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至這天早上,宋雪誠照例起床洗漱一番,在藥師神像前上了三炷高香,吩咐夥計看好鋪子,就抱着自己剛滿兩周歲的兒子同惠上了街。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宋雪誠帶着兒子到德一樓喝了碗暖粥,又溜達着去了耍把式的地攤旁,看一個耍猴人在逗猴。耍猴的大約四十來歲,五短身材,瘦骨嶙峋,像幾天沒吃飯一樣,手裏牽的幾隻猴子也是餓得兩眼發綠。
看了一會兒耍猴,宋雪誠内急,就把兒子同惠擱在一家小店的門檻上,急匆匆奔進了茅廁。誰知等他出來,卻發現兒子不見了。宋雪誠大吃一驚,急忙環視四圍。一下子發現兒子正被那個耍猴的抱在懷裏,正拿耱葫蘆逗他呢。
“同惠。”宋雪誠趕緊搶過兒子,對耍猴的怒目而視。
耍猴的尴尬一笑:“令公子一身富态壽骨,以後必定大富大貴啊。”
宋雪誠見耍猴人笑起來滿身邪氣,心中不快,冷冷道:“一個小孩子,是貴是賤看他的造化吧。”
說完趕緊抱着兒子走開,走到街角猛一回頭,還看到耍猴人用古怪的眼神緊緊盯着他,看得宋雪誠脊背發涼……
……
“這麽說,他便是那個耍猴人?”張寶兒問道。
“正是!”說罷,宋雪誠向那耍猴人大喝道:“快說,我的孩子被你藏到哪裏去了!”
耍猴人面如死灰,帶着衆人來到幾十裏外的一個破廟,廟内,被偷走的假同惠正泡在一個冒着熱氣的大甕内。
“兒呀!”宋雪誠趕緊抱出孩子,一試鼻息,幸好還有呼吸。
宋雪誠憤怒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爲啥要偷我的孩子?”
耍猴人不答,卻問:“我可以告訴你們,但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我要去偷胡老三家的孩子呢?”
旁邊的周賢笑了:“你中計了,其實你第一次偷去的孩子,就是真正的宋同惠。什麽大師算命、與胡家換子、胡宋兩家打官司,全都是定國公設下的計謀而已,爲的就是讓你以爲自己偷去的宋同惠是假的,引你現身再偷一次。”
“定國公?”耍猴人傻了眼,他看着張寶兒問道:“你便是張寶兒?”
顯然,他是知道張寶兒大名的。
張寶兒并沒有回答他,隻是自顧自道:“我聽宋掌櫃說了丢子之事後,也覺得蹊跷。第一、同惠丢後,沒有任何人給宋掌櫃寫敲詐信,因此不像是被人綁票。第二、宋掌櫃平時樂于助人,沒有什麽仇家,因此偷走同惠的也不可能是仇人。第三、同惠自幼雙眼有疾,沒有一個拐子會費盡心機拐個半瞎的孩子去賣,因此偷孩子的人不是拐子。偷孩子的人不圖錢、不報仇、不爲利,那他隻有爲了孩子本身,說明同惠身上一定有他有用的地方。因此我讓宋掌櫃假裝和胡老三打官司,讓你認爲自己偷了個假孩子,不得不再來偷一次,我們就等着甕中捉鼈了。”
“唉!我耗盡心計,沒想到卻被你橫插了一杠子,這真是天意呀!”耍猴人仰天長歎。
原來,耍猴人年輕時也是個郎中,一次進山采藥,竟然發現了一個小洞穴,順着洞穴爬到盡頭,裏面竟然是一個十餘丈大小的山凹平地。平地上長滿了奇花異草,而且還有一株奇特的靈芝草,竟然是醫書上記載的“半藏觀音”。這種靈芝藥性獨特,人服下後,老者白發變黑,落齒重生,年輕人延年益壽,長命百歲,臨死的人也能延壽三年。他大喜過望,心想這株靈芝草拿到塵世能換億萬黃金、高官厚祿,可惜速半截觀音還未成熟,他就在洞穴外做了記号,決定一年後再來采摘。
說到這裏,耍猴人歎氣道:“可惜一年後,洞穴竟然坍塌了,隻留下一尺大小的通道。人根本爬不進去。而且洞穴石料如鋼,斧鑿鑿不動,鋼釺插不進,我隻好馴練了一群猴子幫我摘藥。可惜畜生就是畜生,不管我如何費盡心血,沒有一隻能替我摘出那株半截觀音。後來我得到一本叫‘縮骨神功’的秘笈,上面說隻要找一個出生于子月子日子時屬鼠的孩子,教他練會縮骨神功,他就能縮骨如猴形,爬進洞穴摘出半截觀音。”
宋雪誠恍然大悟,他的同惠正是屬鼠的,而且是子月子日子時出生的。
耍猴人說他偷了幾個孩子教他們練縮骨神功,可惜最後都失敗。全都死在了那個小洞***他偶然知道宋同惠也是他的目标。就一直想偷走,可惜宋家防範很嚴,一直沒有機會,直到最近才得手。隻是不久後他聽老百姓傳言,說自己偷的孩子是假的,真的宋同惠早被換到了胡家,于是他才去胡家偷孩子,沒想到卻早有一張大網在等着他。
“作孽呀!”宋雪誠思忖半晌,突然問耍猴人,那株半截觀音是不是三葉花瓣,根部呈大紅色,遠遠聞去有股奇特的臭味?
耍猴人驚奇地問:“你怎麽知道?”
宋雪誠跺腳罵道:“你這個愚人,那不是半截觀音呀!”
他告訴耍猴人,真正的半截觀音有四葉花瓣,根部紫紅,氣味幽香。而有一種與半截觀音相似的草,三葉花、大缸根、臭味難聞,其實那叫“奪命閻羅”,有劇毒,人食用後。七竅流血、腸穿肚***砒霜還要毒!
“什麽?”耍猴人呆了許久,突然狂笑起來,“老天爺,我花了那麽多心血,害了幾條人命,竟然就是想得到一株毒草,天意弄人呀!”
說罷突然掙脫衙役的束縛,一頭撞向崖壁,隻見血光飛濺,頓時氣絕身亡。
張寶兒唏噓道:“不是老天捉弄你,是你自己的心魔捉弄了你啊。”
事情平息後的一夜,一個黑影翻山越嶺,悄悄來到那座小洞穴外。
隻見黑影把一堆火藥塞進洞口,點燃引線後,迅速下了山。
不久。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洞穴頓時被塌陷的巨石嚴嚴實實地封死。
黑影望着身後還在顫抖的大地,痛惜地說:“耍猴的,是我騙了你,那的确是一株天下無雙的半截觀音。如果不毀了它,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爲它喪命呢。什麽奇珍異寶,對于心魔困擾的貪婪之人來說,那不過就是一株毒草。”
黑影說着,緩緩摘下了蒙面布,赫然正是宋雪誠。
“宋掌櫃,你做得對,我沒看錯你!”張寶兒的的聲音從宋雪誠傳來。
“定國公……”宋雪誠不知說什麽好。
張寶兒拍了拍宋雪誠的肩膀:“走吧,我們還有正事要做呢!”
……
李隆基最近很是郁悶,本以爲做了皇帝,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但現實與他的想象差距實在是太遠了。按理說,太平公主的黨羽已經被全部掃除,以前的老臣貶的貶,退的退,現在身居高位的,基本上都是自己的心腹。可他的手腳似乎被束縛的更緊了,别提有多窩火了。
“陛下,咱們現在去哪裏?”高力士詢問着李隆基。
“去定國公府!”李隆基道。
“是,陛下!奴才這就去準備!”高力士應道。
“不用準備銮駕了,我們微服去。”李隆基率先往外走去。
在高力士的陪同下,李隆基向張寶兒的府上走去。
突然,李隆基停了下來。
“陛下,怎麽了?”高力士問道。
李隆基也不答話,轉身便走。
“陛下,不去定國公府了?”高力士在身後追問道。
李隆基猛地轉過身來,冷冷地盯着高力士:“你的話太多了。”
高力士心中一驚,趕忙告罪:“奴才知罪,請陛下懲處!”
“好了,走嗎,去昭慶殿!”
“是!陛下!”高力士趕忙頭前引路。
太上皇李旦就住在昭慶殿,盡管李隆基再三請求李旦住在正殿太極宮,可李旦卻執意要住在偏殿昭慶殿。
“三郎拜見父皇!”李隆基向李旦施禮道。
與李隆基的一臉愁容相比,李旦此時卻是紅光滿面。
“三郎,你來了!快看看,阿爹寫的字如何?”李旦向李隆基招手道。
李隆基上前一看,李旦的字寫的還真不錯,他輕聲念道:“喚出眼,何用苦深藏。縮卻鼻,何畏不聞香。”
李隆基笑道:“父皇這首《戲題畫》是十年前作的,現在再寫來,還别有一番韻味。”
“坐吧!”李旦意味深長道:“三郎,看你的樣子,肯定是遇上不順心的事情了?”
李隆基苦笑道:“父皇好眼力呀,一下就看穿三郎了!”
李旦搖頭道:“不是我眼力好,我不用看,也可以猜得到。”
李隆基愕然。
李旦笑道:“當初不管是太平,還是你,都覺得我這皇帝當的窩囊,你現在該明白了吧,皇帝可不是那麽好做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李隆基點頭道:“父皇說的是。”
“說吧,遇到什麽麻煩了?”李旦問道。
李隆基大倒苦水,将自己的煩惱一古腦說了出來。李旦隻是靜靜地聽着,一言一發。
李隆基好不容易才說完了,李旦問道:“完了?”
“完了!”李隆基點點頭:“父皇,你說我該怎麽辦?”
李旦搖搖頭:“我不知道。”
“啊?”李隆基愣住了,他滿以爲李旦會幫他出個主意。
李旦見李隆基這副表情,笑道:“你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是有人知道呀?”
“父皇,誰知道?”李隆基問道。
李旦盯着李隆基看了好一會,反問道:“三郞,你是真的不清楚,還是跟我裝糊塗呢?”
李隆基默不作聲。
“你是我的兒子,我還了解你嗎?”李旦洞若觀火:“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嗎?你爲何不去找他?”
“我上想去找他,可是……”
“可是你擔心,是嗎?”李旦接過話來:“就說這一次你的上位,整個長安的軍隊都在他的控制之下,若沒有他,你能做的了皇帝嗎?”
“他的兵權還不是父皇給他的,若不是父皇,他怎能掌控兵權?”李隆基反問道。
“你錯了,他的兵權不是從我這裏要來的,而是我求着給他的!”
“求着給他的?”李隆基越聽越糊塗了。
“你想想,除了他,不論是你的人,還是太平的人,誰能完全掌握羽林萬騎?一旦羽林萬騎分化,你與太平公主各自都掌握了一部份軍隊,那你們的争鬥會成什麽樣子?不論你們最終誰赢了,對我大唐來說,都是一場浩劫。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他最終幫你掃除了一切障礙,讓你做了真正的皇帝,而且還将損失降到了最低。你居然不信任他,還猜忌他!三郎,你太不明智了。”
李旦的話一點也沒錯,讓李隆基無法反駁。
李旦見李隆基不語,他又問道:“三郎,你說實話,幾年前在潞州的時候,你能想到今天會當上皇帝嗎?”
李隆基搖搖頭。
“别說你,就是我也不會想到。可是他卻想到了,而且替你一步一步謀劃,才有了你的今天。先說你在潞州的時候,若不是他幫你除去那些掣肘你的那些人,你如何能在潞州站得住腳?”
“他爲了讓你們兄弟幾個能回到長安,甚至可以向韋氏妥協,難道不是爲了讓你在長安立足嗎?”
“中宗駕崩,他明明可以一己之力除去韋後一黨,卻偏偏讓你去做,難道不是在給你積攢功勞和人脈嗎?”
“太平提出讓大郎做太子,若不是他去力勸大郎,你又如何能做太子?”
“太平與你争權,他表面上是兩不相幫,可若真沒有他暗地裏的幫助,你如何能鬥得過太平?”
“你雖然上位了,可他太了解太平的性格了,知道隻要太平還活着,肯定會影響你一展宏圖,所以,他主動替你除去了太平。他爲你做的這一件件、一樁樁事情,你是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聽了李旦一連串的質問,李隆基低下了頭。他羞愧不已,但同時也豁然開朗,他點頭道:“父皇,我錯了。”
“三郎,你知道他是怎麽評價你的嗎?”
“他是如何說的?”
“他說你志向遠大,胸懷寬廣,做事果斷,知人善用!”說到這裏,李旦盯着李隆基道:“你說說,你現在所思所想,所作所爲,哪一點與這十六個字能沾上邊?莫不是他看走眼了不成?”
李隆基低頭沉思起來。
李旦淡淡道:“三郎,你若不破去心中魔障,即便是做了皇帝,最終也将一事無成呀!”
李隆基起身道:“父皇,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這就找他去。”
李旦鄭重其事道:“三郎,記住我今天的話,善待他,永遠别猜忌他。有他在,是你的福氣。若有一天他真的離開你了,那麽你的福氣也就到頭了!”
李隆基同樣鄭重其事地對李旦道:“三郎永遠謹記父皇的教誨!”
……
“陛下!奴才都打聽清楚了!”高力士向李隆基禀報道。
“說來聽聽!”李隆基趕忙問道。
“定國公大婚之後,頭一個隻是帶着幾位夫人四處遊玩。從第二個月開始,定國公便開始四處過府拜訪。”高力士小心翼翼道。
李隆基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哦?他都拜訪的是哪些人?”
“有甯王殿下、申王殿下、岐王殿下、趙王殿下,還有幽王殿下、驸馬王守一、燕國公薛崇簡……”高力士一口氣說了三十多個人的官職和爵位。
李隆基聽罷,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奇怪,他拜訪的這三十多人可都是皇親國戚,朕不相信,他就沒有拜訪過一個朝廷大臣?”
高力士搖頭道:“沒有,一個都沒有。聽說宰相劉幽求與鍾紹京,還有姜皎、陳玄禮、葛福順等人去拜訪定國公,都吃了閉門羹。”
“他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李隆基繼續問道:“後來呢?”
“從第三個月開始,定國公便與這些皇親國戚成立了‘風花社’,定國公本人擔任了社長。”
“哦?‘風花社’?什麽是‘風花社’?”李隆基越來越好奇。
“奴才也不知道,不過聽說加入‘風花社’還必須要遵守社裏的規矩。”
“什麽規矩?”
“奴才給陛下抄了一份,請陛下過目!”高力士将所抄規矩遞上。
李隆基接過,仔細看去:第一,不議論朝政;第二,不欺壓百姓;第三,不結交朝臣;第四……
李隆基看罷,心中大概已經明了,他笑道:“寶兒這鬼花樣還不少。”
蓦地李隆基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他問道:“這些人一個不服一個,個個都是難纏的主,他是如何将他們聚攏在一起的?”
“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不過,這‘風花社’每過個三五天,就要聚一次,場面可是不小。據說,這些人一個不落都會參加聚會,除非是得了大病,向定國公請假後才可以缺席,否則定國公便會将他們從‘風花社’中除名。”
李隆基聽罷,心中不由盤算開來:看來朕得親眼瞧瞧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