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讷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張寶兒平定叛亂後的第三天趕到了洛陽。
薛讷一到,張寶兒便以欽差大臣的名義,向留守洛陽的各級官員宣讀了中宗李顯的聖旨:以薛讷爲行軍總管,張寶兒爲監軍,以洛陽左右屯營爲基礎,征集軍隊五萬人,分道出擊均州,剿滅李重福叛亂。
聖旨頒布之日,朝野嘩然。
谯王怎麽會反叛朝廷?很多人都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朝廷大臣和老百姓的眼中,李重福向來行事低調,而且誰都看的出來,他一直被韋皇後打壓,給人一種窩囊廢的感覺,這種人怎麽會反叛呢?但從聖旨中,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點:陛下已經确認自己的兒子已經反叛,而且剿滅他的決心已下。
似乎爲了印證李顯的判斷,就在張寶兒宣旨的當天,李重福果然在均州起兵了,他向天下發布了一份登基昭告天下的诏書,改大唐年号爲中元克複,尊李顯爲“太上皇”,尊李旦爲“皇季叔“,封弟弟李重茂爲皇太弟。
大唐建立以來,李氏家族爲了皇位之争,父子反目并不少見,可謂是每朝都有,已經不是什麽稀罕事了。可像李顯與李重福這樣,直接在戰場上定勝負的卻不多見。很多人對于這場戰争的勝負預測,籠罩在一片懷疑的氛圍之中。
薛讷奉了聖旨,立刻向洛陽周邊折沖府發布帥令,奉調的兵力也晝夜兼程,源源不斷地向洛陽彙集,剿滅李重福的戰役即将打響。
就形勢而言,天時地利人和都傾向于薛讷一邊,李重福的烏合之衆并不能阻擋大唐鐵騎,他們肯定會像垃圾一樣被清掃的幹幹淨淨。然而世事多變,卻總在無意中幻化出新的漣漪。
張寶兒皺起眉頭,盯着薛讷道:“什麽?推遲出征?”
“正是,今日一早,本帥已将軍令快馬傳遞到各軍。”薛讷歎了口氣道:“張大人,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現在的情形已不允許立刻出版征了,本帥這麽做也是無奈之舉!”
張寶兒雖然沒有領過兵,但薛讷說的道理,他心中還是明白的。本來,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了,按照計劃将于明日出征,可現在卻不得不推遲,而這則源于出征所籌集的軍糧被燒。
昨夜,洛陽城外糧草營被天雷擊毀,焚燒殆盡。”
糧草營中是大軍出征的随行給養,雷擊之時正值深夜,看守軍卒二十餘人,全都在帳中被火焚燒而死,其狀慘不忍睹。兵馬尚未出征,糧草已被天雷擊燒,正是不祥之兆。洛陽各級官員紛紛勸說薛讷順應天命,停止出征。而軍中也是人心惶惶,不得已之下,薛讷隻好推遲出征。
“陛下已經下了旨,而且均州方面已經失控,萬萬不能停止出征!”張寶兒斟酌道:“我覺得此事有些可疑,薛帥抓緊時間再征集糧草,我在暗中勘查此事,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出了薛讷帥帳,張寶兒看見副将安波柱正立在帳外,張寶兒對他道:“安副将,現在可有空?”
安波柱趕忙道:“監軍大人有何吩咐?”
張寶兒淡淡問道:“被焚毀的糧草營在什麽地方?我想到現場看看去!”
安波柱毫不猶豫道:“就在洛陽城西,我帶監軍大人前去。”
張寶兒随安波柱和幾名随行親兵,騎馬向西,一直出了城外,很快便到了糧草營駐地。
空氣中己能聞到焦糊氣味,原先堆放草垛的地方此刻已經變成一片狼藉,滿地皆是燒毀的木料、草灰、谷物之類,混合在泥水之中,灰屑則随風揚起,連眼前景色都變得霧氣蒙蒙。
一隊兵士正在廢墟中翻撿整頓,見數騎飛馳而來,一名年輕校尉喝聲響起:“站住,什麽人?”
待走近了,校尉見了安波柱,臉上立刻露出肅然的神色,他挺直了胸膛向安波柱行了軍禮:“屬下見過安将軍!”
安波柱冷哼了一聲,指着張寶兒對校尉道:“監軍大人來看現場,趕緊準備準備!”
說罷,安波柱率先下馬,朝前走去。
聽安波柱說面前之人便是監軍張寶兒,校尉眼中放出光來,他一臉崇敬地向張寶兒行了個軍禮:“屬下見過監軍大人!”
年輕校尉很是英武,渾身上下透着朝氣,張寶兒對他很有好感,便沖着校尉笑了笑,也跟進着安波柱向前走去。
殘破的帳篷邊上,整整齊齊躺着數十具屍體,俱以草席覆蓋。翻開一角,便看到慘不忍睹的屍體,顔色焦黑,不辨面目,縮成短短一截。
“洛陽城中都傳說監軍大人是天神下凡,可以未蔔先知!”年輕校尉猜測道:“大人能掐會算,肯定算到昨夜雷擊之事。唉!大軍還沒出發,便出了這等蹊跷,依卑職看,這一回出征恐怕是兇多吉少啊!”
天神下凡!未蔔先知!能掐會算!聽着年輕校尉吐出這些詞,張寶兒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這都哪裏跟哪?他看着年輕校尉一臉敬畏神情,顯然這傳聞已在短時間内深入人心了。
張寶兒岔開話問道:“你可是洛陽左右屯營的,叫什麽名字,是何職務?”
年輕校尉迅速答道:“卑職是薛帥千騎營的翊麾校尉安思順!”
“哦,是薛帥的千騎營,不是左右屯營的!”張寶兒點點頭道:“沒想到,安校尉竟然與安副将同姓!”
安思順沒有接話,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張寶兒繼續問道:“安校尉在這裏,是奉命善後了?”
“是啊,薛帥命卑職負責糧草接應。”安思順左右望了望,趁安波柱不注意,悄悄湊到張寶兒耳邊問道:“聽說均州那些反賊,捉了人來便要烤着吃……監軍大人可知道這情形,這把骨頭,難不成要扔在柴火堆裏?”
走在前面的安波柱耳朵好使的很,他猛地回過頭來,恨恨盯着安思順:“你個小兔崽子,胡說什麽呢?怕死就别到軍中來,在監軍大人面前胡說八道些什麽,難道不怕丢死個人?”
安思順似乎非常害怕安波柱,立刻換上一副恭敬的表情,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再說一句話。
張寶兒也覺得安波柱有些過于嚴厲了,他對安思順笑了笑道:“安校尉,有些事,信不信全在一念之間,信則有,不信則無……對了,說說眼前這事吧,安校尉能否詳細告知?”
安思順一本正經道:“能有什麽詳細?監軍大人,您瞧,就這麽回事,哐當一個天雷劈下來,糧草都燒光了,人也燒死了。”
安波柱見安思順這副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正要發作,卻被張寶兒按住了。
張寶兒似有些不信道:“真是燒死的?”
“是啊,這糧草營本來有二十多人看守,住在帳篷之中,周圍都是草垛。雷火正劈着帳篷頂,一下子就全着了,躲也沒處躲去。”
“發現屍首是在帳篷之内,還是帳篷之外?”
“這……”安思順遲疑了一下,招手叫來一名親兵。
安思順又詢問了一遍,那親兵點了點頭,态度很是肯定:“沒錯,所有屍體都在帳篷底下,是小人帶人擡出來的。”
“帳篷有多高?”
“軍中常制,七尺半。”
“那麽糧草垛的高度呢?”
“大約九尺以内。”
微微颔首,張寶兒又道:“帶我去發現屍首的地點。”
親兵領着三人來到廢墟中心,地面還殘留着一個深坑,可見當時一震之威。中間部分已經被清理出來,有一小片空地。
“就是這裏。”
張寶兒俯身下去,仔細察看地面。伸出手指撚了一小撮泥土,放在鼻邊嗅了嗅,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看到泥土之中散落有一些黑色的粉末,連忙捏了起來,用巾帕包好,小心翼翼放入懷中,轉頭問道:“你們誰有酒?”
聽張寶兒這麽一問,安思順愣了愣,但很快将目光看向了安波柱。
安波柱對張寶兒道:“監軍大人,末将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向來酒不離身。”
安波柱邊說邊從腰間解下一個酒葫蘆,遞了過去。張寶兒搖晃了一下,裏面果然有酒,拔開瓶塞,拂去地上雜物灰塵,将酒水緩緩傾倒在焦黑色的地面。片刻之後,旁觀衆人頓時驚叫起來,那地面正逐漸顯出鮮紅顔色,看起來恰如鮮血。
“這……怎會這樣?”
雖是豔陽高照,安思順隻覺得心中發冷。
直起身來,張寶兒漫不經心地看着安思順:“安校尉剛才還在說我是天神下凡,這冤魂厲鬼之事,我自然是知道的!”
“大人是說……”安思順結結巴巴竟說不出話來,顯然,他是被張寶兒駭到了。
張寶兒煞有介事道:“這些兵士并非燒死,而是被殺。橫死之人,血爲陰煞。酒性剛陽。陰陽相遇,必現其形。這血痕,明明便是屈死之魂前來述冤啊。”
“這、這……”安思順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臉色也變得煞白。
張寶兒将酒葫蘆還給安波柱,斜眼瞅着愣怔怔張大了嘴的安思順又問道:“可曾點過屍首數字?”
“這個……點……呃……點過了。”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安思順連忙轉身看向親兵:“是多少?”
“一共二十六具屍首,全部清理出來了。”
張寶兒深深舒了口氣,對安波柱道:“安副将,我們可以回去了!”
一路上,張寶兒都沉思不語。
突然,張寶兒勒住了馬,看向安波柱:“安副将,我有一事不明,可否告知?!”
“何事?”安波柱以爲張寶兒還在想軍糧被焚一事,趕忙道:“大人請問,末将知無不言!”
“安副将是否與安校尉有些什麽淵源?”
安波柱張大了嘴巴,敢情張寶兒剛才并沒有思考糧草被焚一事,而是想的是這事,他有些哭笑不得道:“他是末将的犬子,從小就沒個正形,讓大人見笑了!”
張寶兒不由點頭道:“我就說嘛,他見了你根本就不像下屬見了上官那般。安副将,你有個好兒子呀,他将來必定前途無量!”
安波柱小聲問道:“大人,難道這世上真有陰煞之血,厲鬼鳴冤?”
見安波柱一副緊張的模樣,張寶兒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安副将,你真信呀?什麽陰煞之血厲鬼鳴冤,其實隻是個障眼法,如系刀劍所傷,必然有血滲入泥土,血迹遇酒而顯,則是常理。再說,人對于烈火有本能恐懼,哪怕睡夢之中來不及逃離,也會憑借求生渴望向外沖出,豈有數十人均滞留在火場中的道理。”
“如此說來,守軍之死另有蹊跷?”
“非但守軍之死,連這場天雷也是蹊跷之極。暴雷下擊,首當其沖的是高處,如寶塔、大樹之類。而那裏地處山坳之中,帳篷高度尚不及糧垛,說是雷擊,證據不足。”
安波柱不解地問道:“可看那地面确實有個巨坑。若不是雷,單單火焚,怎會變成那般形狀?此外,倘若不是天雷,是人有意縱火,爲何會選在雨天?”
“選在雨天,也許便是爲了制造雷擊的假相。世人皆知水火相克,殊不知凡事皆因地因時而異。大軍開拔在即,糧草保管自是精心,頂上皆以油布遮擋防潮。如果從内部燃燒,隻要成了勢,便不懼雨水。至于那巨坑嘛……”
停了一停,張寶兒略微遲疑了一下:“我雖然不知,但有人知道,待他到了洛陽,這一切便有結果了!”
“誰有這麽大的本事?”
“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罷,張寶兒打馬又向前奔去。
安波柱疑惑地看着張寶兒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張寶兒住在洛陽驿館的後院,那裏有一片桃林。這個季節,桃花已落盡,茂盛的桃林一片濃綠。新桃初熟,多半羞澀地藏在葉底,四周卻早彌漫着果實的清香。桃林盡處,魏閑雲已悠然相候。桌上一盤紅桃,正是剛剛采摘下來的,枝上桃葉仍然青翠欲滴。将酒放入新汲的井水中去除暑氣,而後傾入樽中。
“先生,你終于來了!”張寶兒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露出像孩子般的笑容:“總算把您給盼來了!”
按照當初的計劃,張寶兒與魏閑雲要一同赴洛陽的。收到緊急消息後,張寶兒快馬加鞭提前趕往洛陽,他顧忌魏閑雲身子骨弱,沒有讓魏閑雲同行,而是讓他坐馬車随後趕到。這樣算下來,他自然比張寶兒晚到了幾天。
魏閑雲哈哈一笑道:“寶兒,你平定叛亂一事,在洛陽大街小巷可是傳得神乎其神,連我聽了都覺得驚心動魄!”
“先生,這您也信?”張寶兒不好意思撓了撓頭。
“軍糧被焚一事是怎麽回事?”魏閑雲直截了當問道。
“我正想與先生說這事呢!”
張寶兒将自己去糧草營所見所聞說與了魏閑雲,言罷,張寶兒問道:“先生,你對煉丹術可精通?”
“略有所知。”
“好極。”張寶兒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看時,正是從糧草營廢墟中取來的黑色粉末,“先生,可知這是何物?”
魏閑雲接過,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邊嗅了嗅。用手撚碎其中的粗粒,放在舌尖上,立刻有一種苦辛氣味傳來。
“這是硝石!”魏閑雲肯定道。
“不知硝石藥性如何?”
“硝石是佐使之才,但藥性甚烈。孫真人傳下硫磺伏火法,其中有備細,硫磺、硝石、皂角,三者混合,置于罐中點火灼燒,可去除硫磺中的烈性,但這種法子務須謹慎。”
“什麽意思?”
“硫磺至烈,硝石則是大寒,一旦過量失去控制,将有驚人之事。”
聞言張寶兒雙目亮光更甚:“何事?”
“曾有一位道人隐居終南山中,按孫真人方法煉制丹藥。因爲急于求成,以緻炸毀丹爐,傷殘雙臂。”
“也就是說,這種藥可能引緻爆裂?”
“豈但如此,倘若大量使用,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張寶兒将硝石收起,重新放入袖中,心中對此事已經了然。
……
夜色迷蒙,洛陽城中一片寂靜。更鼓之聲剛過,街角卻傳來兩聲鳥鳴。不一會兒,又是兩聲,這一次響在一所民宅之内。先前的黑影從牆邊探出頭來,敲了敲牆壁,很快便有一個包裹從裏面扔了出來,緊接着有人翻牆而出。
“怎樣?”
“噓!”
兩個人影悄悄溜出小巷,拐彎抹角地來到一處僻靜角落。月光下看,卻是兩個衣衫褴褛的少年。
“裏面是什麽?”
“這箱子如此講究,估計是好東西!”先前從牆頭爬出的人得意洋洋道。
咽了口口水,望風的少年嗫嚅道:“要不,我們打開看看?”
一句話剛說完,話已經被稍大點的那個截住了:“不是說好偷來的東西一起分?”
“嗨,悄悄藏一些起來,老大也不會知道……況且我們隻拿一些碎銀子……”
這句話說出,另一個也有些動心了,猶豫着對望了一眼,終于下定決心似地點點頭:“好,不過,你可不能說出去!”
“放心吧,主意是我出的,怎會去洩自己的底。”
兩人興沖沖地将包裹打開,裏面露出一隻雕刻精美的紅木箱子。箱上并沒有上鎖,隻松松地橫着插銷。将插銷取下,小心翼翼開啓……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