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正月底。
娴吟宮中,天才将亮苑西荷便開始梳洗打扮。
天氣已暖和許多,已能隻着一些輕薄的宮裝。芙蓉色的流彩暗花雲錦裳長及曳地,裙裾飄飄,外頭罩一件白梅蟬翼紗就極是好看。
薄紗之上有銀紋繡的百蝶,蓮步款移就有暗香浮動,蝴蝶追衣。
早在一月前,尚衣局便用百濯香反複熏染她的衣裳。
此香沾衣,就算用水洗濯百次氣味也不褪半分。
三千青絲束成望仙九鬟髻,發髻上簪着苑九思送的珍珠簪,身上一色千葉攢金牡丹首飾。
精緻的眉眼都用顔料細細勾勒過。
額間再貼上花钿,用殷紅繪紋。原本的柔婉雅淑中不自覺多了幾分妩媚風流。
攬鏡而照,琦年玉歲,花晨月夕。
隻待有人爲她簪花。
隻待有人千金而聘,爲她築屋以黃金,讓她做屋中嬌娥。
苑九思去娴吟宮找她時,正逢她梳妝正好的時候。
珠簾掀動,苑西荷轉過身來,柔柔對她笑。
看她發髻高束,身着盛裝,苑九思除了爲她高興,心裏卻有一絲難過。
本該道賀的話到了嘴邊卻轉爲感慨:“母妃同我說皇姐長大了,要嫁人了,隻是不知以後我能不能時常見到皇姐......”說着,神色漸漸暗淡下去。
換在往常,苑西荷定會笑她口不遮攔,可此時她神色認真盡是真情,反倒使她不好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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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緩緩落下,月漸上梢頭,護城河畔早已聚了密密麻麻看熱鬧的人。
河流外延漂浮着各種花燈,樣式顔色新奇各異,依稀能見到上頭寫滿一些祝禱的話。花燈順着河水流淌的方向緩緩飄走,爲公主照亮行船的路。
遠遠望去,河的外延兩道一片通亮,粼粼水波反射着五色斑斓的光,煞是好看。
酉時一過,城樓鼓響。
皇庭水道中一聲巨大清響,使喧鬧的岸畔驟然安靜下來,萬民齊齊望向城樓。
樓台上的司儀朗聲祈願,聲音在宮城上久久回蕩。
随着司儀詞,宮中水道中央一艘樓船緩緩露出一角,慢慢向衆人駛來。刹時,無人再擁擠推搡,衆人屏息凝視,身子一動不動,目光緊緊追随船身。
雖隔得甚遠,但總有幾個眼尖的看能清。
樓船上身着華服的婢女猶如天宮神阙的仙子,個個朱唇粉面,巧笑顧盼。
而被那群婢女簇擁其間的女子始終含着淺笑着,白嫩如玉的面頰用上好的胭脂染過,美似瓊花。若河上灼灼綻放的芙蕖。
“那就是公主!是公主!”如炸開的鍋,有一人高呼,百人相繼附和。
岸邊看熱鬧的人群頃刻喧鬧起來,喧嚣不絕人聲鼎沸。甚至有人叩首行禮,頂禮膜拜。
苑西荷在婢女攙扶下打量着遠處岸邊跪伏成一片的人,唇畔的笑終于由心地加深幾分。
因母妃不受寵,幼時她曾受過些奴才白眼與冷待。本是遙遠的事了,可她心思細而敏感,那些感受那些人臉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後來年紀漸長,她與苑九思交好。雖無人再敢怠慢她,可她又開始一直活在苑九思身後,饒是這樣,也有人在背後話她居心叵測。
今時今日,苑西荷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本該屬于她,卻姗姗來遲的東西——淩駕于萬人之上、享受萬人跪拜臣服的快意。
至少此時,在他們眼中她就是一個享盡榮華寵愛的公主。
她眼中神色莫測。靜靜看着這一切,不知在想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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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舫樓順流緩緩而駛,一路繁華,煙花爛漫。宮船有中的一間軒閣,此時并未點燈。
流蘇窗幔被花箋挂起,苑九思面覆靜靜藏匿在暗處。
就算沒有外人,她臉上依舊覆着一張滾雪細紗制成的面紗,隻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
嗅着外頭踏實的燈火煙氣,隻覺比自己宮裏燃的那些香味道都更叫人心怡。
趴在雕花窗上,苑九思好奇地瞪大眼打量外頭的一切,船周陸續有少年貴公子的畫舫樓船行過。她仔細打量着小船裏頭的人,皆是意氣風發。
大多一副貂裘換酒、焚琴煮鶴的年少輕狂。
花箋早看過名冊,見苑九思盯着那些船上的人眼都不轉,便在她耳畔小聲替她解釋:
“那青色船裏坐着的,是鴻胪寺卿秦默的獨子秦少尤,他旁邊是雲麾使屈陵。兩位公子祖輩交好......而那秋香色裏的是......”
順着花箋指頭悄悄示意的方向,苑九思挨着挨着看過去,眼中有些迷惑。
忽然她打斷了花箋,努努嘴道:“你看他們這些人,飲酒交談甚是自在惬意,畫舫夜遊根本不似頭一回。隻是奇怪,我怎的看都覺得缺了一塊兒。”
“缺了什麽?”花箋不解,垂頭看她。
雖然屋中沒有掌燈,但有外頭的火樹銀花、粼粼的波光。花箋仍能看清她臉在暗中的精緻輪廓,内心唏噓,鬥轉星移,等到明年此時,在外頭站着的就該是她了。
花箋沉入自己的深思中。
苑九思一臉深沉,最後似想起什麽,拍拍窗框将花箋的思緒拉回來:“你道他們身邊是不是缺了莳花館裏的姐兒!”青蔥纖指搭在欄上,格外瑩白。
聽她提起那個地方,花箋有些錯愕,半晌才紅着臉羞答答地講話:“公主......你是怎的知道莳花館那種地方?”
苑九思白了她一眼,“大驚小怪地作甚?你不是也知道麽?”
“......”
“聽聞它背後那家南風館裏的小倌口碑很不錯。”主仆二人靜默片刻後,苑九思似試探地随意講了一句。
“那南風館早就被莳花館買下來了。”花箋嘴快地反駁了她,隻是話出口後腸子就悔青了。
莳花館屬皇城中最風流的那塊煙花地,裏頭各個姑娘、小倌都是一等一的姿色,隻要出得起銀子,就沒有滿足不了的需求。
果真,苑九思下一刻就以看稀奇的眼神看着她,十分不可思議。
半晌,她站起來頗有豪情地拍拍花箋的肩膀:“花箋,本公主果真沒看錯你。你且放心,本公主以後出去見世面潇灑的時候定會帶上你!”
“奴婢是進宮以前......”看她誤會,花箋張嘴就要辯解,可說了幾個字後一頓,還是讪讪住了嘴。尴尬地笑笑不再言。
她進宮前差一點就被賣去莳花館,所以自然知道那些。隻是她覺得那些并不是什麽好事,說了圖讓人煩惱,沒有提的必要。
就像她曾數次問她,皇牆外頭是不是真的天高海闊自由自在,花箋從未正兒八經過她回答一樣。隻道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日最好的地方。
花箋未講過,苑九思便一直以爲她就是普通窮苦人家的女兒。
于是苑九思一直以爲花箋是在敷衍她,殊不知那确是她的肺腑之言。
聽她忽然收了口,苑九思便留了一個心眼。花箋素來敢說敢做,可一直以來唯獨不願與她說她進宮前經曆的事。每每問急了,就道那時年紀小就盡數忘了,可現在看來這分明是沒忘。
苑九思也不勉強,隻是伸過手去握住她。見花箋神色疑惑,她朝她笑笑:“花箋,我冷。”
她本是随便說說,花箋卻當真,怕她被河面上的風吹病了,趕忙将簾子放下來。
因苑九思不要她掌燈,室内陡然暗下來,隻剩幾縷稀薄的月光。
良久。
“你說朗月歌今夜來了麽?”苑九思阖上眼聽着外頭的喧嚣,喃喃問她。
花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既然這樣問了若是沒來,她應當會失落;可若是來了,這其中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
順流而下,朱色宮牆、巍峨城樓漸漸遠去。兩岸房屋鱗次栉比,處處熱鬧繁華。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苑九思再次掀開窗幔。
通過水面花燈的光,她能看見不遠處一座水榭正亮着,軒榭正巧建在河道彎處,能将護城河大半都收入眼底。
苑九思再看岸邊,兩岸卻未再像方才那般人潮洶湧。隻是河面的畫舫和公子小哥都不減,心中好奇她遂出聲問花箋:“外頭怎麽沒人了?”
“就快到臨仙榭,船行了這麽久,咱們也得下去歇息歇息不是?水榭有重兵守衛,人就少了些。”花箋見她醒了,忙答道。
點點頭,苑九思不再作聲,揉了揉額角,靜靜打量着那棟獨具匠心的樓閣。屋檐邊角過年時的餘味都還未褪去。
夜有微風徐來使她神思清明幾分。
恍惚中,她似聽見有歌女唱着新譜的小曲,聲音遠遠順着風飄來,婉轉繞梁。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①
苑九思正支着下巴仔細聽着,忽然,船悠悠停了下來,正好停靠在水榭邊。
她下意識探出頭張望。
燈火闌珊之處,恰見有人,芝蘭玉樹,英姿綽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