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哭了?”擡起手背去觸碰她的臉,朗月歌才發覺她臉頰上有濕痕。也顧不得衣裳還是濕的,試圖将人圈入懷中,他柔聲安慰:“不是怕你凍着說冷,才讓你今天先回去嗎?”
苑九思狠命地搖頭,有些抗拒地朝後挪開幾分,避開他的手。手忙腳亂地揩幹自己臉上的淚水。
攥着玉珏的手指用力得泛白,她低頭将手裏的東西看了又看,終究狠下心遞過去:“這東西,還是朗禦史自己保管罷。”
她聲音很輕,不仔細聽都聽不真切,像風吹一下就散了,還微微哽咽着。
幽綠的玉珏還帶着她掌心僅存的一點溫度。
許久不見人接,苑九思忍不住擡眼,當即對上他微微錯愕,頗爲受傷的眼神。好像在無聲地質問她爲什麽。
心裏一酸,她怕再看下去,自己就會動搖了主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掙脫被朗月歌牽着的手,匆匆把東西塞給他,就忙着把别開臉。步履踉跄,極爲狼狽地背過身。
覺出她有意的疏遠,朗月歌亦起身站在她身後。
從後方伸手把玉還過去,他仍舊不溫不火,溫潤如玉:“不是都送給九兒了嗎?怎麽能有收回的道理。”
“下回我再做錯什麽,也别生它的氣。”他輕描淡寫,像是在笑她的孩子氣。
朗月歌邊講話邊從後擁住她,懷抱溫暖而堅實。
也不怕被人看見了,他躬身把頭擱在苑九思肩膀上,将纖細的指頭一根一根掰開,把玉珏規矩地又放回原處。
玉石堅硬,上面反複交纏的花紋硌得苑九思的掌心生疼,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牽起小手在自己臉上一下下地拍着,他對她道:“若是惱了,不是還有我嗎?九兒打我罵我我都心甘情願受着,總比拿死物撒氣更解恨。”
話說到一半,朗月歌又忍不住笑起來,在她掌心虛虛落下一個吻後。
雙臂就将她鎖在懷裏,親昵地貼着她的耳廓,顧左右而言他。
“以後還是讓我自己來罷,細皮嫩肉地,還打未弄疼我,反而就把自己磨壞了。最後落得心疼的還不是我。”
每一個字都像細細的頭發絲緊緊勒她心上。
他越是溫柔,裝作渾然不知,苑九思心裏就越是難過,止不住地抽疼。她眼眶紅紅的,仰頭去看天。
“我已與父親說過了。待喪期過了,我便請家父向陛下——”
雨勢沒變,天卻漸漸變得亮敞。
鴉雲散開,像要放晴一樣,天上太陽透過雲彩的光有點刺人眼。
用力地眨着眼睛。良久,苑九思才輕吸口氣,背脊僵硬,一字一句緩緩道:“朗禦史确實是誤會了,我沒有與你置氣,隻是覺得這東西留在我身邊沒多大作用,被人看見也容易惹人誤會。”
“原來是九兒不喜歡了。是這樣嗎?”朗月歌打斷她,見她緘默。他無所謂地笑笑,“那還留着做什麽?”
随意擡手,滿不在意地一擲。動作決絕得苑九思都來不及阻止,隻聽太液池中“噗通”地聲響,水面上濺起一片水花。須臾之後連絲漣漪也不見。
把她箍得更緊,朗月歌低聲笑着:“九兒不喜歡一定是不夠好,看不見是不是就不煩心了,改段時間我覓得更好的便另送你一件。”
“你怎麽?!”見他徑直把玉珏扔了,苑九思大驚失色。即使知道已經沉入池底她還是想跑過去看看,用力掙紮幾下卻分毫不得動彈。
因是背對着,苑九思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半晌,她平靜下來嗫嚅着唇道:“朗禦史這又是何必?”
“那公主又是意欲何爲?”兩手捏着她的肩,把她的身子扳正,朗月歌垂着頭靜靜地看她,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陌生,笑容落寞:“公主就這麽着急要和下官撇清關系?”
苑明疆的死,朗弘笃定與聶如扇脫不了幹系。
若說以前朗弘尚對他與苑九思的事放任不管,甚至還謀算過要以此來牽制要挾,但這樣的事發生後,他決計不會讓自己與她再往來,更莫說娶她爲妻。
和他認識許多年,朗月歌在她心中從來都是淡若素竹,高山仰止之人。任憑與誰說話都是一副謙和之态,從未有動怒之時。
“讓英國公向父皇開口,他定然不願意極了吧。衆人皆心知肚明的事,朗禦史用不着勉強啊,若是強求你置自己于何處,又置英國公于何處?”
苑九思苦笑着,她嗓子眼有些幹澀,聲音微微沙啞,聽上去有些頹然。
來之前朗月歌還抱有一絲僥幸,以爲隻要自己掩飾得足夠好,她就永遠不會知道。
聽着她的話,他眼裏神采逐漸黯淡,厚顔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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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看着涼亭裏卿卿我我的兩人,苑淮南眼放光華,雖聽不見聲音。
但看那纏綿悱恻的樣子可想其内容的精彩。他捂着張大的嘴,屏住呼吸眼神格外貪婪。
花箋看着矗在道上巍然不動的兩人,一時拿他們無法。這情形,叫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得硬着頭皮随他們一同看着。心急如焚地暗暗祈禱,二人千萬莫要做什麽出格的舉止才是。
看了好一陣後,苑淮南咂嘴回味。正打算點評點什麽活躍氣氛,才陡然覺出目前的狀況不妥當。
畢竟亭子裏站着的那個還是他姐姐,公皙堇這樣看見總是不好。
反應過來後他有點懊惱,遂猶猶豫豫地開口:“師父你說咱們這——”還是當做沒看見呢?還是沒看見。
“本官正聽聞禦史台近日在籍冊的編纂上有些問題,既然在此處遇見朗禦史,自然能免了出宮後還去國公府走一趟。”公皙堇眼也沒眨一下,眸色深深,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地方,淡淡道。
偷看都算了,如今還要正大光明過去告訴人自己已經冷眼目睹一切,就委實有點尴尬且公皙堇的意思俨然是讓他去打頭陣。
這不是得罪人的差事麽?苑淮南眼眶裏浮現了淚花兒。
白蟒靴子點着地,他滿臉爲難地瞧着涼亭裏,打算伺機而動。
沒想到皇姐與朗月歌膽子這樣打,光天化日就這麽抱着,當真是不怕被人撞見。
苑淮南心裏叫苦,眉頭皺着,神态格外嚴肅。
等了好一陣,忽然他終于見着苑九思将人推開。竟然是皇姐将朗月歌推開,這全然是苑淮南始料不及的,難不成她還是被勉強的哪一個麽?真真不像!
也來不及多想,他趕忙拍響巴掌,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像生怕沒人注意自己般,苑淮南故意擡高嗓門喊出聲:“皇姐!”
中氣十足的一聲叫喊讓亭子中難分難舍的兩個人吓了一大跳。
苑九思下意識循聲而望,曲徑處,翠松半掩,有人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頭束金冠,袍子顔色深得得近乎墨色。
狹長的鳳眼慵懶又邪氣,他靜靜注視着她,唇邊漾着的笑眩目而粲然。
俊美無俦,梳雲掠月。
苑九思的手扶着欄杆,驚惶失措,下意識地往後退兩步。
待到走近,苑淮南才像剛發現朗月歌一般,瞪大眼驚疑一聲:“今日果然巧!不僅遇上皇姐,朗禦史也在這兒!”
“你們都是在這兒避雨吧。”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轉,他撓頭笑道。
即使竭力掩蓋,都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頗是生硬。
朗月歌一滞,面上神色莫測,卻極快地反應過來:“五殿下,上卿大人。”
淡淡一瞥,漫不經心的威懾之意渾然天成。
仿佛什麽也不能瞞過他的眼睛。
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公皙堇走向木然呆立的苑九思,他揖手行禮,動作恭恭敬敬神色,可神色散漫:“臣見過公主。”
明明是再平淡不過的一句話,聽得苑九思心驚肉跳。
照說這樣私底下的場合,他完全不必行此大禮,何況他曾爲她師。
苑九思微微别開臉,面色尴尬至極。
剛才的那些事也不知有沒有被他看去,眼看着别處也不知在想什麽,她胡亂地敷衍道:“大人多禮了。”
輕嗤一聲,公皙堇定定看着她:“這不過是微臣的本分。”
大抵是因心裏有鬼,苑九思騎虎難下,愈發覺得難爲情。
雖然有心但是無力,花箋自知做錯了事,慢吞吞地在後頭跟過來。
見得苑九思處境難堪,她大着膽子向苑九思道:“公主,因爲這雨都耽擱許久,貴妃娘娘還在宮中等着您呢,再遲些蘭猗都該出來找咱們了。”
有花箋解圍,苑九思心裏終于松下口氣。
整整形色,她擡眼看過三人,面無表情道:“雨既已停了,那我也便不再久留。”
隻是步子剛邁開,身後有一個聲音叫住她。
“公主您急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