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苑九思還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榻上怔神。
一道突如其來的旨意卻把久無波瀾的後宮炸開了鍋——
“公主柔德,恭謹端敏。特賜予南平世子慕容禹,擇良辰完婚。
告布天下,鹹使聞之。欽此。”
消息一出,不消片刻後宮已穿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宮牆邊腳二三宮人竊竊私語,神情各異。且不道南平地廣人稀,水源物資樣樣匮乏。單說那南平王世子,是喜怒不定性情乖戾的跛足瘸子;而這邊則是宮中嬌養大的金枝玉葉,自小到大哪真正吃過半分苦。嫁過去實在福禍難料。
得到消息,蘭猗慌慌張張從外頭跑進來,險些喘不過氣。拍着胸口,手腳比劃,吞吞吐吐勉強将事情叙述清楚後,她才發現苑九思靜靜坐着并沒什麽反應。
“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别再讓人進來。”須臾,苑九思緩緩道。
如果沒有前一刻母妃的那些話,她聽到這樣的事,就立即會怒氣沖沖地去禦乾宮找父皇理論求情吧。甚至她能想象自己理直氣壯地說,夏夷有那麽多女子,爲什麽偏偏是皇姐。
女子無數,公主卻隻有兩人,不是皇姐,就是自己啊。
如今旨意剛下來,要去的話時候正好,苑九思卻開始害怕。
她的滿腔怒氣與憤懑,好像已經被聶貴妃放得幹幹淨淨。事情她們瞞她這麽久,早不說完不說,偏巧挑這時候,當真是知女莫若母。
苑九思覺得自己腦中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清醒得讓她害怕,讓她鄙夷自己。
見人一直不聲不響,倒是叫蘭猗不明白了。先跑進來時她還在思慮怎麽叙述會顯得較委婉,或萬一苑九思吵鬧着不聽勸,自己該怎麽攔住人。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莫非是自己太過含蓄,沒讓苑九思聽明白意思麽?她反思着,一心琢磨要不要再講一遍。
詫異于苑九思的冷靜,蘭猗飛快地擡眼看她一眼,小心留意着她的神情。
沒什麽生氣地靠着軟枕,她頭上的珠翠都拆了,頭發放下一半來。漆黑如緞的青絲遮住小半張臉,松松散散地蜿蜒在織錦衣料上。整個人看上去脆弱又單薄。
看不出苑九思臉上的表情,但從沉悶的氣氛中蘭猗能揣測出她心情不好。
方才回來時還見她生龍活虎的,單獨與聶貴妃叙會兒話後就不對勁了,連聽得這樣驚天大的消息都沒什麽反應,也是奇怪得很,明明之前不是說陛下爲柔德公主看上的是屈公子麽?
莫不是貴妃娘娘與公主說的就是......
蘭猗心頭一跳,趕緊識趣地悄悄退出去,順帶将房門掩上。從軒閣裏出來後她深吸口氣,卻也沒覺得心頭輕松多少。
今年夏天來得比往年都早,寒食過了以後眼見着就一天天熱起來。每天夜裏又總下綿綿的雨,但第二日照舊是烈陽當空,日頭曬人。
天都壓得人心慌慌的,許是又要下雨了。
·
依舊是個與往常并無二樣的早晨。苑西荷早早就已經到國庸監裏,她面上的妝一絲不苟,頭發梳得整齊,連衣角都不見一絲褶痕。
心無旁骛地翻看着書本,也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她從容自若,隻是翻書時手有些發抖。
按說賜婚的聖旨一下,苑西荷就可不來學堂念學了。就連款冬也勸她,這幾日前朝後宮肯定都對此事議論紛紛,還不如暫在宮裏避避風頭,免得出來聽到别人的閑言碎語傷神難過。
但苑西荷想得開,她早就知道自己要嫁的是誰,早在那些天裏就已經難過夠了。
越是在大家都等着看她從雲端墜下來的窘迫模樣,她越不能在人面前擺出一副哀哀戚戚的姿态,自己将自己制造成笑料。
世上哪會有人真正期望别人過得比自己好。
苑淮南在後頭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沒吭聲。
苑西荷的事情雅風宮昨日都議論開了。他雖不太明白發生的是什麽,但他曉得三皇姐要嫁去一個荒蠻貧瘠的地方,要嫁的人還身有殘疾。
不像四姐那般可惡。在他印象裏,苑西荷從來都是個溫柔如水的美好的人,說話聲輕,連笑容也輕。
她對自己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但永遠都是客客氣氣,事事依禮。
有一點猶豫,苑淮南覺得自己不是個會說話的,他怕說錯了反叫人誤會。
正糾結着要不要上去安慰。
苑明疆卻已走過來,對柔德歎道,“皇兄會爲你想辦法。”他眉目低垂,神情非常堅定。
倒不見什麽感激之色,苑西荷點點頭,不置可否輕描淡寫地道,“柔德謝過太子哥哥。”
小太監汪祿見她神色言語都寫滿不在乎的,偷瞄了瞄苑明疆的臉色,索性添油加醋地道:“殿下因爲此事,昨日夕食就在禦乾宮求了陛下好些時辰,還挨了責罵,隻是陛下......”
“夠了!”不耐煩地打斷汪祿的話,苑明疆就斥道。
其他學生都還未到,國庸監裏僅他們幾人,苑明疆說起話來也随意不少。
果真如款冬所說,外頭就不可能有安生的地方,還是冷冷清清的陶然居好啊。苑西荷心裏輕歎。
昨日苑明疆差人來國庸監道身子抱恙,沒想到他卧病在床,學堂都沒來上,竟還有心情替她求情,果然手足情深。
夕食的時候宣帝旨意剛下來,人後腳就來了娴吟宮。
也不知哪兒來的時間見他,唇畔皆是譏諷,苑西荷也不拆穿:“皇兄的好意,柔德銘記于心。”
靜靜坐在後頭聽着,苑淮南覺得自己也沒爲她付出個什麽,更不好意思開口了,索性裝作不知趴在桌上打瞌睡。
·
走到苑西荷身邊的時候,苑九思動作略微有遲疑。
苑西荷倒是不以爲意,見她來了,順手給拉開她慣坐的那把椅子。隻是擡頭間看見她眼下的青黑,苑西荷皺眉問道:“昨兒又歇得晚?”
點點頭又搖搖頭,苑九思看着她的眼睛,隻覺心中空落落地,酸澀得難受。
良久,她滿是歉疚地低聲道:“皇姐,對不......”
“我知道了!昨日上卿大人回去将前邊講過的内容通通看一遍,你可是看太晚了?”想沒聽到般及時岔開話,苑西荷翻着書,興緻勃勃地道。
她越是如此,苑九思心裏越發難過。正嗫嚅着不知怎麽再開口,國庸監忽地就安靜下來。
前方真知子慢吞吞走了進來。
之前也沒人給傳個信兒,太傅突然就回來了。
時間轉眼就已經過去好多天,真知子的腿腳傷已經養得大好。
他是個古闆的老頭,處處規矩得很,也不耍滑撿懶。在家中養病時就總記挂着自己那幫不省事的學生,所以這才剛能正常走動,就執意要回國庸監授課,說什麽也不願繼續麻煩公皙堇。
宣帝看着他滿頭蒼蒼白發,念在他年紀大了,腿腳又不方便。特恩準真知子能在宮裏乘轎而行,如此對他也輕松許多。
隻是今日苑九思發現這個一直不服老的人也開始拄上一根拐杖。
驚訝之餘也有人唏噓。幾番相處,雖國庸監衆學生仍覺公皙堇不好親近,但平心而論,他确然是個極有魅力的人,飽經詩書與閱曆的洗禮沉澱,不論講學、言談上都有其獨到的見解蹊徑。
一時知道他不再教課,大家心頭都難免有失落遺憾。
其中最心痛難止的人非苑淮南莫屬。也不趴在桌上裝睡了。
得知公皙堇以後都不來,他心把都涼了大半截,痛得無法呼吸。想想這段時間來的付出,枉自己熱心巴巴趕着上前打了苑九思那麽多小報告,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呢。
雁過都還留毛,換在公皙堇這兒卻如石沉了大海一般。
甚至連個小小請求都還未來得及提出,他竟就不聲不響地不見人。
苑九思想着那身影出神,沒想到他來的時候悄無聲息,走得也輕飄飄不帶走一片雲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