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姜鳳芝,一聽到一萬馬克這個數,就已經目瞪口呆,等聽到趙冠侯隻用了兩個小時就赢光了這一萬馬克,讓幾個普魯士人全都下不來台,心裏就更爲佩服。忍不住插口道:“那你爲什麽又把錢都還給他們了?明明是你赢來的,就該是你的啊。”
“畢竟是幾個普魯士人,還有一個是青島總領事的侄子,不好太不給面子,讓他們告幫回家,這個梁子就結死了。其實就是幾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沒必要一般見識。他們的心眼不算太壞,就是覺得丢了人,想要找回場面。動武的不敢,比别的比不過,就隻好想着赢光我的錢,給我一個大難堪。巴森斯那位洋顧問,雖然看上去道貌岸然,實際也是個賭鬼。他開始隻是看,但是後來也忍不住下了場,他的薪俸雖然高,但是輸的也很多,如果連他的也赢了,不太好。”
趙冠侯說着話,又将桌上那一疊恒字頭的銀票拿起來抖了抖,“事實上袁大人也是支持我這麽做的,這叫刀切豆腐兩面光。讓他們知道赢不了,再把錢送回去,留下一條後路,大家都有面子。他如果還想搞事,我就陪他,但是吃了這麽一個大苦頭後,他們也學乖了不敢亂來。袁大人也沒讓我吃虧,給了我三天假,又從糧台那拿了一千兩銀票給我,我覺得也挺合适。”
眼下大金一兩庫平銀,折合普魯士馬克三元出頭,一萬馬克差不多就是三千多兩銀子。一千兩銀子加三天假,差不多也就補回了損失,足見袁慰亭對趙冠侯的處置手段極是滿意。
新軍不比學堂,位置在新農鎮,離津門有一定距離,往返一次頗不容易。而且照例當兵沒有假期,逢年過節也要在營裏,比起過去一周能見一次妻子,現在倒是更難。于趙冠侯而言,與蘇寒芝在一起待三天,比起那些馬克更爲重要,這筆交換在他看來,很是賺了一筆。
他做官的消息,在之前已經派人回家送了次信,還送了一些錢過來。可是等他真的頂戴官服的回來,小鞋坊這邊還是炸了鍋。一些平日裏走動的很淡的鄰居,也都像看稀罕物件一樣過來,要看一看,什麽叫朝廷命官。鍋夥裏的人馬以及漕幫的同門,也都要過來,爲他擺酒賀一賀。
一個七品武官對于這個貧民區來說,已經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往日裏稱兄道弟的鍋夥,見了趙冠侯離老遠就要跪下喊大人,侯興來送帳時,連話都說不利索。還得是趙冠侯安慰着他,才讓他有了點底。
漕幫的幾個龍頭大老倒是見過許多命官,乃至官府中,在幫的人也不少。可是能在新軍袁慰亭身邊當戈什哈的,這不能單純按品級論。要知道,在那督撫疆臣身邊做戈什哈的,還有着副将、總兵之類紅頂大員,圖的就是個離主官近,提拔起來容易。這等心腹人,未來的前程不可限量,哪裏能小看。
因此他回來隻把赢錢給假的事一說,還不等問問蘇瞎子的病情,就有幾位龍頭陸續的過來,要爲他擺酒慶賀。
平日裏家中少不得這幹地裏鬼照應,應有的應酬是少不了的,另外趙冠侯也覺得,小鞋坊這地方不再适合自己住下去,想要換套房子。正好委托這幫人幫着打問打問,找個合适的地方才好。一行人自然是不能在小鞋坊吃飯,叫了車,到了狀元樓。
幾位禮字輩的師兄推杯換盞,言語間很是恭敬,還有人就聊起了現在津門歡場中的女人,提的最多的,果然就是賽金花。她狀元夫人的字号,以及可以結交公卿的名号已經傳了出去,甚至有人訛傳她本就是洋人。
若是能在她那留宿一回,也是開洋葷。這幾個龍頭還在商議着,要不要湊一筆錢,請趙冠侯到那裏坐一坐,憑他的樣貌,一定能夠留宿。
趙冠侯頗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表面上,還是要表示感謝。幾人正說的起興,忽然一個紅影從外面如旋風般沖進來,一隻手緊扣住趙冠侯的胳膊,将他向外就拉。邊拉邊道:“師弟,快跟我走,出事了,有人要砍我爹腦袋!”
來的,自然是姜鳳芝。她自然是不能随着這幫人到酒樓吃飯,本是在家陪着蘇寒芝。卻不知這麽短的時間裏,就出了大事。趙冠侯連忙拉着她的手,“師姐你先别慌,喝口茶水平平氣,到底怎麽回事,誰要砍師父的腦袋?”
幾位漕幫的龍頭對于姜鳳芝倒是沒什麽交情,可是趙冠侯有這個态度,他們就立刻附和起來“沒錯,姜姑娘别害怕,津門地面,還有咱爺們辦不了的事麽?誰那麽大膽子,敢和姜師父作對,我們這就叫上弟子門生,打他忘八蛋的。”
“不是……不是街面上打架,是官府……官府把我爹拿去了。他前幾天不是幫人了事麽,卻沒想到,那頭是個吃教的,這下可惹了大禍了。冠侯,你一定得幫我。”
姜鳳芝素來是個豪爽灑脫的女俠做派,此時卻眼淚汪汪的看着趙冠侯,甚至不顧男女大防,緊拉住他的手,顯然也是急了眼睛。趙冠侯安慰着她
“官府……那倒不要緊了。師父他老人家,也不是沒進過官府,在衙門裏咱們也有人,不會吃虧。師父替人了事也不是一回了,能犯什麽死罪,大不了就是了事不成,動起手來,失手打死人,我請劉道遠劉爺動一動他的判官筆,還怕不能救了師父麽?”
那幾個漕幫的龍頭也笑道:“是啊,不就是津門縣麽?有什麽了不起的。姜師父是惹了什麽禍,我們回去之後,選個人出去自首投案,把姜師傅替出來也就是了,姜姑娘别急。”
姜鳳芝見趙冠侯胸有成竹的樣子,她的情緒也安穩了不少,但是手還是緊緊抓着趙冠侯的手
“師弟,爹這回不是跟人比武的事,他是幫人了結一樁田地的官司,卻沒想到,驚動了天主堂的人。非說我爹勾結拳匪,要拿他開刀問斬。不光是人在衙門裏,聽說洋教士正在縣衙門交涉,要把人帶回卡佩工部局……槍斃……”
說到這裏,她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早先就勸過爹,這事不能管,他非是不聽。現在倒是把自己也搭進去了,我除了你,就不認識一個有主意有本事的人了,你可一定得幫幫我。”
一聽到天主堂,又牽扯到卡佩租界工部局,幾位漕幫的龍頭,臉色也都變的凝重起來,酒席上的氣氛由熱烈漸漸變的冷卻,幾個人幹咳幾聲,向趙冠侯使着眼色,暗示着他千萬不要牽扯。
趙冠侯卻沒理會這些人的态度,反倒是把姜鳳芝的手抓緊了一些“師姐别哭,有什麽話慢慢說,你告訴我出了什麽事,我再給你想辦法。我答應你,就算人帶到卡佩租界,我也能把人弄出來。”
這件事的糾紛,還是起自一處天主教堂與老百姓的土地糾紛,小李莊有四十畝菜地,是武秀才李春亭家的産業,與天主教的一處教堂相鄰。天主堂想要擴建,這片田地就擋了路。而李家三輩子信佛,與這天主堂極爲不對,無論如何,也不肯賣出這塊田給洋人,事情就擱置下來。
可是不久前,教堂卻說李家已經把土地賣給了他們,就要挪動界碑,破土動工。李春亭帶了族人前往阻止,兩下裏發生沖突,差點動了洋槍。仔細過問下才知,是小李莊這裏有個潑皮叫李春軒的,入了天主教會,成了吃教的教民,以李春亭的名義,把田地獻給了教會。
他不是田主,自然無權投獻,可是在金國此時,各地教會中,都存在着這種妄獻的現象。官府招惹不起洋人,百姓最後隻能吃虧認倒黴。
李春亭素來剛強,于地面上也是個豪強,自然不肯吃這個虧,武鬥漸漸有升級趨勢。李家有持重之人,擔心此事蔓延開,搞不好又是一場教案,便請了姜不倒出頭說合,希望說服李春軒,把事情跟洋人說明,這場獻地風波,本就子虛烏有,不能當真。
姜不倒在北大關極有名望,自身武藝也好,平日裏這種平息争端的事做的也多了,并不當一回事。雖然知道事關教會,但也是靠着身份威望壓一壓,況且本就是李春軒理虧,在他想來,是不至于有問題的。
哪知李春軒在過去對上姜不倒,隻有言聽計從的份,可自從吃了教飯,腰杆漸粗,膽氣日壯,居然不肯聽從。又說這田是族産,自己是李家族人,也有權處斷之類的話,最後倒是讓姜不倒這個調停人也參與了進來。
姜鳳芝知道李春軒素來狡猾,又是吃教飯的不好招惹,不想讓父親參與過深,可她的主要時間和精力都陪着蘇寒芝,對家裏的事隻是碰到就說一句,起不了多大作用。原想着最多就是打一次大架,被官府抓進去蹲幾天也沒什麽大不了,沒想到今天居然是來了一隊官兵舉着火繩槍上門,把姜不倒像抓響馬似的五花大綁押到縣衙。
随後又有衙門裏的耳目傳來消息,說是有人指認,姜不倒收容包庇拳匪,參與教案,理應論斬。教堂的主教馬雷丁,正在縣衙門和縣令談引渡的事,隻要此事一成,姜不倒就會被押到卡佩租界,交工部局處理,處理結果也早就拟好了;槍斃!
幾位漕幫龍頭聽了之後不住的搖着頭,一人在桌上拍了一巴掌“欺人太甚!這幫子洋人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先是教民犯罪,不讓官府處理,要求教會自行發落。雜面現在,我們大金國自己的人有什麽罪,也要由洋人發落了?姜師父……冤枉了。”
他說到此歎了口氣,表情很有些無奈“姜姑娘,你在這不是個辦法,咱們幫裏的人再本事,卻也惹不起洋人。我勸你别在這耽誤時間,還是想辦法去洋人那疏通下關節,看看能不能讓洋人給個活話,不要人命?他那頭不松口,咱們這邊,怕是沒什麽好辦法可想啊。”
另一名龍頭也道:“想當年津門教案,燒教堂殺洋人,最後是十八個鍋夥的弟兄出來替死頂缸,要不然,卡佩人就要炮打津門。這事過去的年頭不多,現在的大金國,是他們洋人的天下,冠侯師弟這七品武官,到了洋人那裏,又算的了什麽。他又不是章桐章中堂,還能把洋人說服了?”
姜鳳芝其實也知道,趙冠侯的官身不夠大,壓不住那群洋人。可是正如她所說,除了趙冠侯,她也不認識更有權柄的官員,隻能把希望壓在他身上。而且握着他的手,她就覺得有了主心骨,便隻盯着他看。
“師弟,你怎麽說?是不是我爹就真的……沒辦法了?”
趙冠侯見她美眸含淚的樣子,搖了搖頭“怎麽會沒辦法呢?我說過了,就算是在卡佩租界,我也一樣有辦法可想。至于縣衙門,就更沒什麽。”
他将手從姜鳳芝手中抽了回來,朝幾個漕幫龍頭一抱拳“幾位師兄,實在不好意思,兄弟這事有點急,先行一步。改日我擺酒,給幾位師兄賠罪。”
“這麽說話就遠了,咱們師兄弟,倒是不用講這些。隻是你真要去救人?洋人可不是講道理的,你到了那裏,又該怎麽說?”
幾名龍頭對他倒是很有些關心,好歹也是漕幫裏開了香堂,有了輩分的大人物,将來說不定還能指望他的助力,對幫裏有所幫襯。自然不希望因爲姜家的事,把他搭進去。幾人又從身上拿銀子,準備讓他先去疏通下關節。趙冠侯一一謝絕“多謝幾位師兄,這事倒不是銀子能辦的,不就是一個主教麽,我不怕他。師姐,我們走。”
姜鳳芝是從小鞋坊一路跑過來的,累的滿頭是汗,趙冠侯叫了兩部人力車過來,與她一人一輛上了車,說了地址之後又問道:“那李春亭呢?這事是由他引起來的,是不是也被捉了?”
“那倒沒有。聽說是隻抓了我爹,但是李家那邊我派人去送了信,他們應該會露面。李春亭是武秀才,要說也算個有功名的。可惜現在這世道,武秀才也不怎麽值錢,指望不上他。”
“倒是不用指望他,隻要他肯露面,有些事就好辦。這塊田地的事,總歸是要有個解決的。”兩個人力車夫隻當兩人是愛侶,是以有意并排而行,趙冠侯正好從懷裏摸出手絹,遞給姜鳳芝。“師姐,你先擦一擦眼淚和汗,遇事别慌,天塌了,也有我在。”
“好……”接過手絹的姜鳳芝如同被蜜蜂蜇了一下,日光下,見趙冠侯身着頂戴官服的樣子,一時竟有些魂不守舍。尤其陽光落到七品頂戴的那顆黃銅頂珠上,反射出點點光芒,仿佛給他身上添了道光圈,讓她陣陣心猿意馬。
她自然知道,這是自己好姐妹的相公,自己不該起别樣心思,可惜心思這種事,向來就不歸自己控制。何況當初蘇寒芝被龐家逼婚時,也向她提過,要她替自己照顧趙冠侯的話頭。如果不是後來連生變故,說不定現在與他夫唱婦随的就是自己。
一想到這些,姜鳳芝的心就莫名的陣陣亂跳,神思也有些恍惚,反倒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就在這種紛亂的情緒之中,兩人的人力車堪堪到了縣衙門以外,随後就看到了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正與幾個衙役在争吵。
而姜家的一衆弟子,則與一群衙役對峙着。在稍遠處,一隊巡兵,手持火繩槍,随時準備擊發。帶隊的軍官相貌威猛,儀表不凡,正是老冤家龐金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