此整齊,京裏那些軍隊可就萬難做到。
那些馬隊身上的铠甲,聽說是從泰西購進的,果然是一分錢一分貨,陽光之下,光華閃閃,比起戲台上的行頭還要順眼,這樣,才有個兵的樣子。
馬隊、步隊随後就是炮隊。一門門大炮,炮管黝黑,在日光下顯的格外威風。大小口徑輕重火炮,綿延一條長龍,足有數百門之書。看着那些火炮,慈喜的臉色卻又沉了下去,回頭叫道“連英,袁慰亭軍中,有這麽多的大炮?”
在她身後,一左一右侍立的,正是其身邊倚爲臂膀的兩名親信太監,大總管李連英、二總管崔玉貴。這兩人都是一身蟒袍,但是崔玉貴頭上所戴者爲藍翎,而李連英頭上所戴的,卻是一根雙眼花翎,足以證明在太後心中,終究是大總管重于二總管。
聽到招呼,李連英連忙上前施禮道:“老佛爺,這些都是砌末,跟咱暢音閣、頤樂殿那幾口井是一個意思。都是找人做的假招子,好看,沒用。吓死袁慰亭,他也不敢在今天把真炮拉出來啊。再說,他手上也沒那麽多真家夥,這就是爲了好看的,真東西絕沒有這麽整齊,也沒那麽順眼,數量更少的可憐。聽說一共也就三五門炮,給老佛爺看的話,他就丢人了,咱大金也不露臉。”
“我就說麽,他沒這個膽子。榮壽,你看看,這隊伍如何?”
她問的是身旁一名四十幾歲的中年女子,這女子乃是恭王的長女,後被太後加恩封爲固倫公主,繼以文宗嗣,賜乘黃轎,與太後的關系比親生骨肉更好。隻是金國此時的公主格格,婚姻多不幸福,榮壽公主也未得免。
擇婿時,太後做主,将她許給了一個看上去不錯,但身體不怎麽好的驸馬,沒過幾年榮壽就守了寡。有了這份虧欠心理,太後對她就更是優容,是以連觀操,也帶着她一起出來。随行的文武,都在稍遠的地方,能在太後身邊的,就隻有這公主一人。
這位公主并非侍寵而驕,無所顧忌的狂妄之徒,相反素來謙和,謹小慎微,事關軍國大事,就更不敢多說一句話。聽到太後動問,連忙道:
“皇額娘,女兒不懂得軍事,可是不敢亂說。”
慈喜憐愛的責備了一句“這孩子。咱們娘兩個說話,又傳不到外面,就随便說說,又有什麽可怕的。我也不懂得軍事,可是既然在這個位子上,哪怕不懂,也得裝出懂來的樣子。你要是說你不懂,下面的人,就敢糊弄你,欺負你不明白。皇帝眼看就要親政,你再見他時,考考他,看看他學沒學會裝樣子的本事,這個學不會,可是管不了這麽大的一個天下。”
“額娘見教的極是。女兒看來,這兵倒真是不錯的,方才打靶的時候,那靶上的槍眼,比起武勝新隊,也差不了多少。”
“不是差不了多少,是強的多。”慈喜太後臉上并無表情,隻有在她身邊的人,能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一絲得意
“這點小心眼,在我面前還差了點火候。他們是有心讓着武勝新隊,前面将靶子打的像蜂窩似的,卻故意有幾槍甩到了外頭,這是好槍手才有的本事。承漪那個飯桶手下,隻有與他一樣的飯桶,哪有這等人才。這袁慰亭帶兵是很有一手的,形若奔濤,立如直木,當真是強軍風範,你看,就連那‘挂面’也那麽威風。”
這當口擡下過來的一個步兵方陣,走在前面的将領,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将,一身官服整潔,步履堅實有力,俨然廉頗、黃忠一般的老輩英雄。
榮壽公主被慈喜太後逗的想笑卻又不敢笑出來,隻好強行忍着“額娘,您說的是這老将姜桂題吧?沒想到,他這笑話連您都知道了。”
這名帶隊的老将,是新建陸軍步隊左翼翼長兼第一營統帶姜桂題,他雖然看上去威風,實際出身本是撚匪。文墨不通,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清楚。走在街上,見挂着招牌挂面,以爲是有人拿他的官諱出來開玩笑,鬧了老大笑話,在宮裏都有所聞。
隻是這支方陣步履堅實,法度森嚴,并沒有半點匪氣。就連姜桂題,也一派上将軍威風。若非熟悉内情之人,絕不會想到,此等威武的将軍,居然是盜賊出身。
慈喜太後又回頭招呼了李連英“連英,你看這隊伍眼熟不眼熟?”
“佛爺,奴才眼拙,沒看出來……”
“糊塗……你想想,這般整齊的人馬,就像刀裁斧剁似的,像不像當年八裏橋的洋人……”
李連英這才恍然大悟般的點着頭“是了!這些兵若是穿上洋人的軍服,就與那洋兵一樣了。就連他們敲的鑼鼓經,都是洋樂……”
“那不叫鑼鼓經,那叫軍樂。當年,咱們的兵隻要一聽到這樂聲,兩腿就軟。現如今,咱們終于也有這樣的兵了,祖宗有靈,蒼天有眼,我就算是死,也有臉去見大金列祖列宗了。”
慈喜一邊說着,一邊取了手絹擦着眼睛,似乎是想起了當年那場大火,以及離開人間的丈夫。曾幾何時,隻當金國天威不在,泰西諸國注定要強于金國,卻總算等到了今天,大金也有一支這樣的強軍。若是當年有這等兵在,百年心血的園子,又怎麽會被人說燒就給燒了?
榮壽忙在旁安慰着“皇額娘,保重身體。這兵強馬壯,是一件高興的事,您可不該傷心。您看這隊伍,都是多壯啊,方才那馬隊,那甲胄,把女兒的眼睛都快晃花了。那馬蹄子走的,都一般齊,可是沒見過這等好手段。有這等強兵在,是祖宗保佑,是您老人家用人得體,将來大金子民,都要念您的好處呢。”
“念我的好處就不必了,他們心裏不盼着我早點死,我就知足了。可是不管他們怎麽想,有了這等強兵,我總算是給皇帝留下點家底,省得他将來做不好事,怪我這個當娘的,沒給他留下什麽。”
慈喜轉頭朝李連英吩咐道:“告訴他們,停了操練,列陣等賞。我要好好的賞賞他們,還要親自去看看他們。要仔細看一看,我們大金未來的強兵是個什麽模樣。”
“佛爺……您可要保重身子。”榮壽連忙拉着慈喜的胳膊,卻被慈喜一把推開“沒事,我的身子結實着呢,别看你比我年輕,真要論身子骨,你還不如我呢。連英、玉貴扶着我下去看看。”
她一動,所有人就沒人敢留在觀禮台上,全都跑了下來,在前面當着引馬。而新建陸軍的軍官則是在路上跪成兩行,口内一連喊着迎接太後。
趙冠侯雖然隻有七品,但因爲有袁慰亭的安排,卻也有資格迎駕,且能跪在第一排,比起許多五六品的官員跪的還要靠前。
太後經過,并不允許擡頭,隻能低頭看腳。見無數雙官靴之後,兩對官靴夾雜着一雙花盆底過去,便知道是太後路過,對于這位獨掌大權的老婦人,趙冠侯自知是結交不上的。腦子裏想的,卻是今天晚上,是不是可以告個假,回去看看寒芝。
可是就在這三人剛剛過去,一聲輕響,一支透體赤紅的雙頭瑪瑙簪就落在了趙冠侯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