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兩人身份差距頗大,馬大鼻子家也是幾輩混混,他自己年紀輕輕就做了鍋夥裏的寨主,趙冠侯卻隻是一個小混混,與他不在一個層次上,并不被他放在眼裏。可此時的馬大鼻子,卻是滿臉賠笑,進門先點頭施禮
“丁爺,您也在啊?冠侯,我的親兄弟,可想死你馬哥了。按說昨天我就想來,實在是被一堆事給纏住了,才打發了韓六那個沒用的玩意來。結果那小子你說多不是東西,我明明告訴他,讓他替我伺候你吃喝拉撒,他倒好,把錢放下自己就走了,這人幹點什麽行。回鍋夥我沒給他好的,兩嘴巴加一腳,連飯都沒供他。我親兄弟腿讓人砸折了,他敢轉頭就走,這什麽玩意。我這不天沒亮就起了,買的吃食給你送來。從今天開始,你這伺候,都交給我了,丁爺,您回去歇着練功,這邊交給我,保證出不了事。”
他邊說邊進到屋裏,不見外的收拾起碗筷來,邊說邊道:“這屋裏沒個女人就是不行,看看盆朝天碗朝地的,我回頭讓你落子館的小豔紅過來,幫你拾掇屋子,收拾碗筷。她那個人心細,幹活沒的說。等你腿養好了,哥哥帶你找李秀山去,不就水梯子李家麽,咱不怕他。人他打完了,事可不算完,咱得問問他,打算怎麽了,敢說不好聽的,砸了他的魚市。”
混混們多是靠嘴混潑皮的,江湖道關公調,變臉的功夫,堪比川劇大師。上次見面時還是趾高氣揚不屑一顧,此時俨然是多年知己,異姓手足,這于江湖之中,也算是極爲尋常的事。丁劍鳴終究是個武夫,靠的是拳腳混江湖,對于混混這套把戲不是很清楚,被馬大鼻子這套言語鬧的丈二金剛,不知如何應付。
趙冠侯倒是笑着朝馬大鼻子一拱手“馬哥,有心了,把東西放下吧。我寒芝姐一會過來替我收拾,就不用馬哥費心了。男女多有不便,我看有什麽話,等晚上過來再說也不晚吧。”
馬大鼻子尴尬的一笑,擡起手在自己臉上狠抽了兩記,發出兩聲清脆悅耳的響聲
“讓你不是人!讓你不說人話!……兄弟,你可别過意,馬哥這輩子就是兩樣愛好,一是喝酒,二是說笑話。上次來的時候,喝多了,酒後無德,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跟蘇姑娘那開了點玩笑,招你不高興了。我認打,我認打還不行麽?您跟蘇姑娘說一句,可千萬别記恨我,我對蘇姑娘沒有什麽歹意,對咱小鞋坊,也沒有什麽企圖。過去說的話就隻當我是放P,以後誰敢對蘇姑娘說一句難聽話,不用你出面,馬哥我跟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宰了他,也無非津門縣打官司償命。”
他邊說邊從籃子裏取了油條,又将瓷缸裏的豆漿倒出一碗,恭敬的端到趙冠侯面前“冠侯兄弟,你跟我不一樣,你是有大氣候的人。津門縣門前的站籠,你是獨一個活着出來的,敢在縣衙門門口唱叫小番,把李秀山都蓋了,可着咱九河下梢,誰能跟你比啊?大人辦大事,别跟我這小人一般見識,咱就把過去的事揭過去,今後誰也别再提了,冠侯兄弟意下如何?”
趙冠侯也不客氣,接了油條就大嚼起來,馬大鼻子則如孝子賢孫一般在旁伺候,滿臉賠笑的說“冠侯兄弟多吃點,多吃點……”自己不敢動一口。直到趙冠侯朝他比畫了一下,他才小心的拿起一根油條,陪着吃起來。
之前兩下裏有些小過節,收了他兩元的慰問,也不代表事情真的有了了結。直到趙冠侯肯吃他的東西,又不與他見外,馬大鼻子才放了心。等到連吃了幾根油條後,趙冠侯肚子裏有了食物,才有了心思詢問
“馬爺,您這大早晨起來就過來,準是有事吧?昨天韓六過來,估計就是找我說事,可惜那是個不能辦事的人,什麽都沒說就走了。你說說吧,到底怎麽個事,如果我能幫你,一定盡力而爲。可是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也做不了什麽,就怕馬爺你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馬大鼻子見趙冠侯點破,嘿嘿一笑,挑起了拇指“冠侯老弟不但有勇,而且也有謀,老哥這點小心思,讓你全看破了。眼下确實是有個事,若是在平日,其實也不叫什麽大事,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卻是真有點麻煩,冠侯兄弟是少年英雄,這事多半非你出馬不可。這事也不光是鍋夥的事,而是牽扯到了無辜,你這行俠仗義的,可是不能見死不救啊。”
鍋夥分爲水鍋夥、旱鍋夥,水鍋夥中又有吃碼頭以及吃魚行的魚鍋夥。大酒缸與小鞋坊的混混一樣,全都屬于吃買賣鋪戶的旱鍋夥。其主要财源,是大酒缸附近的幾個燒鍋,要按月給鍋夥送錢保平安,再一份收入,則是來自周圍的小商人。津門西鄉辛各莊以種菜販賣維持生計,而其要到北大關市場去賣,大酒缸算是必經之路。
彼時,駐守津門的防營,多爲淮軍舊部,與這些士兵接觸多了,津門的混混就也效法章桐章中堂松江練兵故智,在胡同裏征收厘金。凡是從這裏經過的菜農,必須按挑交稅,向混混交納入城費,才能通過。否則必被衆好漢以拳腳棍棒,教導一番納稅光榮的道理。
日久天長,就連大酒缸的普通居民和孩子,也對菜農多有欺淩,隻要見了,或是拿幾根蔥,或是拽幾根菜,說笑着揚長而去。這些菜農終究不敢和混混争鬥,隻好忍氣吞聲,然彼此仇恨于其時已經種下。
前幾天,大酒缸水鋪的王掌櫃給兒子娶媳婦,不想花轎被辛各莊的人生搶了去,把新娘扣住,聲言要和大酒缸這邊算個總帳。據說村裏湊起了百十來個後生,也備下了許多兵器,大有拼命的架式。
這種糾紛,一般都是混混與當事人之間解決,牽扯到民間的,十分少見。若是真發生了,非得要有一場大規模沖突,才能解決。
可眼下袁道台治津甚嚴,馬大鼻子自己也沒什麽威望,當上這個寨主,純粹是上一任寨主站死,幾個上年紀的混混不敢接任,才讓他出來當了頭領。指望他在這種情況下邀集人馬去辛各莊救人,卻是有些強人所難。
至于說報官,一樣行不通。先是新娘子被扣下幾天,這個名聲傳出去,這個女人就沒臉見人了,就算迎娶回來,日子也沒的過,多半還是個死局。再者,現在津門縣衙門也不大管事,真的報到官府,先要交上“訟紙錢”“通報錢”“跑路錢”“跟腳錢”等等,最後時日拖延,等到官府了結此事,那邊新娘子怕是連孩子都等得及生出來。
之所以百姓肯把錢交給混混,原因之一,就是混混可以承擔部分衙門的工作,若是萬事隻知道報官,那就沒有混混存在的必要。再說這事的根源,是混混與菜農的矛盾,鬧到衙門裏,這些混混自己也沒有好處。
事情一出,王掌櫃就找馬大鼻子來想辦法,可是馬大鼻子自己,卻是也沒有什麽主意可想。唯一的出路,就是請幾位有名望的混混,出頭“了事”。
能混出點模樣的潑皮全都曉得武力隻是手段,談判才是解決問題的最終途徑。可是一個合适的談判代表,并不是那麽好找,津門一些有名氣的袍帶混混,馬大鼻子要麽就是和對方說不上話,要麽就是開不起對方支付的價碼。
好不容易有幾個他能說上話,對方也答應出頭的,辛各莊那邊又不大認。在趙冠侯進站籠之前,兩下已經談過一次,結果是不歡而散,事情反倒是更爲僵化。
至于真正有人馬的大混混,馬大鼻子也不敢請,自古來請神容易送神難,如果真的請來這麽一支強兵,将來了結此事之後戀棧不去,大酒缸這個地盤,可能就會送出去。是以這調停人的選擇,卻是再也找不出合适人選。
王掌櫃在鍋夥之前哭過幾次,現在到處都在說鍋夥如何不管事,隻拿錢,不肯出頭,鬧的馬大鼻子的鍋夥聲名掃地,上下都沒面子。自從袁慰亭治津門開始,大酒缸範圍内的鋪子,就都有些觀望态度,出了王掌櫃這事以後,各個鋪子都名正言順的拖延起份錢。顯然此事一日不解決,鍋夥就一日别想有收入。作爲寨主,又有爲全鍋夥部下創收之義務,内外的壓力,實際都壓在了馬大鼻子一人身上。
趙冠侯站籠唱戲賣打斷腿的事,很快在混混中傳開,他這下有了名氣,年紀又輕,算是既有面子,要價又不會太高的人。對馬大鼻子而言,簡直就是老天爺降下來的救星。在這個大難關前,蘇寒芝的問題,也就不重要了。
趙冠侯聽他說了過往,點了點頭“這事,我倒不是不能辦,隻是不保證一定能成。我年輕識淺,也沒面子,說出話來,他們也未必肯聽。隻能答應你,去和他們講講道理,事在人爲,他們若是執意不聽,我也不敢保證什麽。”
馬大鼻子連連點頭“冠侯兄弟放心,隻要你肯說句話,不管成與不成,我都感謝你的大恩大德。跟你說句實話,若是你這裏再不成,我就隻有自己跑到辛各莊,任殺任剮,拿我的命,去把人換回來了。”
趙冠侯暗笑一聲,你若是有這份膽色,這時就不會在我家裏陪笑臉了。他隻微微一笑“事我是答應了,人和地方你可以去安排,但是有一條,這麽大的事情,總不能是幾根油條,一碗豆漿就可以打發的吧?大家都是街面上的人,這裏的規矩你也是懂得,說說吧,你打算開什麽價碼,讓我出這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