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成堆,幽曲的路徑上幹淨得沒有半點灰塵。
看着被打掃得一幹二淨的地面,苑西荷開口問“這些活讓底下的小和尚做就可以,清玄師父整日本就繁忙,瑣碎事何必親自動手?”
清玄看着她笑了,“那施主認爲什麽又該是貧僧該做的呢?打坐念經參禅?”
眼若星辰,笑容幹淨純粹,不染俗世紛亂。
他眉目還染着點點晨光,就像苦海渡人的救世阿難。
“十年如一日,貧僧早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這何嘗不是以另一種方式在禅悟?心中寂靜,沒有不安和羁絆。”清玄的聲音溫和,像破曉時的暖光。
即使談起這些深奧的道理,也不會讓人覺得反感。他說“佛不是講求不老不死羽化登仙,而是感知、涅槃。”
苑西荷一愣,想了想,随即亦笑起來“方才是我失禮,望師父不要見怪。”
徐徐搖頭,清玄問她“施主可又是要去佛殿後抄經?”
二十多天來他天天清晨都能見到她。
見他知道自己,苑西荷展顔,沖他莞爾一笑。
“文獻太子哀祭之期公主一直在此抄經念佛,可見确是有心之人。”清玄歎許。
接近一個月來,她執意與廟中僧人同吃同處。
畢竟是宮中的金枝玉葉,當初沒人以爲苑西荷能忍受下來。結果她一直安安靜靜,不挑剔、也從不惹麻煩。
普陀寺日子清苦,她夙興夜寐不辭辛苦,比起剛來的時候姿容看上去瘦削不少。
聞言,苑西荷的笑容有些苦澀,倒顯得勉強許多。
躊躇半晌,她輕聲問他“師父說我是爲了皇兄,如果我隻是爲了我自己呢?”
這一月來人人都道她最重情義,開口閉口将她與苑明疆聯系在一起。
她已經聽膩這樣的恭維讨好,對這樣的謊話隻剩下滿腔憎惡。
他們都和她一樣,口不對心。
苑西荷恨不能把表象下的東西挖出來給人看看,把事實狠狠扇在他們臉上——那些隻是他們一廂情願加之在她身上的臆想。
她是怕神靈怪罪降災。
她抄經念佛,要渡的人是自己。
時間漸漸過去,上香求簽的人絡繹不絕。
信男善女,人影如織。
苑西荷皺着眉,目光落在遠處。
他們若是知曉自己的行舉有違天意,是不是也會像她一樣,終日在渾噩不安中度過。
譬如一閉上眼,就夢見兄長慘死之狀,晝夜難寐;睜開眼又擔驚受怕,怕下一刻蜂擁來一群侍衛抓她去牢獄中審問。
林林總總,讓她怎麽啓齒,又敢和誰說?
清玄沒說話。
她注視着他的眼睛,邊打量着他的神色,笑容蒼涼地慢慢道“怎麽?這句話出乎師父意料了?”
沒否認也未承認,他目光清澈而坦然“是貧僧人雲亦雲,妄斷了——”
話還未說完,幽沉得鍾磬音敲響,久久回蕩在普陀山間。
“無事。”苑西荷看着他還未掃完的路,歉意地笑笑“今日是我耽誤您的時辰,師父還要去講經,這剩下的路便交由我來掃罷。”說着她伸出手想去拿掃帚。
素色衣袖下,一雙手纖若無骨。
掃地的掃帚是小弟子們平日去撿後山枯木制成。寺廟裏的和尚個個皮糙肉厚,并不怎麽講究。三兩下結實地綁作一團,有刺的地方直接用刀劈了草草了事。
見她伸手過來,清玄突然覺得手裏的木頭有些刺人。
略微遲疑一下,他從衣角不顯眼的地方撕下塊布,将用手握的地方嚴嚴實實纏起來,免得她不小心紮破手。
妥當之後,清玄才将掃帚遞給她“阿彌陀佛,那便有勞施主。”
細心地舉動苑西荷都看在眼裏,她接了過來,嘴上沒說什麽,眼裏卻多出幾分暖意。
其實路已經被清玄掃除大半,剩下的地方并不多。
不一會兒後,她剛把剩下的落葉堆積成堆,擡頭就看見款冬火急火燎地朝自己跑來。
往常這個時候苑西荷都已經開始在廟裏謄寫經文。
早晨款冬和枳實伺候她起身後,便一同去管事的僧人處領床褥子。
普陀山的氣候本來就要較山下涼許多,尤其是到夜裏。禅房簡陋,現在也不是燒火的天氣,她隻得把被褥給苑西荷墊厚實一些。
但領了被褥回去,她發現房中空空,四處都沒見到人。
款冬找了幾圈,又問過幾個小和尚,有人才說不久前看見她在大佛殿外的小道上。
尋着指的方向過來,遠遠地她就看見苑西荷竟然在彎腰掃地。
搶着把灑掃的東西都拎到自己手上,款冬才看見苑西荷手裏還捏着一塊布條。
“公主,這個東西奴婢也去給您扔了?”
指指她手上舊得泛白的衣料子,想着留着也沒什麽用,款冬探過腦袋去問。
把東西攥在手裏,苑西荷下意識遮擋起來,臉色恢複如常。“不必,你就将這些收拾好,我先去殿裏謄寫經文。”
“喔。”不由得多看她手一眼,款冬點點頭收拾東西走了。
前幾日魏禮私下來拜訪過苑西荷,雖不認得這個人,但她認得他的名字。
從苑九思那兒聽來的,聶如扇說,隻差一點,自己就該嫁給他了。現在想起來,真是一個莫大的笑話。
男子俊逸潇灑,英氣勃勃。
苑西荷坐在山後的石凳上也未看他,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
他說有一個機會可以幫她留下來。
這裏山勢陡峭,不遠處就是圍欄圍起來的懸崖,懸崖邊吊着一條已經斷掉的木闆橋,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遠遠看過去都覺得駭人。
神思飄忽遊走,她把魏禮的話聽在耳裏,卻并未表現出什麽動心的神色。
魏禮以爲她不願,音量不由得高出幾分,面上有迫切之色。苑西荷看着面前情緒激動的少年,淡淡一笑。
明明就近在咫尺,此時山間卻像有霧般,隐隐将她笑靥半遮半掩,缥缈似幻。
魏禮看不真切,他想撥開那層霧氣,真真實實地觸碰到她。
“那魏少卿容本公主再想想吧。”苑西荷也沒什麽耐心地敷衍一句。
信中誇大其詞,枉她過來前還以爲是件多麽要緊的事,或者會有什麽了不得的人過來呢。結果呢?
索然無味地站起身,她毫不猶豫地朝住處走去。
“公主是知道的,太子殿下喪期一過,您就不會再有這樣好的運氣了。”他話音剛落,苑西荷果然回過頭來。
見她注意終于放灰自己身上,魏禮暗喜,冷不防就對上她陰狠得像涼刃一樣的雙眼“魏少卿這是什麽混賬話,皇兄的死本公主悲恸不已。少卿卻說是好運氣,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若是被第三個人聽去——”
魏禮亦知道自己失言了,趕緊住嘴。此次她真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但背過去的時候苑西荷面上浮現一抹譏笑,聶如扇說的好人家真是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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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傍晚,枳實又送來一封信,信上沒有落款。
不屑地嗤笑,苑西荷漫不經心地拆開,看見左下角的名字就笑了。朗弘究竟比她着急。
忍不住笑出聲,甚至她眼角都有幾分淚意。
款冬擡頭偷偷看她,最後又把頭埋得更低。
半晌後,枳實終于嗫嗫地開口“送信的人還說,說若是公主願意,還請公主——”
“你去回他,不見。”靠在矮幾上,苑西荷悠悠地打斷。
意味深長地笑笑,命款冬打了火石,她小心地捏着邊角,将信紙點着,親眼看見它們在自己面前化爲灰燼。
燒成的灰被窗外吹進來的風吹一吹就散了,除了剩下點煙味兒,再無其他。
“他既想借着我的名頭做事,自然得拿出一點誠意。不然,本公主憑什麽信他?平白無故送去給人擔險子?”
“是,奴婢這就去辦。”枳實會意,往外退去。
房間裏隻剩下她和款冬。
撣撣手上的灰,苑西荷正要起身,瞥眼間就不經意地看見正微微瑟縮的款冬。于是有些好奇又有些疑惑地慢慢走過去看她。
“款冬你是在害怕嗎?”苑西荷聲音正好夠兩個人聽見。
臉上仍溫柔而無害,她穿着素白的蘇綢裙子,淺淺一笑,就像九天上的仙子。
一步一步逼近,看着抖得像篩子樣的人,苑西荷覺得好笑,輕輕問“你在怕什麽?擔心又有人會死?”
慢慢地她加重語氣,湊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可皇兄不是本公主殺的,浸濕他的香的人明明是你。你才是殺人的那個人”
“本公主如今整日整夜忐忑,都是在替你擔你的罪過。知道嗎?我是在代你償還人命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