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投軍的,還是來投奔叙親拉交情的,新農鎮兵營外面都有不少。排隊的人群排成長龍,若是老實的遞名刺上去,等到叫到自己頭上,就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情。
袁道台制軍有方,手下的兵士極是懂禮數,收了十兩的門包,又聽到趙冠侯報出曹仲昆的名字,毫不拖沓,當下走了特殊流程。把一衆等候者扔在外頭,把趙冠侯的書信直接遞了進去。
殷盛殷午樓曾于同文館進學,後于哈布斯堡王國學習軍事,于陸軍之中結交了普魯士的皇太子,兩人見面時,彼此皆以老子自稱,堪稱臭味相投。等到這位老子太子繼位,成了普魯士國王,殷午樓也就成了大金國内炙手可熱的洋務專員,專一負責處理普魯士事務。
先建陸軍裏聘用了數十名普魯士教習,又專一購買普械,習普魯士操,作爲普魯士專家的殷盛,也就到新軍裏擔任顧問,與好友的一幹臣民打起交道來。
他與袁慰亭是兒女親家,關系自是極親厚,也是袁慰亭的鐵杆心腹。接到書信時正與袁慰亭以及新建陸軍稽查全軍參謀軍務營務處總辦徐菊人在簽押房裏談軍務。接了書信,便随手往桌上一放,大剌剌的拆開信皮,邊展信邊道:“十格格這是學張良,給咱角書薦将來着。”
這三人中以袁慰亭功名最低,僅是個童生,連秀才都不是,但是位分反倒最高。堂堂翰林的徐菊人也隻能算是他的助手。也正因爲此,對袁慰亭說話不宜用典太深,這粗淺的比拟,反更恰當。
見了這書信,袁慰亭哈哈一笑“午樓兄,十格格派給你的差使來了?聽說她薦來的那個,就是海底撈印,斷指訛當的趙某,好象前者在津門縣,他還在站籠裏跟我叫闆來着。整個津門的混混,他是第一個不鑽當,還活着從站籠裏走出去的。要不是關你的面子,我就該一槍斃了他。要說是大老的話,給午樓派個差使也就罷了,十格格一個野格格,也這麽大的排場?”
殷盛與他份屬至親,這種玩笑絕不會惱,反倒是笑了笑“容庵,我這差使可不光是爲了自己的人情,這也是爲了咱新軍的公事。琉璃蛋老眼昏花,難堪大用,這直隸總督的印把子,他多半是要交出來,我聽說這個位子委了蓮花六郎。大老跟他有交情,辦好了這差使,将來在糧台上,老慶幫咱說幾句話,可就省了大力氣。這你還說我的風涼話,可沒這種道理,我這是給你鋪路呢。十格格别看是個沒名分的野格格,可是在大老面前,那是說一不二,比起他家裏那三格格四格格可得寵多了。把她讨歡喜了,大老那咱就好說話,要不然,她給咱遞兩句小話,大老可就要跟咱摔臉子。”
金國官場此時流行隐語指代,琉璃蛋便是指現在的直隸總督王文召,而大老,則是指總辦各國事務衙門的慶王。袁慰亭現在最大的奧援就是慶王,也曾給慶王上過門生貼,以弟子自居,是以稱爲大老。
至于蓮花六郎,則是指代兵部尚書、軍機大臣韓榮,而這裏的隐秘事涉宮禁,雖然房裏隻有幾個心腹,卻也是不好多談。袁慰亭不似殷盛這般口無遮攔,隻一笑“中堂是個老成謀國之人,也知道軍務是眼下朝廷第一等的大事,就算慶王爺不說話,他也不至于卡咱的錢糧吧。”
徐菊人乃是堂堂翰林學士,國朝清貴第一,爲人信奉黃老之術,平時不怎麽愛管事。此時咳嗽兩聲
“這個趙冠侯乃是津門地面的混混,容庵之前力主對混混施以重刑,如今又把混混送入武備學堂,似乎有前後不一之嫌。再者,将來又該如何安排他?他身有殘疾,性情任俠使氣,恐有津門子弟好爲大言,浮華毛躁之弊。放于軍營之内,不知道會生出何等是非,這人的安排,倒是要費一番腦筋。”
新軍待遇既高,選兵也極爲嚴格,作奸犯科好勇鬥狠者,并不是軍隊喜歡的對象。李秀山若不是家裏破出大筆銀子疏通關節,又與袁慰亭愛妾相識,也不會被批準投軍。徐菊人這一問,實際是替袁慰亭開口,向殷盛要個說法。
殷盛則胸有成竹“這事好辦。武備學堂那裏,雖然學制是一年入學,一年分科兩年頭上出校門,但是也不見得非要他待滿兩年出來。他是個混混出身,不管十格格怎麽說他好,總歸是個潑皮,恐怕連字都不怎麽認識。在裏面先混上些日子,讓他讀點書,認識點字,再學點規矩就趕出來。在軍中任個親随,什麽都别管,就讓他進京,負責跑慶王府。有他和十格格的交情,光是門包錢,就能省不少。”
袁慰亭卻歎了口氣“我怕的,就是他和十格格的交情。這十格格還是未嫁之身,要是和他鬧出些什麽是非來,慶王遷怒于我等,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容庵,你這就多慮了。”殷盛很有些把握“十格格的婚事,她名義上的老子管不了,這個親老子也不好安排。安排個漢人,覺得委屈了閨女,安排個女真人,人家又不樂意,選秀就更沒她的事。兩下别扭,估計就得養成個老姑娘,所以就由着她折騰。她願意找誰,大老那裏也是睜一眼閉一眼,隻要别鬧出大動靜來,他是不管的。再說,現在不安排,也是不行的。”
他指了指桌上新到的電報稿“兩個月後,老佛爺要來軍營觀操。觀操是假,實際就是來給蓮花六郎撐場子,告訴大家,咱們今後要聽他的。老佛爺親臨,慶王必然是要随駕的,要是不給他把這事辦了,他在老佛爺面前嘀咕兩句,咱誰都别想好。我聽了個消息,蓮花六郎想要練武衛軍,把董武星的甘軍,唐慶的毅軍、程功亭的武毅軍跟咱們和着辦。大家想想,一鍋飯咱一個人吃,跟一鍋飯大夥吃,那能一樣麽?不巴結好了他,到時候給咱們碗裏揚一把沙子,就能讓咱們惡心半天。”
徐菊人聽了這話,也知道殷盛說的是個道理,不管這人如何不堪,也隻能捏着鼻子收下,話說回來,朝廷裏不堪之材倒也不多這一個,一個小軍還是容得下的。
袁慰亭并不希望新軍裏收個混混,可是殷午樓說的條條是道,他也點頭道:“午樓兄說的極是,既然如此,就把他叫進來,說幾句話,打發他到武備學堂去。再跟那邊說一聲,過些天,就把他開銷出來,到軍營裏給個糧台。既算對的起慶王,也能爲咱們辦點事。把他叫來,當面安撫幾句,就派到學堂去吧。”
趙冠侯随着兩個戈什哈進了官廳,先是跪地磕頭,随後就聽有人在上面說道:“你既是十爺舉薦來的,就不必要客氣,坐下說話。”
一名親随搬來椅子,趙冠侯坐下時,卻隻敢坐一半,偷眼看着,見說話之人四十上下,生的五短身材,項短脖粗,一身官服乃是四品道員打扮,方面大耳極有威風。雖然表情很友善,臉上還帶着些笑容,可是他見的人多了,一看之下,心中便有了數,這是個不好對付的。
雖然一直免帶笑容,仿佛平易近人,沒把自己當外人看,但這種笑面虎,前世見的卻不是一個兩個。這是一個野心極重之人,隻不過現在羽翼未豐,他懂得韬光養晦,他日若是有了權柄,怕絕不是個容易相處的。現在對他,也要表現的足夠謙恭,否則也會被丢一雙小鞋來穿。
在他身旁上首是個四十幾歲,一身書卷氣的中年儒士,下首則是個三十幾歲,又高又瘦的武人。袁慰亭主動一指那個高瘦武人
“這就是殷會辦,殷大人。十爺讓你送信,就是送與他的。按說武備學堂現在已經滿員,不再招人,可是十爺的面子必須要給,殷大人又在學堂任着會辦,硬是給你擠出個名額來,你可要珍惜這機會,不可虛擲光陰。”
殷盛則朝趙冠侯一點頭“老十求我的事,我不會拒絕。但是我要問你一句,這軍隊辛苦,武備學堂規矩森嚴,不比江湖,你可受的了約束?”
“既要報效朝廷,自當嚴守法度,若有違反,小人甘受軍法。”
“但願你言行如一。雖然本官保舉的你,可若是你犯了軍法,本官也不能徇私。”
這種沒營養問答,實際就是官場上的常用模式,要保舉一個人,總是要走這麽個流程,問問有何特長,有何本領。回答之人即使文墨不通,搜刮有術,也要把自己說的廉若鮑叔,力勝烏獲,才好讓保舉之人放心。自己也仿佛真是憑着本事發達,不是靠的人情門路。
一般來說,這種問答隻會用在身份合适的人之間,趙冠侯現在身無寸職,眼前三人卻是手握重權的帶兵大員,用不着跟他浪費時間。武備學堂一科招收學員數百人,能有資格說這種廢話的,總共也沒有幾個。
說到底,還是十格格的面子夠大,這種問對,算是擡高了趙冠侯的身價,也是給十格格面子。三人也做好了準備,混混到了這地方,要麽是吓的說不出話,要麽就是胡言亂語,就算有所失儀,也是情理之中,不會怪罪。
可是事實的發展,卻大出他們意料,這個趙冠侯表現的極有分寸,對答的也很得體,對于一個新丁來說,他這種表現可稱極佳。
趙冠侯對大金官場上的套路雖然不大懂,但是有前世的經驗,對于這種問話,自是能應付自如的。他倒是想過,在這裏顯露一下自己的精通各國語言這方面的特長,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軍營裏強調的是共性,而非個性,金國現在的整體風氣也是推崇中庸,反對那些特立獨行,标榜自我的人。若是在投軍之後,這方面的才幹被某位大人挖掘出來,自己固然可以被稱爲千裏駒,發現者也可落個伯樂之名,皆大歡喜。
可若是自己太急着表現出來,搞不好就會被這幾位大佬認爲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會一點洋文就自以爲是,反倒是把事情搞砸,乃至絕了升遷之路。
事實上他本來對做官沒什麽興趣,隻是既然蘇寒芝喜歡,并且也有家庭方面的考量,那自己就去順她的心意好了。這個時代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與他前世所經曆的大多數國家一樣。
想要不被吃,就要努力的讓自己體量變的更大一點,沒人能吃的下。爲了不讓上一世的重演,自己就得想辦法保護好自己,同時讓自己走的更遠。
走戎馬這條路,做士兵太過危險,不管個人的身手多好,戰場上一發流彈都會挂掉。在那個什麽見鬼的學堂學習一段,然後想辦法做個官,然後就可以想辦法繼續提拔。外語方面的本事再好,最多是做個通譯,再想提拔也不容易,實際反倒是拿不到真正的權。
而且表現的外文太好,一來平白惹人嫉妒,二來說不定就會給自己身上加什麽擔子。金國現在正在********學洋人,搞洋務,往各國派公使。如果讓自己給哪個公使做扈從,一走幾年,還見不到自己的女人,那樣的生活,可不是自己想要的。
在他刻意的扮演下,回答算的上中規中矩,既談不到出色也談不到丢人,按他想來,這種大衆化的模式,對方應該不會關注自己。有十格格這條線,将來想要提拔,總歸是方便一些。卻不知,待他領了告身,由殷盛領着離開後,袁慰亭看了一眼徐菊人“蔔五兄,你對這人怎麽看?”
他們兩個是換了貼的金蘭兄弟,無話不談,否則徐菊人以翰林之尊,怎麽會屈就于區區一介青衿幕府?他認真思索着
“若他真是一個草莽之徒,倒也就罷了,左右不過是安排個吃閑飯的差使,咱們也不是安排不起。可是看他方才問對時,應對的如此得體,這可不像個混混的格局。容庵,你說他會不會是慶王安在我們身邊的眼線?”
袁慰亭默然不語,良久之後道:“我覺得不會。大老想要摘了我的頂戴,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不用這麽麻煩。我隻擔心,他隻是借十格格的路子,背後另有高人。這人,若是用的重了,就讓他對咱們了如指掌,卻是怕有變故。用的輕了,大老面子上可不好看。其實要奪我的印,不過是下一道明诏的事,何必用這手段。”
“容庵,現在說這些是沒用的,朝廷自從文正公之後,于我輩漢人領兵最是提防。新建陸軍又是大金全軍精華所在,用此手段,也不足爲奇。這個人,左右記着就是,等到他從武備學堂出來,一定要有個用處,也要用心提防。最好是放在我們眼皮子下面,把他高高挂起,既不得罪慶王,也不讓他真的摸了咱們的底細。若是找到機會,不妨把他争取到咱們一邊,使其爲我所用,倒是能省卻我們許多力氣。”
徐菊人說到這裏,忽然靈機一動“容庵,我這裏倒是有個計較,前者朝廷下诏,要從這一科的學員中選出一批人赴扶桑留學,學習軍事。若是把這個名額給了這個趙某,既保全了慶王的面子,也省得這人留在身邊礙眼。至于能不能學會什麽……,左右不過是朝廷多費一份錢糧而已。”
袁慰亭點了點頭“蔔五兄,這個主意果然高明,咱這算是送瘟神,就這麽定了!”
趙冠侯尚不知道,自己還是被袁慰亭屬意派到扶桑進修,他随着殷盛自軍營離開,前往武備學堂。眼下沒有進城的火車,殷盛問了他一句是否會騎馬,得到肯定回答後,便牽了兩匹馬出來。這兩匹坐騎都是歐洲培育的純血阿拉伯馬,肩高超過一米六,與金兵中常用的蒙古馬完全不同。兩人飛身上了坐騎,揚起馬鞭輕抽,馬逐漸加速,漸漸越行越快。
趙冠侯這具身體,雖然隻是個混混,但是與北大關那邊,幫人耍過馬戲,也懂些粗淺馬術。而前世的他,則是在幾個馬術俱樂部裏都極有名氣的優秀騎手。開始時,還要稍微适應一下,等到習慣之後,曾經的技藝施展出來,速度也漸漸快了。
殷盛雖然是女真人,但從小長在京裏,弓馬早已經荒廢,馬術隻能算普通。自以爲怎麽也比這個混混強,可是漸漸發現,對方反倒是有意的落後自己一個馬身,心内也有了些疑惑。但還是熱情的介紹着武備學堂的規矩,裏面的忌諱,以及自己的關系。隻是在心裏,一樣對趙冠侯的身份,泛起了一絲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