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百号人馬,手中提了棍棒刀槍,擡了油鍋,柴木,浩浩蕩蕩,朝着元豐号總号殺了過去。沿途的百姓初時隻當是又鬧了教案,等問了人,才知道是混混在鬧事,說是要擺油鍋,抽死簽。
津門百姓素有看熱鬧的優良傳統,當年教案之後,十八條好漢上法場時,還有些商家,主動在路旁提供飲食,爲好漢送行。聽說有這等熱鬧,便在後面跟了上去,很快,這支隊伍就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如同一道洪流向着元豐當總号席卷而來。
九記孟家并沒有直接出面,如果這種事孟思遠公開出頭,多半就要擔一個聚衆滋事的罪名,但是孟家的人,卻始終在隊伍裏。包括這些混混的飲食吃喝,也是由孟家負責支付費用,包括一些孟家的工人,也混在人群裏制造聲勢,煽動人心。
趙冠侯在昨天,已經派人給公理報送了信,海底撈印這種事,在津門絕對可以算上大新聞。熊野松手下的幾名記者,早早的扛了器材,跟着隊伍奔跑,隻等着抓拍下熱油炸人的精彩瞬間。至于被炸的是誰……誰在乎。
元豐當的總号,今天并沒有營業,店門緊緊關着,幾十條彪形大漢赤着上身站在門首,防營的官兵舉着火繩槍排成前後數排嚴陣以待,火繩嗤嗤燃燒,随時處于可以擊發的狀态。龐玉堂又從軍營裏調了二十名馬兵,騎兵在馬上往來奔跑,甩動着鞭花,在衆人頭上爆出一聲又一聲的脆響。整個津門防營的力量,差不多都被他調動到了這裏
在元豐當的台階下面,混混們将一口特大号的油鍋支起來,成捆的柴禾堆在一邊作爲預備燃料,在油鍋下,火已經點起來,混混們将從各出飯館收上來的油,全都注入鍋内。
龐玉堂今天身上并沒穿長衫,而是着了一身短打,在他身後,則是與龐家相熟的幾個鍋夥,以及龐家自己的打手。聲勢上雖然遠不能和趙冠侯的人馬相比,但是也有兩百多号人,足夠威風。
趙冠侯從兩名混混身上跳起來,邁步來到油鍋前,朝龐玉堂一抱拳“龐二爺,今天你來的夠早啊。您昨天晚上派到我家的客人,我已經給您帶來了,來人啊,把人推出來。”
混混們将那幾個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刀客都捆成了粽子,這時聽到招呼,就把人向前一推全都摔在上,做了滾地葫蘆。他們不敢殺人,但是出手的力道也不小,将這些刀手打的鼻青臉腫,已無人形。那幾口鋼刀,就被随手丢在一邊。
趙冠侯朝百姓那裏一抱拳“列位老少爺們,我和龐少爺定好了,今天海底撈印。按着咱津門的規矩,這事已經定下了,就沒什麽話說,接下來,無非是各自請人,再抽好了聲死簽,應付着今天這場事。可是昨天晚上,我們鍋夥裏鬧賊,幾個強盜拿着刀就摸到我的門上。咱這前段時間鬧強盜,把志誠信都搶了,我雖然沒錢,但總歸要加小心。可巧家裏朋友多,就把這幾個人拿住,好生打了一頓,仔細問話。他們居然說,是龐少爺派他們去的。您幾位想想,龐少爺也是咱津門長大的娃娃,能幹這不是人的事麽?說好了要擺油鍋,哪能暗派刺客,那是人幹的事?我這不就把人帶到龐少爺面前,讓龐少爺自己發落,也免得他們敗壞您的名譽。您堂堂的男子漢,被他們說成了尿壺一樣的人,您能忍這口氣麽?要不然,先把他們下到鍋裏炸了,跟這事一起算,龐爺覺得怎麽樣。”
他這話一說,卻是夾槍帶棒,把龐玉堂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些看客們也都聽出來,幾名被打者,必是龐家派去的刺客。這等行徑,于津門江湖中,實在讓人不恥,不少人混在人群裏發起了噓聲。
趙冠侯這邊的人馬,就噓的更厲害,還有人怪腔怪調的指桑罵槐,将龐家祖宗八代都帶了進去。
龐玉堂玉面發白,雙手攥成拳頭,猛的制止了趙冠侯的話“這事跟咱們今天的撈金印無關,沒必要再說了。至于他們的身份……将來我們自會查個清楚,不勞你惦記。我們今天,隻說這撈印的事,你現在還死咬着非撈不可麽?”
“龐少爺,現在你我兩邊,難道還有别的路可選?當然,你要是現在拿出珠子,咱們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如果不肯拿出來,那就隻好按規矩辦了。”
龐玉堂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趙冠侯,你真以爲你是個人物了?跟你說實話,爺眼裏,從沒看的起你們這種小角色。你真以爲這海底撈金印,就能把人降住?爺手裏有的是人,你跟我一個對一個,你耗的起麽?再說,你睜眼看看,今天這裏有防營一個哨的弟兄,我一聲令下,他們手指頭一動,就能把你打成篩子!趕緊滾回你的小鞋坊去,至于什麽珠子,我還是那句話,我不知道!元豐當認票不認人,你說什麽,我也是沒見過那東西。”
“耗不耗的起,總要試過才知道。小鞋坊掩骨會,不過是群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自己搞的小鍋夥,自是敵不過龐二爺這防營的弟兄。可是,防營的弟兄再厲害,也厲害不過一個禮字去。津門這一畝三分地,拳頭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規矩!”
趙冠侯一字一頓的說着,邊說,邊解開了身上的小褂,随手扔到了身後,露出一身白肉以及身上的刺青。“海底撈印,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今天若是你龐爺撈起印來,我們小鞋坊就算拔了香火。可若是我們把印撈起來,你眼前也隻有兩條路,要麽交珠子,要麽交當鋪。這第一陣,我來撈!”
他一聲大喝,手中早以扣好的金洋丢入鍋中,發出一聲脆響,濺起幾朵油花。百姓眼看就要用熱油炸人,全都屏息凝神看着,生怕錯過了這等精彩時刻。可是不等趙冠侯再向前,隊伍裏,侯興猛的沖出來,将趙冠侯向後一拉。
他早已經脫了光膀子,露出瘦弱的身軀,隻是這時他的力氣變的格外大,一把推開趙冠侯之後,挺身向前,幾步就來到油鍋之前。“寨主,第一陣不能讓您上手。咱們小鞋坊的人沒死絕,就沒有寨主填陣的道理。我是小鞋坊的軍師,這陣,我接了!”
他朝着龐玉堂一指“是你陪着我麽?我要是換一個管帶家的少爺,這買賣,也做的過。”
龐玉堂對于侯興的出現,并沒有多少反映,隻哼了一聲“你是侯興吧?一個當鋪的小學徒,也真拿自己當成人物了?就憑你也配和本公子叫号?來人,把咱第一陣的人推出來。”
一聲令下,四名身強力壯的漢子,從後面擡出一個不停蠕動的麻包來,這麻包的形狀像極了一個人,再看不停動彈的樣子,分明是有人在裏面掙紮。看客們一臉狐疑的看着,不知道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見一人揭開麻袋,露出裏面一個幹瘦的老人。
這老人五十出頭,一身長衫已經撕破幾處,鼻梁上的墨鏡也不知到哪去了,隻露出一雙翻着白色眼睑,如同死魚般的眼睛。他嘴裏被人塞了麻核桃,這時有人将核桃抽出去,那老人劇烈的喘息了一陣之後,開口求饒道:
“龐……龐少爺,您饒命啊。小老兒的閨女,可是要給您的天倫當側室的,咱可是一家人。您要是對我下手,這可是同室操戈,不吉利,不吉利的。”
蘇瞎子?趙冠侯在麻袋一撤下去時,就認出了他,看來龐家的殺手锏就是這個了。以蘇瞎子爲人質來要挾自己,逼迫自己認輸投誠,向龐家低頭。
龐玉堂看了一眼趙冠侯,臉上露出一絲獰笑“趙冠侯,你現在有什麽話說?你師父可都承認了,他的閨女,要給我爹做小,那咱往後,還得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還擺個什麽油鍋,撈個什麽印,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當然,你要是非擺這個油鍋不可,那也沒什麽,我們龐家第一陣,就交給這蘇老太爺了!小的們,伺候老太爺,讓他老下去暖和暖和。”
那四名大漢聞言舉起了蘇瞎子,将人舉到了油鍋上方。滾油的熱氣升騰,蘇瞎子吓的連連大叫,卻是什麽話都喊了出來。一股惡臭,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離的近的人,全都下意識的掩住了鼻子,心知是這位瞎子當不得這種陣勢,将油鍋當做了茅廁,把好好的一鍋開油都糟踐了。
龐玉堂好整以暇的看着趙冠侯,認定了這一局,不管趙冠侯怎麽選擇,最終都是自己得利。而趙冠侯的手,則悄悄握成了拳。
短槍不在身上,好在腿上還帶着匕首,而且這個龐玉堂離自己……很近。自己有極大把握,在蘇瞎子被丢進油鍋之前,就挾持住他。但是,機會隻有一次,一旦失手,自己雖然沒什麽損失,但是寒芝姐,怕是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吧。
記者們興奮的舉起了相機,鎂光燈已經連續閃爍了幾下,對他們而言,不管是蘇瞎子被炸成人幹,又或者趙冠侯被迫認輸,他們都有足夠的素材,寫出好文章,這就足夠了。
漕幫的幾位龍頭彼此對視,對于這一點,他們也沒能料到,海底撈印這種事,居然能用綁人來應對?江湖的規矩,龐家是徹底不顧了?那這個買賣,以後又該怎麽營業?混混們有的是辦法,讓一個大商家無法經營,爲了一顆價值十幾萬兩銀子的寶珠,就毀掉一個價值幾十萬的聲音,這龐家什麽腦子?
由于沒想到有人會做出這種愚蠢決定,幾位大龍頭都有些不知所措,其他的小鍋夥寨主就更沒有辦法,全都焦急的看着趙冠侯。這時候誰也沒辦法說出要他大義滅親這一類的話,隻能在那裏跺足捶胸。
趙冠侯輕輕移動着腳步,計算着最理想的距離,最理想的角度……,十步之内,人盡敵國!不是他死,就是蘇瞎子死……這種生意……自己似乎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