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行軍時間裏,漢娜就像一隻飛舞的蝴蝶,一時飛在父親身邊,一時又飛到趙冠侯身邊。那位李曼侯爵家的子弟幾次想湊過來找漢娜說話,都被漢娜的冷臉給頂了回去,随後就見她滿面帶笑的去找趙冠侯。
沖動的李曼,差點想向趙冠侯提出決鬥,但是很快就有人告訴他,這個金國人一個人幹掉了将近二十人,李曼聽到以後,便再也不提決鬥這件事。大軍等來到新農鎮,巴森斯帶了女兒回自己的住處,殷盛則帶着趙冠侯,前去袁慰亭面前拜見。
再見袁慰亭時,他的态度比上次要親切的多,身上穿着一件天青色長袍,外罩馬褂,一副居家打扮。将趙冠侯叫到身前仔細端詳,又關切的問道:“聽說你受了傷,不知傷勢如何,可曾用了藥?我新建陸軍有醫務局,專一有治療刀槍傷的好藥。”
“多謝大人關懷,卑職雖然中了亂賊兩劍,所幸并無大礙,路上用了些軍中金創藥,已無大礙。”
袁慰亭含笑點頭,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以一人之力,陣斬敵二十有奇,這要是在洪楊之亂時,單憑這份武勇,一刀一槍,搏個提督之位,亦無不可。前者你舉發亂賊,已立大功,本官正想這麽怎麽給你請獎,不想這次又有了這件功勞,你這次算是二功合一。接下來,就該是大案保舉了。我倒要先問一問,那些賊人可曾留下什麽痕迹,說了他們的來曆沒有?”
“不曾。他們的口風很緊,小人身入虎穴,隻求探明内情。可他們還是不肯說出實情,言語中多有含混,隻知其中一首領姓畢,說話帶有南方口音。其他的,隻知其陰謀行刺,餘者不甚了了。”
“就是被你斬首的那賊吧?那人的身份,本官已經派人去查了,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袁慰亭拍了拍趙冠侯的肩膀
“好好養傷,武備學堂那裏,你就不必回去了。去學堂讀書,總不過是爲了得個前程出身,可你連去扶桑留學的資格都肯讓人,又何以會在意區區一個學堂的身份。你的身手很好,本官想要把你留在身邊,做一名馬軍哨官,保舉你一個把總的前程,你可願意?”
即使武備學堂正式畢業的學生,新建陸軍接收後,也是多從棚頭(班長)做起。趙冠侯以一介白身,一躍而爲哨官,就可算做一步登天。把總爲七品武職,雖然如今軍功泛濫,乃至記名提督都有無數,但是他一個多月前還是個混混頭腦,現在就已經有七品前程,亦可算做一步登天。
而且他這個馬軍哨是留在袁慰亭身邊,也就是他的警衛部隊,這等位置至關緊要,非是親信不能授之。近水樓台先得月,隻要将主将敷衍好,有什麽好處,絕對不會漏了自己身邊親兵頭領的份。
像是兩江總督劉一乾身邊的戈什哈,有的都有三品頂戴,是以不少人甯可降級,也要在主将身邊充當護衛。别的不說,身爲親随,日常可以見到主将,找到時機說一句話,往往就可以決定一名外官的升降榮辱。單靠外官孝敬,每年少說,也有千把銀子可以進帳。
更重要的一點是,在通常情況下,警衛騎兵連隊,無需投入戰場充當消耗品。戰争而言,怕是沒有幾個位置,能比待在主将身邊更爲安全。趙冠侯連忙道:“小人一切全聽大人栽培。”
“别客氣。慶邸是我的恩師,十爺是慶邸之後,而你,又是十爺的朋友。大家都是自己人,今後一定多親多近,你且去後面休息,等養好了傷,就正式辦手續,給你補名字領饷。”
等到趙冠侯下去,袁慰亭将徐菊人請了來,“蔔五兄,我們這次倒是好險,若是那些驚了駕,你我怕是都要受牽連。那些人的路數,摸清了麽?”
“若是所查不差的話,他們應該都是強學會的人,那個被砍頭的,應該是畢永年的胞弟畢永春。聽說手下很有些本事,在三湘是個極有名氣的人物。”
“強學會……這幫人,倒真是害人不淺。趙冠侯總算做了件好事,把他們全都給殺了,要是留個活口回來,我怕就更不好落場了。”
徐菊人知道,袁慰亭之前在京師時,也曾因爲趕時髦或者說是爲了投機,,爲強學會捐款五百兩,列名其中。雖然後來兩下裏來往極少,但是終究在強學會裏有他的名字。如果這次真的強學會行刺太後事發,慈喜太後不論如何,都不會再來小站閱兵,就連袁慰亭的兵權,也肯定要被削掉。
“正是,這次當真是險到了極處,可是也可恨到了極處。這麽多亂黨殺過來,不可能事先全無動靜。就單說匪巢起的那把火,我看就很可疑。”
“武備學堂裏,一定有強學會的接應!”袁慰亭的臉色依舊顯的很和善,仿佛說的是與自己無關的閑話。“我看龐家的人,跟這事是脫不了幹系的。太後一旦升遐,萬歲就可實際親政,我想,萬歲盼這一天,已經盼了好久了。而太後出行的路線圖,一般人可是難以知曉,非有京師中要人,不可得。龐家的那位叔公,不是正好在宮裏當差麽?”
“那容庵你的意思是?”
“咱們現在還是不能妄動,否則一旦把事情鬧大,太後觀操之事,必然緩行,我們做好的準備,就都白費了。此事宜緩不宜急,留個人情,将來也好有個退路。”
徐菊人心中有數,太後春秋日高,萬歲卻正在年富力強,怎麽看,也是太後會死在皇帝前面。固然不能放任太後在自己的地盤被刺殺,卻也不能把皇帝得罪的太狠,袁慰亭這是準備着兩頭下注,待價而沽。
“容庵,趙冠侯你覺得該怎麽處置?”
“這個人,是個人才,手刃二十餘賊的人物,我們軍營裏也少見的很。從現在的情形看,他也不像是大老那邊派來的耳目,否則就未免太招搖了。不是耳目,就是人才,我就要重用。我既然要用他,就要先收服他,今天先示之以恩,明日再施之以威,恩威并舉,此人他日,必是我的股肱幹将!”
趙冠侯的傷本來就沒什麽要緊,當天天晚時,一名袁慰亭身邊的親随就來拜見他。這人看年紀比趙冠侯略大兩歲,生的眉清目秀,神态間總有些腼腆的神色,俨然個害羞的大姑娘。趙冠侯見多識廣,一看之下便知,這多半是個戲班裏唱旦角的。
大金國的優伶本來都是男子,洪楊之亂後,便有了女角,有女演員的戲班,又稱爲髦戲。但是即使是有女演員的戲班,旦角也都用男子應宮。袁慰亭素聞不喜優孟衣冠,身邊卻用着這麽個人當親随,多半就是鄧通一般的人物了。雖然袁慰亭連個秀才都不是,但若是一心向學,學那翰林風範,卻也在情理之中。
對這等人,趙冠侯不敢怠慢,連忙施了禮,又将身上剩的銀票,一發遞了過去。那人見了銀票,臉上也有了笑容,扭捏着推了幾下,最後眨着金魚眼,抛了個媚眼“我的哥哥,弄這麽一出,可讓人家,怎麽是好啊。”行動作派,仿佛是在戲台上扮着小旦。
趙冠侯陪了個笑臉“實在不好意思,身上帶的不多,讓您笑話了。咱們有情後補,等我回了家,取了銀子,一定給您補一份禮。還未請教老哥貴姓?”
“這話說的,可就沒交情了。”來人雙手叉腰,做了個戲台上小旦生氣撒嬌的姿勢,竟是亦有幾分媚态。
“咱是見面投緣,以後打頭碰面,少不了要在一起共事,可不是圖你這點銀子。要是提錢,今後我可就不來了。我告訴你啊,我不敢擔你這個貴字,賤姓唐,名天喜,乃是袁大人身邊的一名親随。今天,是奉了大人的令箭,給你傳個話,讓你明天一早,就穿戴起來,可千萬别誤了卯。”
他邊說邊将一套官服頂戴,放早桌上,又上前一步,小聲道:“咱雖然是初見,可是我一看你就投脾氣,你也是個明白事的,我就跟你交個底。咱大人有個毛病,用人之前,必是恩威并施,讓你對他又愛又怕。今天對你說了好話,明天在大帳内,必是正言厲色,吹胡子瞪眼,你可千萬别害怕,可也别不在乎。這裏面的尺寸,得自己拿捏好了,左右有我在大人面前替你說好的,不會讓你吃了虧的。大人還有句話問你,那閱兵會操的方略,是你想出來的吧?爲什麽不自己說,反倒要托名巴森斯大人?這方略與西方軍陣暗合,又不知,你是從何得來?”
“那不過是小人閱讀西洋操典時,所産生的一點想法,隻能算是紙上談兵,未經實踐就不敢言成。再者時間緊張,操練未必來得及,若是我自己上折,就太冒失了。交給巴森斯大人,是希望巴大人能夠代爲權衡,這東西是不是該交上去。若是有什麽不當之處,還望唐兄代爲關說一二。”
“咱們是好朋友,這點事,算不了什麽的。大人也沒真的生氣,隻是覺得你這人有點怪。大家都搶着要功勞時,你卻把功勞往外面推,真是太老實了。”唐天喜又是妩媚的一笑,随後袅袅婷婷的離開營房,自去找袁慰亭複命。
趙冠侯心内暗道:袁慰亭果然是枭雄性格,提拔部下也要先用權術,生怕不能把人控制住。對付這樣的人,倒是要想個穩妥點的主意。若是讓他認爲自己掌握不住,恐怕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次日天一亮,他便穿上了犀牛補服,戴了黃銅頂戴的暖帽,早早的前去拜見大人,應卯站班。
果然今天的袁慰亭與昨天判若兩人,對他态度極是嚴厲,跪倒以後,就是一通厲聲呵斥。申明軍營重地,法紀森嚴,幹犯軍法定斬不饒。部隊裏的條款軍法,流水般的背出來,每一條都是殺氣騰騰。
如果沒有昨天唐天喜的通風,趙冠侯多半會以爲有人在袁慰亭面前說了自己什麽壞話,給自己下了爛藥,心裏可能還會緊張一下。現在卻是知道對方的意圖,就隻好裝出一副惶恐的樣子,把場面應付下去。
而等到晚上時,唐天喜再次過來,同時帶來的,還有兩百兩的銀票。趙冠侯不接銀票,隻說是送了唐天喜,哪知他卻掩口一笑,手捏了個蘭花指
“這個錢,我可不敢要,拿了這個,吃飯的家夥就沒了。大人有話,這銀子也不是賞你的,是要你給巴森斯小姐買禮物的。既然接了人家的生日邀請,就得準備的像樣一點,别丢了咱們新建陸軍的人。那個李曼衙内,仗着他叔叔在青島做總領事就目中無人,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量。一個青島的總領事,還能管到津門頭上了?你隻管放心去與他争,鬧出事來,袁大人爲你撐腰。”
随即他又說道:“大人擔心你想着家裏,既是吃糧當兵,總不能想着家裏的老婆孩子。做官不能帶家眷,這是規矩。最多是你官大一點,再想辦法安置。不過你放心,大人已經派人,跟龐家那邊打了招呼,誰要是敢對你家裏有所滋擾,咱們袁大人要辦他一個防營管帶,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趙冠侯這次便不推辭,接過銀票,心裏卻暗自對袁慰亭提高了一個評價。既有枭雄手段,又以恩義相結,在這個時代,确實很容易拉起一支願意爲自己出死力的隊伍。看來大金練兵,多半要數他的人馬爲第一了。
唐天喜剛走時間不長,門外又來了三條大漢,年紀都在二十出頭,比趙冠侯大不了多少,見面就跪下磕頭施參。
等到拉起來叙談,才知這三人正是自己的部下,馬軍一哨下轄的三棚馬隊的棚頭。新軍中,步兵一哨下轄六棚,馬軍則轄三棚,同爲一個哨,兵力上也較陸軍爲少,隻有二十餘人。
這三名棚頭,每人下轄六名士兵,兵力十分有限,也沒空額可吃。但是身爲主将親兵,裝具槍彈齊全無缺,月支雙饷,馬幹都是兩份。袁慰亭對部下極厚,日常賞賜極多,加上門包等項,乃是個極大肥缺。
能做到主将親随的,自都是有路子的,可是隻做到棚頭,就知道路子很一般。這三人中,名叫霍虬的,乃是袁慰亭的小同鄉,另外兩人,一個叫袁寶山,一個叫袁寶河,乃是袁慰亭的同族中人。可是關系比較寡淡,也提升不上去,反倒是都有點怕趙冠侯。
畢竟這是個可以和洋人說上話的人,而大金朝的天下,卻又是洋人說了算的天下,也由不得他們不怕。
三人共湊出了二百多兩銀子,将其都送到趙冠侯手裏,連說着“哨官預備着賞人。”等到應酬走了他們,檢點着銀票,趙冠侯卻又覺得,這做官倒也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
做武官與文官不同,說到底不過是做兩件事,殺人,收錢。與自己前世做的生意,似乎沒什麽區别。那自己又有什麽理由做不好呢?當然,遇到官比自己大的人,自己還是要送錢,乃至于唐天喜那種人,自己也要送錢打點。
要想做到有朝一日隻進不出,那就隻有努力讓自己的權柄變的更大,不受制于人才行。再者,就算是爲了不至于和老婆長期分處兩地,自己也需要努力,讓自己早一點爬上去,可以帶着夫人四處宦遊才好。
也就是在這個夜晚,趙冠侯有了一個新的目标:讓自己有朝一日,官大到隻收錢不送錢,想帶夫人就帶夫人,再不用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