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邊走邊說,路過一間茶棚,張寶兒便徑直走了進去,要了幾樣點心糕餅,與衆人吃了。而後,便與那孫班頭攀談起來,聊聊廓州的風土人情,氣節物候。
聊到興起,張寶兒向衆人招呼道:“來來來,難得有點時間,趕緊脫了官靴,松松雙腳。”
衆人走了這一上午,早已是兩腳生疼,聽了張寶兒這話,紛紛脫下鞋來,喝茶談天。
聊着聊着,便談到俸祿之事。
隻見張寶兒一手提起自己的官靴,一手拿起孫班頭的官靴,向着衆人道:“諸位且看,我這刑部發的官靴,與你們廓州官府發的官靴一比,可有什麽差别嗎?”
衆人湊将過來,略略一看,就看得分明,紛紛道:“自然是刑部的靴子好!”
張寶兒聽了這話,爽朗地笑道:“那是自然,要不都說做官便做京城的官,哪怕像我們一個小小的捕快,跟地方州府的比起來,也是滋潤不少!諸位若是想來長安發展,盡管來刑部找我們總捕頭,他會給你們謀個差事!您說是吧,總捕頭?”
古雲天接口道:“這話說的不假,諸位若要在長安有事,隻管吭氣,就包在我古雲天身上了。”
衆人聽了這話,紛紛言謝。
張寶兒瞧了一瞧天色,揚聲說道:“天色不早了,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說完這話,張寶兒便和衆人一起,離了茶棚,向着刺史府走去。
将到刺史府,還未進門,便看見一夥軍士衙役擁着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官服老者奔着古雲天與張寶兒走來,這老者矮胖身量,圓臉,高鼻梁,八字胡,眯着一雙小眼。
古雲天剛要開口,旁邊那孫班頭倒是甚會觀人眼色,上前一步搶先說道:“古總捕頭,這便是本州的父母官,廓州刺史魯國平魯大人。”
古雲天聽了這孫班頭的話,輕聲一笑,上前幾步,拱手施了一禮,張口說道:“刑部總捕頭古雲天見過刺史大人。”
魯國平見古雲天上前行禮,不由誠惶誠恐,連忙上前,一把托住古雲天雙手,張口說道:“古總捕頭言重了,折煞老朽了!”
說到這裏,魯國平指着張寶兒問道:“不知這位是?”
古雲天介紹道:“哦,這是我們刑部的張捕快,與我一起來廓州查案的!”
張寶兒趕緊與魯國平見了禮。
“快,二位裏面請,裏面請!”魯國平熱情招呼道。
古雲天與張寶兒也是一笑,說道:“大人請。”
入了刺史府大門,果然見到不少饑民,坐了一地,眼見張寶兒進來,俱都直怔怔地盯着。
幾人進了内堂,分賓主坐定後,一個穿青衣的師爺奉上茶來。
古雲天接了茶并沒有喝,隻是随手放在了桌上。
張寶兒喝了一口熱茶,笑道:“好茶!想不到廓州亦有此等茶味。”
那魯刺史聽得張寶兒此言,大喜道:“李捕快謬贊了,待到二位公幹圓滿,歸京之時,魯某便與二位帶些回京,閑來無事,沖來解悶!”
張寶兒聽了此言,放聲一笑,說道:“恭敬不如從命,有勞刺史大人啦!”
魯國平賠笑道:“哪裏,哪裏,應該的,應該的!”
眼看氣氛越發融洽,寒暄了幾句,古雲天張口問道:“魯刺史,你可知我們來廓州,所爲何事?”
那魯刺史聽得古雲天如此一問,當即冒出一身冷汗,張口答道:“知道…知道……是爲了……”
後話剛要出口,卻被張寶兒袖子一揮,将魯國平後半截話打斷,截口說道:“不用多說,知道就好。天色不早了,進城之時我們已在城東投了客棧,客棧名字喚作——賓客來,住甲字一号房,刺史大人若有差遣,可差人前往客棧尋我。我們還有些瑣事,這就告辭了。”
話音未落,張寶兒給古雲天施了個眼色,二人便已邁步出門,魯國平連忙快步趕上,将二人送至門外。
行不多時,張寶兒轉過數個街角,走到四下無人之處,運氣一震,吐出一口水來,正是張寶兒在刺史府飲下的那口茶水。
“寶兒,莫非那茶水有問題?”古雲天皺眉問道。
“十有八九,爲防不測,還是小心爲上。”張寶兒罵了一句:“這個老混蛋,還真不簡單。”
他們又轉過兩道街角,來到那“賓客來”的客棧門前,進了房間。
古雲天在房間裏四下查看,過了良久,确定無事。
張寶兒不禁長出了一口濁氣,坐在桌前,将燭台上的蠟燭點燃,從袖子之中,抽出一截竹筒來,正是那算命先生一個踉跄之時趁機一把塞在張寶兒袖中的。此時張寶兒擰開蓋子,發現裏邊卷有一條白布,隐隐透着墨迹,張寶兒将手指探人,将那白布取出,攤在桌上,隻見那白布之上,鐵畫銀鈎地寫着十六個大字。
張寶兒将白面遞于古雲天問道:“古大哥,你幫我看看,上面寫的是什麽?”
“春夏至冬,陰兵鎮糧,酆都鬼判,誰主鬧羅。”古雲天将布條上的字念了出來。
刹那間,張寶兒腦海中似乎捕捉到了什麽,卻轉瞬即逝。
張寶兒将那白布在燭台上點燃,燒作一團灰燼。
“寶兒,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古雲天問道。
“今夜,我們再去探探那義莊!”
古雲天點點頭。
……
陰森的月色下,白牆黑瓦的義莊此時更顯凄厲。
到了門前,張寶兒四下裏略一張望,便俯下身來,借着月光,仔細地檢查地面泥痕。
“寶兒,你在看什麽?”古雲天小聲問道。
“廓州雨季,地面潮濕,再加上案發不久,千名軍士、數十萬石糧草在這義莊門前出入,不可能不留下蛛絲馬迹。”張寶兒頭也不擡道。
果然,在義莊大門東西兩側,各發現數處印記,在義莊大門東側的一條道上發現了大量的馬蹄印、腳印和車轍印。都朝向義莊大門。
張寶兒伸開手指,探入那車轍印裏,略一估量.足有兩寸深。心念至此,張寶兒又走到了大門的西側,俯下身來,細細觀察,果然看出些許端倪。
張寶兒起身拍拍手道:“你看,這西側的轍印,深不足半寸,卻是背向義莊大門。而這大門東側的車轍印深達兩寸,朝向大門,可見是滿載銀錢糧食入的義莊,這西側的車轍印深不足半寸,可見乃是空車而出,徒爲掩人耳目,銀錢糧食現如今一定還沒運出義莊。也就是說,那些軍士在這義莊之内,已經遇害。”
“可第二天,載着車馬出城前往甘州的又是什麽人?銀錢糧草既然是在義莊内被劫的,現在又藏在哪裏?既然已經成功劫了錢糧,兇手又爲什麽還要再駕着車馬,扮作官軍繼續往甘州開去,造成途中遭難的假象?兇手到底是爲了隐藏什麽呢?假扮押糧人馬,到底幕後主使者是什麽人,有這般龐大的勢力?在前往廓州的官道古宅門前暴斃的是什麽人?伏擊我們的又是什麽人?”
聽了古雲天一連串的發問,張寶兒的腦袋裏一時間亂成一團,歎了口氣道:“但願所有的謎團,都能在這義莊中找到答案!”
說罷,張寶兒收斂心神,進了義莊之内。
當夜,月明星稀,慘白的月光灑了一地,難得的晴天啊。
張寶兒深吸了一口雨後的濕氣,緩緩移動腳步,沿着地上的轍印,漸漸向義莊的深處走去。滿樹的枯葉早已落得精光,被夜裏的寒風一吹,夾着地上鋪的厚厚的紙錢,四散飛揚,時不時傳來幾聲寒鴉嘶啞的叫聲,将這夜幕下的義莊襯得越發的凄涼。
沿着車轍印走了許久,忽然前方出現一條青石闆鋪成的小路,車轍印到了這裏,便驟然消失。張寶兒擡眼望去,依稀看見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座破敗的荒殿,張寶兒自言自語道:“想必這就是那城隍廟了吧?”
二人擡腳邁進了廟門之内,擡眼打量這座破敗不堪的城隍廟。當先映入眼底的是幾尊殘破不堪的泥塑,左邊乃是地獄天子閻羅王,右邊對的是黑白無常,夾在中間的是一個紫袍皂衣、青面獠牙的惡鬼,紫金冠束發,捧着一本賬簿,倒提一杆朱筆,瞪着一雙鬼眼。殿門兩側俱是面貌不一、形态各異的惡鬼泥塑,足有十餘座,色澤鮮亮,栩栩如生。在這慘白的月色映照下,甚是猙獰可怖。
在這森羅殿内,來回走了數遭,張寶兒不由地想起了那算命先生塞給他的那十六個字——春夏到冬,陰兵鎮糧,酆都鬼判,誰主閻羅。
面對着眼前情景,張寶兒反複咀嚼着這幾個字的含義,就在張寶兒的眼光在這些泥塑之上不經意地一掃而過時,突然,一絲靈光在張寶兒頭腦中閃現。
霎時間,張寶兒看出了疑點,對古雲天道:“這城隍廟如此破敗,牆體泥塑,受風雨侵蝕,早已難辨真容,爲何這十幾座惡鬼塑像,這般鮮亮?”
“說的也是!”
古雲天當下走上前去,将手指在一尊惡鬼泥塑上一抹,竟蹭下一塊朱砂來。他回頭看了張寶兒一眼,從腰間抽出鐵尺,搭在那惡鬼泥塑肩頭之上,真氣貫入,手臂一揮,将那泥塑肩頭削下一塊來。
張寶兒向那惡鬼肩頭的缺口定睛一看,不由地一股冷氣自後脊而人,直鑽向頭頂。原來那塑像僅是外圍薄薄地裹了一層泥彩,當中竟立着一個人,肩頭被古雲天一尺削下,連骨帶肉,砍下一大塊去。
見到眼下這般情景,古雲天撕下一截衣角,從腰間解下那酒囊,将囊中老酒倒在那衣角之上,将衣布蘸濕,在那惡鬼塑像的臉上擦拭起來。那塑像上的油彩本就不厚,才擦了數下,便露出本來面目,八字濃眉,颏下無須,國字臉,分明是白日裏給自己引路的孫班頭,此時卻是毫無血色的蒼白,睜着一雙大眼,看着張寶兒,嘴角正挂着一絲詭笑。
張寶兒心頭吃了一驚,感慨道:“果然如此!”
古雲天又走向旁邊的一座惡鬼泥塑擦拭起來,不久便露出真容,圓臉,高鼻梁,八字胡,依舊眯着一雙小眼,張寶兒更是心驚,這不正是剛剛還與自己喝茶寒暄的那位魯國平刺史嗎?
一時間,張寶兒懶得多想,将身上的長衫脫下,從古雲天手中接過剩下的酒水,一股腦全潑在長衫之上,一個一個地擦起那惡鬼的泥塑來,卻不知正當張寶兒全神貫注地擦拭泥塑的同時,城隍廟的一個角落裏,一雙眼睛正狠狠地盯着張寶兒。
隻一會兒工夫,十數尊泥塑已擦了大半,其中裹着的屍首,卻都是張寶兒見過的人,有和張寶兒品茶寒暄的魯知州,有帶路的孫班頭,有随行的衙役兵丁,還有知州府奉茶的師爺,“賓客來”的掌櫃、小二,一時間,張寶兒如遭雷擊,腦子裏充滿了疑惑……
廓州官道一路走來,到底什麽是真的?誰是真的?那算命的先生是誰?刺史府裏的刺史又是誰?孫班頭,店老闆,哪一個才是真的?
“春夏到冬,陰兵鎮糧,酆都鬼判,誰主閻羅”張寶兒喃喃念道:“這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
此時,張寶兒完全陷入了一片沉思,負起手來,在城隍殿内來回踱步。古雲天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不敢擾斷他的的思緒。慘淡的月光透過破敗的窗棂投進殿内,将殿内的屍身泥塑映得越發猙獰,仿佛随時将要撲下來,擇人而噬。
也不知道張寶兒在這殿内來來回回走了多久,突然,張寶兒猛地擡起頭來,嘴角隐隐挂上了一絲笑意,低語了一聲:“我明白了”。
話音未落,張寶兒一步上前,走到那判官座前,指着對古雲天道:“最明顯的往往是最容易忽略的,判官居中,閻羅在側,豈不荒唐?”
說完便在那判官像上來回摸索,果然,發現一處破綻,原來這判官手中的賬簿竟然可以活動。
張寶兒會心一笑,将那判官手中所握的賬簿上下一翻,隻聽基座之下一陣機關轟鳴之聲,那判官像向左挪去,那閻羅像向正中間緩緩移去與此同時,隻聽兩側廂房之内,機關轟鳴不止。
張寶兒身形一動,直奔兩側停屍的廂房,隻見所有的棺材,無論大小,此時竟然全部掀開了蓋子。
張寶兒一個一個探身看去,果不其然,所有的棺材裏都躺着年紀三十上下的壯年男子,無一例外的面部青黑,嘴唇泛紫,雙目圓瞪,眼球突起。隻是有的頸下皮肉一片模糊,周身毫無傷痕;有的嘴角隐透着一絲詭笑;還有被剛猛的掌力震斷周身骨骼而死的。這義莊所有的棺材加起來,林林總總,足有數千之衆。
古雲天看的目瞪口呆,他苦笑道:“毋庸置疑,這些便是那些失蹤的押糧官軍了。”
張寶兒将上半身探進一座棺材,看了看那棺中的屍首,歎了一口氣,抓住那屍體雙肩,略一發力,将那屍體從棺中扯了出來,輕輕放在地下,擡手在那屍首臉上一揮,合上那屍首圓瞪的雙眼,隻聽張寶兒低聲說道:“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爲諸位兄弟讨個公道。”
說完,對着那屍身拜了一拜。反身将手臂探入那棺材内摸索了許久,竟摸到一個鐵環,用力一拉,隻聽一陣機關作響,那棺材底竟然翻轉過來。
張寶兒探身一看,隻見金燦燦的黃金,齊齊地鋪滿半截棺材,耀得張寶兒雙眼一花。見到眼下情景,張寶兒又依法連連拉開了幾座棺材,果然,所有的棺材下面都有夾層,滿滿地鋪着黃金,張寶兒探手取出一塊金錠,仔細一看,那錠上整齊地印着“大唐中宗皇帝景龍五年赈”十一個大字。
張寶兒終于舒了一口氣:“原來失蹤的銀錢都藏在這裏,那算命先生生說‘陰兵鎮糧’,人死爲陰,這棺材裏躺的全是遇難的官兵,便是說的陰兵了;‘鎮糧’二字,就是說失蹤的銀錢便是藏在這遇害官兵的屍身之下;至于酆都鬼判,誰主閻羅,便是指将閻羅與判官各歸其位,就能開啓這棺材裏的第一道機關;那麽這‘春夏到冬’四字,又是什麽意思呢?春夏到冬,春夏到冬,難道是他?”
說到這裏,張寶兒盯着古雲天道:“我有一種預感,要想知道答案,還得往城隍殿一行。”
二人再入這座城隍殿,張寶兒已不像方才那麽迷惘了,腦中其餘的問題現在已然迎刃而解,唯一不解的,便是那“春夏到冬”四個字到底何指。
天色已近三更了,一陣寒風乍起,吹過城隍殿破敗的大門,“吱吱呀呀”晦澀至極,如泣如訴,看了看那魯知州、孫班頭鑄在泥塑裏的屍身,張寶兒一聲長歎,輕聲說道:“魯刺史,孫班頭,還望諸位在天英靈能相助我解開謎團,爲你們讨回公道。”
正當張寶兒這一輕歎之際,便聽見一聲嘶啞至極的老妪之聲傳來:“你們别心急,早晚你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哈哈哈!”
張寶兒心中大驚,古雲天照着發身之處便是一掌,大喝一聲:“裝神弄鬼!”
古雲天這一掌擊在了門扇之上,木屑橫飛,将那破爛不堪的大門劈得粉碎。慘淡的月光投進空曠的城隍殿内,靜得可怕,分明空無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