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從前,對于她的要求苑西荷沒有不滿足的。
春曉之際,寺廟中來來往往都是上香的善男信女。
雖苑西荷已換了件衣裳,褪去不少珠翠,但起先在山外迎接過的一些弟子還是認出她。見她身着常服,料應是不想人叨擾,遂也不驚動,事事皆依常禮而待。
有她同路,花箋放心不少,至少一行有個能約住苑九思的人在,她應不敢真鬧騰着跑出廟去。
普陀山山有靈氣,三季如春冬如玉,衆人都道此處有神靈庇佑。
天色尚早,遠處還有晨霧繞青山。普陀寺前卻已排了長龍般的隊。
趁人不備,苑九思悄悄拉着苑西荷爬上雷音閣的二樓。
與嘈雜的大殿不同,閣樓上一片清淨,蒲團桌椅都規規矩矩地置着,打掃得幹幹淨淨。
雷音閣中的觀音像不大,看上去雖然是吟吟笑臉,卻眼含悲憫凝視蒼生。
鬼斧神工,刻鑿細緻。
四面牆壁都畫着繁複厚重的彩圖,濃墨重彩。
壁龛内供奉着幾個她叫不出名的神祗。
因香火從沒斷絕,廟裏有沉沉的香火味,浸入梁柱桌木。
苑九思正趴在紅褐色的扶欄上看下頭跪着搖簽的人。
忽然,門口先是一擠,而後又自動讓出一條路來。進門的人身着素色白衣上頭僅簡單繡幾朵嫩綠黃的梅花,但有風過,裙裾飄飄風鼓衣裳。女子身畔還跟一個粉衫的丫鬟,打扮亦雅緻脫俗。
氣質甚佳,苑九思就不由得好奇人長什麽樣。正要細看,卻聽得下頭隐約傳來幾聲議論,其中不乏酸語。
“那可是季六兒?”
“從前沒聽說她信菩薩,是什麽風将她從莳花館吹到這兒來了?”
“你不瞧瞧今日......”
“菩薩佛祖寬容,真什麽人都渡......”
......
“這就是莳花館的人麽?”聽得那些話,苑九思喃喃自語。再稍挪步避開擋住視線的扶欄,就見得那女子的形貌。
扶風楊柳,腰肢盈盈不堪一握,遠山黛下的秋水瞳若褶褶星辰。
僅露出一雙眼,就勾得人心,如九天仙女迤迤而來。
“皇姐快看!有美人!名不虛傳!”站得高,殿中光景也就一覽眼底,苑九思目不轉睛地盯着殿裏頭的白衣美人,一邊神神秘秘伸手朝後去拽苑西荷的袖子。
“等待會兒人少些咱們自己也去求一個,那木頭桶子我還沒玩兒過。皇姐,你說裏頭的簽都是一樣的麽?”
隻是拉得的粗布衣料子十分割手,根本不是她們慣穿的那樣。
苑九思又捏了捏,還是覺着不對,一臉狐疑地就轉過去。
“阿彌陀佛!‘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①佛經中已有真谛。”
“再者不論求仙問佛,都講究心誠則靈。桶裏的簽各有各的運,施主在挑它,它何嘗不是在擇人?自然不一樣。”那人吐字字正腔圓,聲調清正亮堂,就像講經一樣。
隻是他開口突然,委實有點吓人。
“貧僧清玄,見過幾位施主。”
苑九思被那洪亮的一嗓子吓得不輕。腳下一崴,險些順着樓梯道摔下去。
手忙腳亂扶穩,她怨怪地看了眼花箋與苑西荷,她二人竟都不提醒她!
那光溜溜有些反光的腦袋總是惹得她分神,腦袋上三個戒疤燙得甚圓。勉強集中注意力後,苑九思忍住怒氣:“你這和尚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就在方才。”清玄将自己還被她攥在手頭的衣角小心扯出來,手一點兒也沒碰着她。
扯出來後甚至還有心思仔細撫平上頭的褶子。
他的眸色很黑,受盡經書教導洗滌,不見半分塵世的煙火穢氣。
清澈如泓流,讓人能一眼看穿。
清玄不卑不亢理所當然的态度叫苑九思心氣有點不順,于是忍不住小聲哼哼:“你們住持見到本公子都會禮敬三分。小和尚你可知我是誰?”
“是女施主。”清玄手持念珠雙手合十,道得坦坦蕩蕩。
他竟然認出自己是個女的?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
約莫最近是太常被人堵話,以至苑九思都習慣起來。
不過是被哽一下,她回神還是很快,正在思慮怎麽反駁。清玄卻更快她一步,不待她開口就率先嚴厲地攆人,不容商量:“還望幾位女施主樓下請,雷音閣二層是師父們清修的地方。閑雜人等不得入内。”
那個“閑雜人等”着實叫她不悅,照說她是貴客,可和尚有眼不識泰山。苑九思本還想掙紮一回,但還沒發作就被苑西荷拉了下去。
氣不過臨走前她不忘示威地朝人瞪一瞪眼珠子。
花箋在後頭慶幸地拍了拍胸口。
見樓上走下來一行人,衆人不由紛紛看了過來。
華服女子溫婉如水,如不染塵的芙蕖。立于她身旁,手持青綠山水折扇的柳衣公子極是風流多情,隻是英氣勃勃的簡潔裝束仍掩不住花開媚臉的顧盼多情。
見她二人衣着精緻,身畔奴仆數名,大家皆道是又哪個王公貴胄家的公子小姐來求簽。
今日皇帝陛下來普陀山祭拜先祖,真是引得各路神仙妖怪湊熱鬧。
季六兒見得她,不由“咦”了一聲。身畔的丫鬟立即上前,卻被她擋開。
隔着人群無聲打量苑九思良久,被掩在薄紗下的唇瓣勾起淺淺的笑。季六兒慢步走來,意外地朝她盈盈一拜:“奴家見過朗公子。”
空山凝雲頹不流,聲若空谷黃鹂,婉轉動聽。
旁邊看熱鬧的人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偷偷道不愧是莳花館最紅的姐兒。單說這聲音都聽得人骨頭酥掉半截,更莫講其他。
随後不少男子拿暗含豔羨的目光瞄苑九思,朗公子?能是季姑娘的入幕之賓,又是朗姓,皇城裏頭就統共就能有那麽一家了。
傳言朗月歌十歲既能做詩寫賦,果真才子是要佳人來配的。
連帶苑西荷幾人,聽得季六兒的話後都是一怔。
苑九思不傻,見季六兒目光直往她腰間的玉上掃,就曉得裏頭藏着什麽意思。玉珏質地成色都難見的,上頭雖沒刻一字,但花樣古樸,樣式罕見。有常見的人認出來并不奇怪。
而季六兒認的是這塊玉吧。
不是她草木皆兵。若朗月歌沒去那種地方季六兒怎可能曉得他的東西。且看上去交情似是不淺。
苑九思心頭突然就難受起來,原還不待她動手清理,外頭的莺莺燕燕竟自己就叫嚣着上門了。拿着扇子的手指頭已偷偷攥得發白,頭一回遇到這樣的情況她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的人還真是深谙不能坐以待斃的道理。
“你這個人怎麽胡說!我家公......”
“花箋!”苑西荷淡淡看了她一眼,擋下她的話。
苑西荷下意識看向苑九思,見妹妹杵着沒吭聲,心頭也明白七八。
之前的埋怨竟也一掃而散,眼下生怕她在外頭吃了虧。
遂一步上前就擋在她和花箋面前,也不愠怒,甚至笑得頗是端莊大方:“姑娘怕是認錯人了。家父曆來家教甚嚴,我姐弟二人一言一行都要約着,更莫說與外頭女子有什麽往來。舍弟年紀尚小,姑娘這般玩笑也真不怕吓着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