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年八月,檀州。
在檀州治所密雲以北高聳入雲的雲蒙山下,有個依山傍水的秀麗村莊叫不老屯。
說起來,這個不老屯還有個傳奇故事,沒有人知道故事發生的年代,隻知道在很早很早以前,這裏住着十幾戶人家。村裏的人們以種地爲生,住的是茅屋草舍,過着清靜的日子。
在這幾戶人家當中,有個叫王志的後生,家裏很窮,靠打柴爲生。這天起早,他又拿起斧頭、繩子和扁擔,準備上山打柴。
臨出門,他的老阿娘千叮萬囑:“兒啊,千萬早點回來,娘在家等你。”
王志點點頭,扛起扁擔就上了山。翻過一嶺又一嶺,下了這山上那山,來到了朝聖廟。隻見這裏草木蔥茏,花兒鮮豔。
王志擡頭一看,隻見山洞口大青石旁兩位鶴發童顔的老人盤膝而坐。在石桌上,擺着一副棋盤,兩位老人正在專心緻志地下着圍棋。石桌的邊上放着一盤大蜜桃,個個都是那麽水靈鮮嫩。王志也很喜歡下棋,就蹲在老人旁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兩位老人邊下棋邊吃桃子,看到王志在旁邊,順手遞給了他一個。
王志正餓着肚子呢,接過桃子道聲:“謝謝”,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王志把桃子吃下肚,頓時覺得頭清目明,精神倍增。
時間長了,兩個老頭收拾起棋盤,轉眼間走得無影無蹤。
這時,王志才想起打柴的事來。于是他貓下腰去拿扁擔,然而遍擔已腐朽不堪,繩子也爛成灰燼。拿不起來了;再一提闆斧,斧頭也成了鏽鐵疙瘩。他隻好站起身來往山下家鄉望去。隻見田野和周圍的群山,一會兒綠了,一會兒黃了,一會兒又白了,反反複複的變化着。
王志不知是怎麽回事,趕緊下山回家。當他回到莊上,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家鄉了。小村落已變成了大村莊,見到的人一個個面目生疏。
王志很納悶,找人打聽阿娘的下落,可是誰也不知道,他感到奇怪。正走着,看到一位花白胡須的老人,王志趕忙上前打聽。
老人想了好大一會兒,經過一再提醒,才顫巍巍道:“我小的時候,聽我太爺說過,好多年以前,村裏曾有一個叫王志的後生上山打柴去了,始終不見歸來。”
聽到這裏,王志才恍然大悟。原來,王志在山上看到田野一次一次的變化,正是一年一年的四季變化。
大概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吧。王志二話沒說,就又上山了。有人說,王志又上山修行去了;有人說,王志回到山上已成仙得道;還有人說,王志就在北山坡的石洞裏住着。晴天,向北看,還能看到修行洞裏的炊煙。
王志的奇遇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知道村裏出了個長生不老的人。
打這以後,這個村莊就有了名兒,人稱不老谷。後來,又叫成不老屯了。
此時,不老屯方圓十裏内,卻是旌旗蔽日刀槍林立。
中軍大帳内,安東都護府都護、幽州大都督薛讷穩坐在帥案前,低頭沉思着。
在他的左首坐着兩人,一個是右衛将軍李思敬與左骁衛将軍李楷洛,右首則坐着三人,第一個是薛讷的副手、安東都護府的副都護安波柱,第二個是定州刺史崔宣道,還有一個是去年新任的盧奴折沖府都尉王海賓,他們五人是此次追随薛讷征讨契丹與奚族的主力将領。
“大都督,大軍行軍至此已經停留三日了,到底是走是留,您發個話呀!”李思經在一旁小聲詢問道。
李思經可謂此次征讨中的主力,六萬大軍中有一半是他帶來的,故而别人不敢打撓薛讷,他卻敢于說話。
薛讷擡起頭來,逼視着李思經:“怎麽?你急了?”
薛讷從軍四十餘載,幾乎所有光陰是在河北道各州統兵,尤其是幽州,他至少就待了二十年。
此前,孫佺走了宰相劉幽求的門路,接替薛讷做了幽州大都督。按理說,薛讷這個年紀也應該卸甲歸田了。可是急于立功的孫佺很是倒黴,與與奚族酋長李大酺在冷陉進行了一場會戰,三萬大軍毀于一旦,孫佺以及部将周以悌都成了俘虜,随即被契丹人送到突厥可汗默啜的牙帳,全部被殺。
如今,薛讷又做了幽州大都督,大帳内坐着的幾人,除了安波柱跟進自己的時間久一些,其他人都是他的後生晚輩,所以薛讷他說起話來也不用跟進他們客氣。
李思經心中對薛讷的倚老賣雖然老很不滿,但他不敢造次。
薛讷在骊山軍演中大放異彩,很得陛下的歡心。
此次,薛讷不僅是陛下欽點的到幽州大都督,而且還兼着安東都護府的都護。安東都護府是上都護府,其長官爲正三品,掌統諸蕃,撫慰、征讨、叙功、罰過,總判府事。薛讷一人身兼二職,由此可見陛下對他的期望很高。
見薛讷質問自己,李思經趕忙起身惶恐施禮道:“大都督恕罪,未将的确不該催促大都督,隻是兵士們心中不安,故而……”
見李思經服軟了,薛讷也懶得深究,他擺擺手道:“恕你無罪,本都督也正思量這個問題呢!說實話,此時本都督心中也很是躊躇不定!”
聽薛讷如此說來,崔宣道趁機勸道:“大都督,此時正值酷夏,天氣炎熱,将士們披甲執戈,攜帶糧草深入敵境,恐怕很難獲勝。我們不如上奏陛下,就此罷兵,待時機成熟再打此仗。”
崔宣道的話音剛落,卻聽李思經在一旁冷聲道:“崔刺史莫非是怕了,若怕了大可離去便是,何必找這些由頭呢?”
定州乃上州,崔宣道是從三品的刺史,李思經同樣是從三品的右衛将軍。按理說,他們是平級,可李思經頂瞧不上崔宣道那文绉绉的派頭,總是找機會對他冷嘲熱諷。誰知崔宣道并不吃他這一套,每每總會大加駁斥。
果然,崔宣道聽了李思經的話,不由勃然大怒道:“崔某雖是文官,卻也非貪生怕死之輩,冷陉之戰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那裏,我隻是提醒大都督,不要重蹈覆轍!至于崔某是走是留,也輪不到你在這裏說三道四。”
李思經也毫不示弱,正要反唇相譏,卻見薛讷猛一拍案幾大怒道:“都給我閉嘴,我是找你們來議事的,不是聽你們吵架的。”
薛讷發怒了,李思經與崔宣道隻好作罷。
薛讷看向了李楷洛:“不知李将軍有何高見?”
李楷洛,原本是契丹酋長。武則天統治時期,内附唐朝,官至左骁衛将軍,封薊郡公。冷陉之戰中,李楷洛奉孫佺之命,發兵二萬餘人,分爲三軍以襲擊奚部及契丹聯軍。後冷陉之戰失利,孫佺與周以悌被俘,李楷洛領着殘軍敗回。本來,此次征讨李楷洛是可以不出征的,但考慮到他有與奚部及契丹的作戰經驗,故而薛讷點名讓他随軍出征。
李楷洛聽薛讷問道自己,猶豫着不知該如何回答。
正在此時,中軍來報:“大都督,潞州團練距大營隻有五十裏了!”
薛讷聽罷,也顧不得再詢問李楷洛,趕忙起身道:“你們四人随我去迎接潞州團練!”
“大都督,我沒聽錯吧,您一個當朝三品大員,要親自去迎接什麽團練?”李思經眼睛瞪得溜圓。
不僅是李思經,就連崔宣道、李楷洛與王海賓三人也是滿臉不解的神色。
他們之所以不解,也是有緣由的。
大唐軍隊主要有三部份組成,最主要的便是府兵,也就是折沖府。折沖府有内府、外府之分,内府是指左右衛府所屬的五府、三衛和東宮左右衛率所屬的三府、三衛,此外都是外府。内府衛士都是由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孫充任,外府衛士則主要是富裕人家的子弟,内外各府的衛士都擔任皇帝的宿衛。像李思經、李楷洛、王海賓帶來的這些兵便都是府兵。
府兵之外,還有官健。邊境地區設有軍、守捉、城、鎮、戍等邊防組織,置邊軍戍守。唐初,邊兵由府兵輪番更代,三年一輪換。後來,各軍鎮可根據各自的情況,于從戍人員和客戶中招募士兵。自願長期戍邊的,長年免賦。如果家屬願意同往邊境,由官府發給田地房屋,這種招募來的邊兵便稱爲官健。崔宣道帶來的定州兵,大多均屬于官健。
除此之外,便是團練兵了。團練兵主要由各州州府征發入軍﹐不登記入正規軍軍籍﹔服役期間發給本人身糧醬菜﹔協助藩鎮官健在境内防守﹐或配合作戰﹔不長期脫離生産﹐軍事任務結束之後﹐随即遣返回鄉。
團練兵不是正規軍,戰鬥力非常有限,有戰事團練兵應募出征時,各軍都将他們當作運送辎重的苦力使用。正因爲如此,團練兵的地位便可想而知。不知道今日薛讷是犯了什麽渾,竟然要親自去迎接潞州的團練兵。
薛讷也懶得與他們解釋,徑自向帳外走去。安波柱雖然也有些一明白,但他對薛讷服從慣了,一言不發跟進着便出了帳。剩下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跺腳也追趕薛讷而去了。
薛讷等人帶着各自的衛隊,打馬奔出了十餘裏,薛讷這才勒住馬:“好了,就在這裏迎候吧!”
李思經上前詢問道:“大都督,這潞州團練是何來頭,竟要你親迎。”
“你說的沒錯,這潞州團練還真是大有來頭!你想知道?”薛讷頭也沒回。
“是的,請大都督明示!”
“陛下在中宗皇帝時被韋後排擠出京,你們可知道他去了何處?”薛讷問道。
“去了潞州!”李思經剛答畢,蓦地反應過來,他狐疑地問道:“莫非這潞州團練與陛下有關系?”
薛讷點頭道:“不僅有關系,是大有關系,這潞州團練是陛下親自下旨成立的。”
李思經恍然大悟:“難怪大都督要親自迎接呢!”
“這一點你說錯了,你們都了解本都督,我并不是那種喜歡迎來送往之人。若僅僅因爲這潞州團練是陛下下旨成立的,我才不會來接。”
“難道還有别的原因?”
薛讷神秘道:“我來迎接是因爲這潞州團練使有我有舊,此人也是大有來頭。”
崔宣道也在一旁好奇地問道:“不知這潞州團練使是何人!”
薛讷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定國公張寶兒!”
“啊?”幾人頓時目瞪口呆。
原來是他!安波柱臉上露出了笑意,他似乎又回想起與張寶兒在均州并肩作戰的一幕幕……
……
李思經的親兵快馬前來禀報道:“将軍,前方十裏處,發現有斥候出現!”
“哦?”李思經聽罷啞然失笑道:“這團練兵還能派斥候出來,我可是頭一次聽說。”
李思經的話語中充斥着不屑,安波柱本想反駁于他,但卻被薛讷的目光制止住了。
李思經說罷,朝着薛讷主動請令道:“大都督,讓末将我前去看看,如何?”
薛讷點點頭道:“去吧,見了定國公客氣些,他可不是好惹的主!”
“是!大都督!”李思經答應一聲,帶着數百人的騎兵呼嘯而去。
安波柱想要提醒一下李思經,可再次薛讷的眼神止住。薛讷臉上露出玩味的笑意,安波柱心中蓦然明了了薛讷的用意。
……
一隊人馬有序地行進在草原之上,看服飾甲胄無疑問是大唐的軍隊,可細看,卻與一般的大唐軍隊又有所不同。
這隊人馬的主體是數百輛四輪大車,每車由二至四匹健馬拉動,每輛大車都有數名年輕力壯的漢子随行照看。這些漢子身着統一的黑色皂衣,外觀十分美觀,但卻沒有實際的防禦意義,因爲他們沒有任何的甲胄與武器。
與這些漢子截然不同的是行進在大車四周的騎兵,約莫有七八百人,大多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他們一人雙馬,武器齊全,個個身着明光甲,以兜鍪護頭,兜鍪綴有垂至肩背用以護頸的頓項。左右兩片胸甲居中縱束甲絆,左右各有一面圓護,兩肩覆蓋披膊,臂上套有臂護;腰間紮帶,腰帶之下有兩片膝裙護住大腿。明光甲之外,每人還都罩有披風。
在隊伍的最前面,有兩人正騎在馬上并肩緩緩前行。
其中一個白衣公子笑道:“老王呀!這行軍打仗與你花天酒地的日子可不能比,感覺如何?”
被公子叫作老王的,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老王哈哈笑道:“定國公,說實話,剛開始還真不習慣,不過現在好了。不僅肚子小了,而且吃飯也香,睡覺也香,原來渾身的毛病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白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被李隆基逐出長安限時到軍中效力的定國公張寶兒。與張寶兒并駕而行的,則是号稱長安首富的王胡風。
王胡風爲何會出現在這裏,這還得從去年說起。
王胡風本是經商出身,可在長安卻屢次敗在岑氏商号手中,前思後想他終于明白,若不與岑氏合作,要不了幾年,他将必然會被岑氏吞得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想明白之後,王胡風便去找了岑氏的掌門人岑少白,這才知道原來岑氏竟然是定國公張寶兒的産業。王胡風主動向張寶兒投誠,誰知張寶兒卻沒有接受他,而是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讓他想明白了再來。
王胡風回去之後百思不得其解,就在他無比郁悶之際,張寶兒卻又主動找上門來。
王胡風與張寶兒二人長談了一夜,第二日王胡風便正式加盟岑氏商号。
張寶兒被逐出長安之前的一個月,王胡風突然從長安徹底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在長安百姓對王胡風的突然失蹤而議論紛紛之時,他卻突然出現在了檀州地界。
張寶兒打趣道:“這一次的錢可是要打水漂的,老王你心疼不心疼?”
“我有什麽可心疼的?”王胡風滿不在乎道:“我的錢現在可都是你定國公的,你不心疼我怎會心疼?”
“這才是長安首富的風采!”說到這裏,張寶兒突然正色道:“不過話說回來了,這次咱們花了這麽大的血本,老王你要是找不出些門道來,哪咱們可就虧大了。”
王胡風點點頭道:“這個自然,如何按訂單采購,如何保障行軍,這些我都大概心中有數了,具體打仗還得看定國公的,至于打完仗後,我該做些什麽,都已經策劃好了,定國公你就瞧好吧!”
“唉!”張寶兒歎了口氣:“可惜這次注定是一次沒有油水的敗仗,你就當作是一次特殊的經曆吧。等下次打個大勝仗,我保證讓你連本帶利都賺回去。我可不想再做這種血本無歸的虧本生意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王胡風信心滿滿道。
張寶兒似乎想起了什麽,他問道“老王,這戰場上瞬息萬變,刀槍無眼,你真的就一點也不怕?”
王胡風老老實實道:“當然怕!”
“既然怕,你還敢答應我,還敢跟着我來?”張寶兒不解。
王胡風目光炯炯道:“其實,我這人骨子裏是喜歡冒險的,你的那個主意雖然有些不着邊際,但我卻非常想試試,于是我就來了。”
說到這裏,王胡風笑道:“再說了,我相信定國公。我雖然與你打交道不多,但我看得出來,你這人很謹慎,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伏仗,既然你定國公敢來,那肯定是有後手的。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張寶兒哈哈大笑道:“老王,你不愧是個生意精,這賬算的賊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