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畫的乃是一幅墨竹圖,竹子畫的如何不論,偏生在畫卷最下方,畫蛇添足的畫了一口大肥豬,鑽入竹林之中,而在旁邊,又寫有四個漢字“竹内有豬”。
若說這幅墨竹圖,可以看做繪畫愛好者的練筆之作,這口豬的出現,以及這幾個字,就如同頑童胡亂塗鴉,把這幅勉強可以稱的上作品的畫,給毀了個幹淨。但是趙冠侯忽然轉過頭來,看着榮祖
“你這幅畫,要當多少錢?”
“這……家母病重,實在是等着錢買藥……”
金十哼了一聲“給你臉了是吧?你們仆散家的人,不管怎麽不成器,過去好歹還是個爺們,怎麽到你這,就這麽墨迹呢。說痛快的,到底要多少錢?”
“一……一百大洋!”榮祖咬咬牙,說了個數字,又偷眼打量着兩人,看他們會不會還價。趙冠侯似乎是嫌貴,有些遲疑,榮祖連忙道:“要是您真想買,價錢我們可以商量,九十個大洋也可以……”
金十卻是呸了一聲“你也真好意思?仆散家什麽時候,連一百個金洋都拿不出來了?趙冠侯,給他拿一百兩銀子,我看見你那些銀票了,能有幾百兩,這點錢肯定拿的出。這畫他什麽時候有錢了,什麽時候去小鞋坊贖。我們替他保管着,也好過在這煙鬼手裏,辱沒了他家先人的墨寶。”
這位金十公子自己擺闊氣,又讓趙冠侯拿銀子,十足京師中纨绔子弟的做派,趙冠侯笑了笑,從身上拿了兩張恒興的銀票出來。
榮祖的心裏,連九十大洋都是多喊的,隻是賭一把這個京裏來的人,是否真懂古董,若是遇到個外行人,就可以多騙一些。這畫在他家的舊物裏,隻能算是不起眼的破爛,沒指望能換出多少錢。
若不是實在沒的賣,他也不會拿這個來撞運氣。卻不想這位手面如此闊綽,而那位贖指頭的,也真的給面子,随手就拿了一百兩出來。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在煙館很是逍遙一段日子,至于贖……他除非吃錯藥,否則是不會拿一百兩銀子來贖這個。
由于擔心趙冠侯反悔,他接過銀票貼身放好,跪下磕個頭,撒腿向外就跑。
那名掌櫃想說些什麽,卻被金十瞪了一眼,就把後面的話,都咽了回去。那些看客們見金十出錢買了當物,這當鋪的面子,就算是徹底丢到了家,有人喝彩有人起哄,沒人肯爲當鋪說話。國人幸災樂禍的愛好,在這時表現的淋漓盡緻,高一聲低一聲的,在外面說着閑話。
龐玉堂趕到時,正好看到人們圍着當鋪議論,還有人拿話擠兌着掌櫃,或是說着龐家的長短。這當鋪當初也是龐玉堂用類似手段奪來的,可是世上之人,沒人喜歡自己曾經的手段被用在自己身上。他的臉微微沉下來,朝身邊的人吩咐幾句,那些龐家的下人很快爲他開了一條通道出來。
人群見到了龐家的少當家出現,說閑話的聲音不自覺的放低了一些。龐金标很少處理家裏生意,龐玉堂實際上就是龐家經商方面的總當家,這些百姓都知道龐閻王的名氣,卻是不敢當他的面說些什麽。
從相貌上看,龐玉堂算得上一個極英俊的後生,按後世标準計算,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勻稱的身材以及白淨的面皮,五官也極爲硬朗。自從做生意以來,雖然競争多以棍棒與混混開路,佐以匕首或是威脅,乃至強搶民女,逼良爲昌的事做的也多了。
但是在公共場所,龐少爺還是努力的想把自己打造成一個讀書人,身上穿的是一件長袍,手中拿着折扇,至少從穿着上,努力向一個正經人靠攏。
他走進當鋪裏,極有威壓的用目光掃視諸人,目前在津門地面,他絕對得算是有力量的那一部分人。即使是津門的官員,見到他也多半要客氣幾句,給個面子,強龍不壓地頭蛇,光棍不與勢力鬥。
即使外來人有些錢,家裏有些辦法,在這片地面也未必鬥的過他。再者,自己也沒得罪過這個人,從成本得利的角度出發,這個人不管想在津門做什麽,也不會跟自己爲敵。
對方來當鋪鬧一鬧,自己出面了,接下來,就該是談判階段。龐玉堂已經有了個章程,大概是孟思遠不甘心吃虧,付出了一定代價,請了生意場上某個有本事的夥伴來幫忙。
自己需要做的,是摸一摸對方的底細,然後搬出龐太監這尊大佛,把對方吓回去。但是他也不會把事情做絕,該講的禮數哪個也不能廢,他會先做個姿态,再賠償一筆錢,把五竅珠的事徹底解決掉。
既然孟思遠可以請出這種人,證明他還是有些潛力的,對于有力量的人,龐少爺從來不缺乏尊敬。這個京師來客,自己一定要讓對方滿意而去,孟思遠那邊,也盡量妥善的安排下,不要結成死仇,隻有這個跟自己老子搶女人的混混,是不能放過的。
按他的想法,自己既然親自到了,對方也該表達一下善意,接下來才好談判。就算是當年洋人燒了大金天子的園子,兩下代表見面,也是要先說幾句好話,以顯示自己的文明和修養。可出乎他的意料,金十和她身邊那女子,卻像根本沒看到他一樣,連動也沒動,正眼也不看一眼。
劉道遠自恃是混混中的老前輩,也不能主動和他打招呼,趙冠侯幹脆從懷裏掏出香煙,先讓給劉道遠一隻,自己嘴上又叼了一隻,不等他摸火柴,陪着金十同來的女子,已經從身上拿出火柴劃着了火,爲他點上。房間裏氣氛變的有些冷,隻有那名掌櫃上前,給龐玉堂施禮,喊了聲少東家。
可是他剛剛喊完,龐玉堂已經揚起手,在他臉上狠抽了一記“沒用的東西,丢光了元豐的臉!居然能弄丢客人的當物,我養你們是幹什麽吃的!滾回去收拾鋪蓋,給我走人!”
龐玉堂又來到趙冠侯面前,上下打量幾眼,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你就是小鞋坊的趙冠侯,趙寨主?”
“你就是元豐當的少東家,龐玉堂?”趙冠侯以一個問題回答對方的問題,表現的對龐玉堂很是不尊重,也沒有一點想談判的意思。
龐玉堂又看向金十,後者哼了一聲,将扇子擋在了面前,與同來者不知道嘀咕什麽,一名身邊的長随則開口道:“我們主子不想和你有什麽牽扯,所以就别打聽了,打聽了有沒用。你們當鋪收的是這位趙二爺的手指頭,有什麽話你們兩邊說清楚,少跟我們這扯交情。”
碰了一鼻子灰,龐玉堂覺得很有些尴尬,心裏認定,來的人肯定不是什麽生意場上的要角。但是看身邊幾個随從,精明幹練,神态也兇悍的很,不是自己家的保镖護院能比,多半是京師裏哪個大宅門人家,才能養得起的高手。這種大戶人家的少爺,大多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利害二字,有時候比起真正當家主事的人更難招惹。
他咳嗽兩聲,放棄了和金十接觸的念頭,側頭看向趙冠侯“趙寨主,您當指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這事,是我的手下不懂規矩,你别和他們一般見識。當日寨主若是用錢,隻管開口,何必弄到切指頭的地步,壞了咱之間的交情?這根指頭,他們弄丢了,這事我認。你的當票收好,咱們的交情,還用的着這個東西麽?龐某也是街面上的人,說話算話,有沒有當票都是一樣。現在事情已經如此,咱們就隻好想着怎麽賠償。”
說到此,龐玉堂忽然向外面的看客施了個禮“各位鄉親。在下是元豐當的少東家龐玉堂,家父就是咱們津門防營的管帶。龐家大院不敢說大,好歹也是津門占個字号的人家。我們既開這當鋪,就守這行的規矩,丢了當物,照價包賠。列位隻管放心,隻要是我們元豐搞丢了您的東西,保證最後如數賠償,不會讓您吃半點虧。丢針賠針,丢線賠線,丢了手指,就賠手指。趙寨主,你丢了半截左手尾指,是想要錢,還是想要物。若是要錢,你開個價,龐某替你張羅。若是想要物,也好辦,龐某十根指頭在此,您看中哪根說一句,我自己動手,賠給您就是。”
按照後世的說法,龐玉堂這種行爲可以看做危機公關,從公正的角度看,他做的也很出色。這些話雖然粗糙一點,還有些以勢欺人的成分在裏面,但是卻符合這個時代的社會環境。若是隻講道理,百姓沒有興趣聽,若是隻講拳頭,也起不到效果。
将道理與力量雜糅在一處,既顯示出了自己的底蘊,也表示出了足夠的善意,百姓們聽了之後,也紛紛點頭,覺得元豐當倒也在理。趙冠侯這時,卻是哼了一聲,将當票高高舉起,大聲朗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