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自己動手,還是别人行動,總之往傷口上撒一把細鹽再用力一揉,保證讓他疼的慘叫出聲。混混規矩,不能出聲告饒,隻要一叫出來,就算沒了面子。他馬上就可以吩咐一聲,打手們上去一頓棍棒,将他打一個半死,然後送到津門縣衙門處置。若是不敢往傷口上放,也就自己走路,不敢多說一句。
看到他拿出來的鹽,人群裏穿長袍的人中,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好狠的奴才,在京師,可沒有這個規矩。”
他身邊的人小聲道:“十主子,要不要奴才……”
“急什麽,我倒要看看,這出戲怎麽個唱法。”
趙冠侯見那掌櫃把紙包放到自己眼前,朝他冷笑一聲“掌櫃的好心眼啊,在下多謝了。這藥錢,就算到當價裏就好,這藥,我自己上,不用您老費心!”右手抓起一把雪白的細鹽,朝着左手斷指處用力一糊,随後就是用力的揉搓,将白鹽按在了傷口上。
鑽心的疼痛襲來,但他的腦海裏出現的,卻是莫尼卡訓練她時的樣子,以及蘇寒芝溫柔的笑容。爲了自己的天使,這點痛苦,值得了。比起曾經遭受的受刑訓練來,這種痛苦,隻能算做小兒科。這筆債,會計算利息,再算回龐家頭上的。
預料中的慘叫并沒有出現,看客們先是目瞪口呆,随後就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彩聲。那名拿着鹽包出來的掌櫃,這下反倒是不好下台,沒想到遇到一個真正的硬骨頭。
燕趙之地,素重豪俠,現在自己被對方壓住了風頭,這幫看客要是鬧起來,元豐号的名聲怕是要大受影響。這指頭,自己是非收不可了。
這名掌櫃本也是個八面玲珑的人物,當機立斷,抱拳一禮“好漢,好樣的。這根指頭,我們元豐号收了,但不知道,您打算使多少錢。”
“好說,本來這東西我也沒打算賣高價,總共隻有半節斷指,就算是拿到肉市上,也賣不出錢去,隻能當個添頭。可是掌櫃方才說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是當價太低,未免對不起祖宗。這半節指頭就做價一百大洋,不知掌櫃的意下如何?”
“一百大洋?好,就按這位爺說的,來人,給這位爺寫當票。”
三櫃的朝奉被吓的說不出整話,掌櫃的隻好親自吆喝,趙冠侯卻攔住他“等一下,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這手指頭不能白切,你這麽寫了票,誰知道是誰在這當指換錢?我告訴你,我叫趙冠侯,小鞋坊掩骨會的會首,你那當票上也得寫上,今收小鞋坊掩骨會會頭趙冠侯左手尾指半根,可不能差了。”
“當票……總是不能這麽寫這麽詳細的。”那名掌櫃在當行多年,本能的感覺,票是不能這麽個寫法。
趙冠侯卻把臉一沉“廢話!票不能這麽個寫法,你怎麽不早說?現在切下來再說,晚了!我若不把話說明白,你們将來随便拿個手指頭敷衍我,又去哪裏說理?”
人群中,也有人喊起來“沒錯,當鋪總靠這手坑害老百姓,可是不能讓他們鑽這個空子,寫上,都給人家寫明白了!要不然就得給個說法,這指頭怎麽算。”
眼見不這麽做,現在這一關就過不去,掌櫃隻好咬咬牙,拖出長長的尾音,吆喝了一聲“寫……”
寫票的,乃是一位專門的文案夫子,不參與看貨,隻聽令而行。一聽到号令,就拿起毛筆,按着掌櫃吩咐,在當票上寫着
“今收小鞋坊掩骨會會頭趙冠侯左手尾指半根,活當龍洋一百塊,月息二分,當期三月,逾期不贖,任憑處置……”當票上的字寫的龍飛鳳舞,寫的又是半個字,非本行之人根本看不懂他寫的是什麽。另一名夥計,則從帳房裏,取了兩個紅紙包過來,放到櫃上。
按照當鋪規矩,當鋪放款時,先扣一個月利息,是以一百塊大洋,趙冠侯得到的實際大洋爲九十八元,而贖當時,要支付一百零二元。趙冠侯并不查看數字,大方的一笑“元豐當是金字招牌,我信的過你們的信譽,這錢,就不必數了。當票拿過來吧。”
掌櫃從先生手裏接過當票,即将遞出去時,卻覺得有一絲不妥,在那裏略一沉吟“朋友,這大洋既然數字無誤,你拿着就好,這當票我看不急吧。你的手上有傷,還是應該先治傷爲是,免得傷勢拖延,于貴體有礙……”
趙冠侯目光一寒,伸出去的手,依舊未動“怎麽,元豐的規矩是,隻收當物,不給當票麽?可着津門的當鋪,哪裏有這個規矩?”
人群中,一個清脆的嗓音喝道:“沒錯,慢說是津門,就算是我們京師,尚書堂官開的當鋪,也沒有這種規矩。人家當了東西,你就得給人家寫票,哪有掐着當票不放的道理?”
這聲音說的并非津門土音,而是一口流利的京師口音,幹淨利落,嗓音清脆悅耳。掌櫃背後有龐家的勢力,加上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并不怎麽畏懼一個外鄉人。即使這個外鄉人來自京師,要是敢惹元豐當鋪,他也有把握讓對方付出代價。借着這個由頭,他拿着當票和那截斷指,将目光向人群裏看過去,語氣裏也帶了幾分不悅
“這是哪位爺啊?想說什麽,到近前來說,讓在下開開眼,看看這是哪路的英雄,别藏在人堆裏,這可不夠光棍啊。我們這是龐管帶的生意,誰要是敢來這裏鬧事,可别怪我們東家不講交情。”
人群中一個穿長袍的年輕人冷笑一聲“龐管帶?很大的官麽?在京師裏,這種芝麻官,都沒臉說自己是做官的,怎麽在這,威風這麽大了?”幾個人分開人群,就待走過來,掌櫃也把臉沉了下來,幾個打手本來無所事事的在旁邊看着,這時卻也将手摸向了棍棒。
可預想中的碰撞并沒有發生,事實上,掌櫃都沒看清到底是誰在人群裏爲趙冠侯說話,就在那人即将走出人群時,一聲脆響忽自外面傳來。
夏季裏津門多雨,打雷不算稀罕事,可是這一聲響并非是雷聲,而是槍響。大家對這種聲音都不陌生,從炮打大沽口到聯軍登陸,這聲音聽的太多了,分明是洋槍射擊時才會發出的響聲。
而這一聲槍響,如同信号,片刻之後,如同爆豆般的槍聲在外面響了起來,還有人敲響了銅鑼,另外也有人扯開喉嚨大喊“大家小心,不要走了響馬!”
“鬧響馬了,快跑啊!”不知是誰發出這一聲喊,随後當鋪裏就陷入一團混亂。津門百姓不管多喜歡熱鬧,也知道三場不入的道理。不論是響馬還是官軍,都不是津門爺們能摻和的起的事,包括當鋪的人在内,這時想的也惟有逃命二字而已。
事情發生的極快,掌櫃的甚至來不及喊夥計關門,整個房間裏就陷入混亂之中。腳步聲、尖叫聲、碰撞聲還有怒罵聲不絕于耳,當鋪如同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屏風倒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幾個夥計都狼狽的鑽到桌子下面,護院們扔了棍棒,向着後院庫房方向發起高速沖鋒,當然,事後他們一緻認定自己并非逃跑,而是前去保護倉庫重地,盡職盡責護衛東家财産。
看客們連同趙冠侯,都已經不知蹤迹,地上倒是多了隻幾無主的鞋,以及兩頂破帽子。掌櫃的剛要吆喝人,一隊官軍就沖到了當鋪裏搜查響馬。掌櫃的本想搬出龐管帶的名字,可是來的卻是新建陸軍,龐管帶的名字并不好用。
這些忠于職守的士兵仔細搜索了一番之後,一無所獲的離開,等到他們走後,掌櫃的召集朝奉、帳房等人進行複查,發現丢失現洋一百餘元,散碎銀兩二十幾兩外加銅元若幹,可見響馬神通廣大,居然有隔空取物之能,令人佩服。
同時,掌櫃也發現了另外一件事,那張當票,和那枚斷指,全都不見了。到底是被趙冠侯拿了回去,還是被英勇的官軍繳獲,又或者是落入了來去無蹤的響馬之手,就無從得知。
一名帳房不解問道:“掌櫃的,那人就是個走投無路的混混,到咱櫃上訛人撞當來了,您何必太計較他的手指頭。能從咱櫃上訛走一百大洋,也算是他的能耐,回頭告訴東家,再慢慢收拾他,那當票和手指頭,也沒什麽用,倒是這幫丘八鬧了這麽一回,跟遭了次明火差不多,咱們怎麽和東家交代啊。”
“我也希望是如此啊。”掌櫃長歎一聲“可是敢到咱們當鋪來當指頭的,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都怪那頓槍響,要沒有那陣亂槍,和那通亂,當票我是絕對不會給他的。來人,去外面叫輛車,我要去見一次東家,這事必須提前告訴他。還有,派人去查一下,小鞋坊的趙冠侯,到底是什麽來曆,誰給他的膽子,敢跟咱們叫闆,這事不能這麽算了。”
距離當鋪不遠的一間小醫館内,趙冠侯的手上已經纏上了紗布,裏面也抹好了藥,郎中不住安慰“您用的傷藥極好,小号的藥物萬不能及,有這好藥頂着,您的傷口不會出什麽問題。回家之後隻要别碰水,保證沒事。”
趙冠侯道了聲謝,又轉過頭來,對着與自己同來那名年輕人深施一禮“朋友,多謝你贈藥之恩,趙某感激。不知朋友貴姓大名,仙鄉何處,我他日也好登門道謝。”
那名年輕人看年紀比趙冠侯略大兩歲,身材高挑纖細,個子比趙冠侯略矮一些,生的面白如玉,劍眉俊目,唇紅齒白,身穿綢衫,外罩鵝黃色甯綢馬褂,頭上的瓜皮帽正中鑲着一塊無暇羊脂玉,手上戴一枚玻璃翠扳指。他一邊搖着折扇,一邊笑道:“趙冠侯?這就是你的名字吧,至于我,……你叫我金十就行了。咱們外面走走,邊說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