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東西?”成嬌不知何時到了門前。
張寶兒合上蓋子,向她晃了晃,笑道:“殺人兇器,徐繼祖果然死于洛甯之手。”
“啧!”成嬌将信将疑,“我看倒像脂粉盒,居然能殺人?”
“正因爲像脂粉盒,被殺的人才不會提防。盒内共四道機簧,每兩道發射一枚鋼針,勁力之大,可想而知。再加上針槽、連杆等等,這許多東西被安放在如此狹小的空間内,實在令人歎爲觀止,它的制造者,想必是一位精擅暗器的大師。而兩個發射孔恰好能對上人的鼻孔,說明它正是爲了這件案子,量身定做的。”張寶兒詳細地解釋了一遍。
成嬌卻聽得心不在焉,憂慮地道:“兇犯能網羅大批殺手,我怕……”
張寶兒微笑道:“别怕,整件案子就要水落石出了。”
成嬌掙紮着走向張寶兒,卻因腳下不穩,險些摔倒。
張寶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隻見她眼中淚光閃閃,哀求似的道:“聽我一句勸,罷手吧!爲了這件案子,我們都已傷痕累累,再查下去,一定會沒命的!”
張寶兒歎道:“現在罷手已經來不及了,追殺不會到此爲止,不是魚死,便是網破!”
成嬌望着張寶兒道:“我們可以遠走高飛,不論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哪怕苦點兒累點兒,隻要太平安靜地活着便好。”
她言辭懇切,情緒也稍顯激動。
張寶兒躊躇了,成嬌這番話,算是對他表明了心迹。但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不忍拒絕,卻又不得不拒絕:“如今這樁大案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就要收網了,我怎麽可能放棄?”
成嬌見他态度堅決,登時萬念俱灰,猛地甩開他,顫聲道:“我明白了,你……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在一起……”
重傷之後,成嬌的身體已極度虛弱,這時氣血上湧,一句話未說完,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張寶兒将她抱住,便好像早有準備似的,立刻向三個姑娘道:“拜托你們替我照顧她,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張寶兒是她們的救命恩人,三個姑娘對他自是有求必應,當下把成嬌擡到另一間屋子,放在床上。
張寶兒讓華叔趕緊去雇了一輛馬車來,自己則直接去了城裏。
當成嬌醒來的時候,聽到一陣“辘辘”的車輪聲,身體也随之有節奏地颠簸着。她起身看了看,才知是在馬車裏。
張寶兒沖她笑道:“你醒了,好些了嗎?”
成嬌恍如未聞,坐到另一側,挑簾望去,夜色凄迷,路旁樹影朦胧,在她的視線中不住後退。她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昏迷了這麽久,不用問,這是在回長安的路上了。
與來時相比,這一路顯得極爲平淡,成嬌始終冷若冰霜,話也懶得說,俨然恢複到了與張寶兒初遇時的模樣。
醉春樓已被查封,張寶兒料成嬌無處可去,便自作主張,讓車夫直接駛到客棧,在客棧安頓好她。
當天半夜,張寶兒溜出客棧,和華叔會合來到醉春樓,從後院逾牆而入,直奔成嬌的閨閣。
京兆尹府隻是查封了醉春樓,暫時未作任何處理,使得這裏的一切仍保持着原樣。
張寶兒看見那天他給成嬌做的花環,用金線系在妝鏡前,試想每天晨起,成嬌對鏡梳妝,第一眼看到的總會是它。可惜時隔日久,芬芳不再,曾經熱情綻放過的淡白色小花,今已枯黃凋萎,灑滿妝台。
世間的種種美麗和盼望,到最後終必成空!
張寶兒失神半晌,走到床前,找出床下那隻盛秘錄的鐵盒。
“是這個嗎?”張寶兒向華叔詢問道。
“沒錯!”
“打開吧!”張寶兒吩咐道。
華叔直接扭斷鎖鼻,取出秘錄,随手一翻,便翻到了那一頁。
張寶兒接過輕撫紙上的褶皺,心中似有所悟,遂用力扯了扯,再比對前後兩頁的墨迹,忽地仰天長歎。月光從床頂的天窗照進來,皎潔如銀,而他此刻,卻似跌進了無邊的黑暗。
做完這件事,張寶兒心裏已經有了個大概。
……
張寶兒推開成嬌的房門,見她坐在桌邊,臉上紅紅的,十分嬌豔。桌上放着一壺酒,一把劍。
張寶兒抽了抽鼻子,啞着嗓子問:“你喝酒了?”
成嬌淡淡一笑,“嗯。不喝酒,我沒有勇氣面對你。”
張寶兒關上門,走到她對面坐下,将那頁賬紙推到她面前,她卻看也不看,隻管含笑望着張寶兒。
張寶兒心如刀割,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兩人便這麽靜靜地對峙着。
成嬌忽地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你還在意我,便讓我先說,千萬不要打斷。”
張寶兒黯然點頭,聽她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他便是谯王李重福……”
張寶兒“啊”的一聲,那個比她大了二十歲,曾抱着她摘桂花的男人,竟是谯王李重福!
李重福是中宗李顯的庶長子,初封唐昌郡王,後改封平恩郡王,進封谯王,曆任國子祭酒、左散騎常侍。神龍元年李重福遭韋皇後誣陷,貶任濮州員外刺史,不久改任均州刺史。景龍三年,中宗大赦天下,流放之人都得放還,唯獨不準李重福回京,李重福于是上表自陳,但表奏未能上報。
成嬌接着道:“長大後,雖然不再喜歡他了,我卻不能不爲他賣命,因爲我爹是他的近身侍衛。他的野心已不是秘密,他派我們父女到京城開醉春樓,收集官員貪贓枉法的罪證,借此爲要挾,在朝廷内營造自己的勢力。韋後亂政,國家處于動蕩之中,他看準了這個好機會,于是令死黨崔文利暗中聯絡,準備反叛。”
成嬌繼續道:“谯王的反叛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當中,韓奇、徐繼祖等人服用藥刃之事被你察覺之後,他怕一旦風聲外洩,陛下會先發制人,那後果就不堪設想。所以他令我爹除掉這三人,但又不能讓你有所察覺。偏偏在這個時候,我爹突發心疾猝死,這個任務順理成章地着落在我身上。崔文利借我爹的死做文章,想出一條計策,由我假扮裴鳳,制造鬼符殺人案。我們的殺人方法,你已經知道了,不再贅言。至于永義候夫人,那是崔文利酒後失言,在她面前稍露了一點口風。關系到身家性命,崔文利不敢大意,隻得讓我将其殺害。不過在侯府我遇到了麻煩,肖成恰好夜巡至永義候夫人寝居,他武功極高,将我生擒。崔文利以慰勞爲名,賜給京兆府大牢看守一瓶毒酒,并将鑰匙悄悄交給我。趕巧肖成又來審問,我便故伎重演,等他發狂之後才逃走。”
說到這裏,成嬌靠向椅背,疲倦地眨了眨眼,笑道:“經過這麽長時間,想必谯王準備得也差不多了。既便立刻開打,鹿死誰手已很難說,我的使命算是完成啦。”
言下之意,竟是要殺要剮,悉聽君便。
“說完了?”張寶兒凝視着她,心中無限悲戚。
成嬌輕松地吐出一口氣:“完了。還有什麽疑問,你盡管問吧,我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寶兒整理一下思緒,開口問道:“在我找你聯手調查這件案子後,你便和崔文利密謀要把我除掉?”
“你對我并無防備,我要想殺你還不容易?唉,隻因那一壺菊花茶,我對你竟從沒起過殺心。”成嬌苦笑一聲,喃喃說道,“菊花茶,迷魂藥!我是一個冷血殺手,但對你,我卻隻是成嬌。”
張寶兒咂了咂嘴,一種苦澀的味道直透心底:“那天我讓你打探肖成的墓地,你去見崔文利,得知他要派人刺殺我,你狠不下心,于是崔文利讓疤臉躲進你的閣樓,代替你負責這次行動,不料被我撞個正着,他偷襲不成,隻得從天窗逃走了。”
成嬌點頭道:“半點兒不差,所以我當時提醒你,晚上要記住闩門。”
張寶兒心中百味雜陳:“直到現在,我依然很感激你。當時不覺得怎樣,如今想來,其實你一直都在幫助我和阻止我之間徘徊不定,也真難爲你了。”
成嬌垂下頭,淡淡地道:“我幫你是因爲不想你死,阻止你是因爲不能讓你知道真相,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喜歡上你了。”
成嬌說到後來臉色愈紅,聲音低如蚊鳴。
張寶兒道:“那天夜裏的殺手,是你躲在外面射殺的?”
成嬌點頭道:“就算你抓到活口,也未必能問出什麽,因爲他們知道背叛的下場比死更難受,所以在陵内,老何聽到我的笑聲,立刻選擇了自盡。”
張寶兒道:“照你這麽說,即便你不出現,老何也不敢吐露有價值的秘密。當然,你更不是爲了吓我,而是怕我找不到出口,困死在裏面,所以用這個辦法提醒我。”
成嬌雙手掩面,心中既悲傷,又感到滿足,到了這個時候,她還能奢望什麽?隻要張寶兒明白她的心意便夠了。
張寶兒又道:“老何的夢遊症,以及他假扮成轲,想必也是你的安排吧?”
成嬌道:“裴鳳的衣物被我埋藏在桂樹下,我不能确定你什麽時候會懷疑到我,讓他裝作夜遊去松土,你便發現樹下有挖動的痕迹,也不會起疑了。至于我把他易容成爹的模樣去吓唬結巴,那純粹是爲了讓你相信鬼魂真的存在,隻有你不再查這件案子,我才能有借口阻止崔文利害你。”
張寶兒苦笑道:“你也算用心良苦,正因爲你對我太好了,我才始終沒有懷疑過你,大概這就叫‘鬼迷心竅’吧?張松的死,尚可理解爲崔文利得知我開始調查此案,未雨綢缪,殺人滅口;獄卒的屍體被搶先盜走,害得我們撲了個空,也可理解爲醉春樓内藏有奸細。但去洛陽找洛甯,卻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崔文利卻能派人趕在前頭,那時我便該懷疑你才對。”
成嬌道:“我借給你買衣服的機會,通知崔文利火速派人前往洛陽,除掉洛甯。但我深知到了這步田地,再怎樣掩蓋,也不過是延緩你接近真相的腳步,所以我暗自決定,這次到了洛陽,說什麽也不準你再回來,我要跟你浪迹天涯,開始新的生活。于是我交出針盒,讓崔文利轉告谯王,我不再爲他賣命了。”
說到這裏,她苦笑一聲,“沒想到我那樣懇求你,你都不肯答應。若不是你趁我昏迷,把我帶上返京之路,我誓死都不會回來的,倒要看看你怎麽忍心丢下重傷的我,獨自離開。”
張寶兒一笑道:“那是我讓華叔封點你傷口附近的穴道時,用特殊手法點了你的暈睡穴,可保證在半個時辰後發作,讓你睡上一天。”
成嬌氣結地瞪着他,是愛?是恨?抑或是無奈!
張寶兒接着道:“趁你昏睡之際,我到外面詢問當地百姓,得知去年的赈濟糧中,根本沒有摻雜黴米,從而猜到那頁記錄是你故意假造的,目的是要把矛頭指向宗楚客。”
成嬌道:“我這麽做,不是爲了嫁禍宗楚客,也不是爲了掩護崔文利,而是要讓你因看不到希望而死心。”
張寶兒歎道:“爲了我,你的破綻愈來愈多,到最後便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再也無法掩蓋了。回到長安的當晚,我潛入你的閣樓,仔細查看那本秘錄,發現赈災的那一頁皺皺巴巴,顯然是你有意爲之,好讓偷看的人很容易翻到它。而整本秘錄爲線裝,唯獨那頁是粘貼,且相比前後兩頁,墨迹要新鮮得多。顯然,你早已發現華叔偷看了秘錄,将計就計,加了這麽一頁。”
成嬌直言不諱:“那天從刑部回來,我發現盒子被打開過,隐約猜想是他偷看的,料想她還會偷看秘錄,這才臨時編造了赈災那頁加進去。”
張寶兒哀傷地望着她,眼中滿是憐惜:“隻能說你開始是錯,後來更是錯,現在你一定很後悔愛上了我。”
成嬌猛擡起頭:“不,不,我不後悔!”
成嬌凄然慘笑,終于再也忍不住,淚珠滾滾而下:“我好希望能像我們假扮的那對老人,攜手到白頭。但是你的執著敲碎了我的幻想,我眼看着你一步步地揭開謎底,卻無力阻止。回來後的這段日子,我每天都活在焦慮和忐忑之中,不是不想跟你說話,而是覺得,我距離你已經愈來愈遠,愈來愈遠了……”
張寶兒默默地聽着,有如萬箭穿心,似乎真切地看到成嬌從他面前飄然而逝,他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到。他又何嘗不歎惜造化弄人?真希望自己從沒插手過這件案子,從沒遇到過一個叫“成嬌”的姑娘。
“放心吧,我有把握保你不死,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張寶兒深深地看了一眼成嬌,轉身而去。
壺酒喝光,成嬌伏在桌上,嗚嗚大哭。哭了好半天,她感覺身體好像已被掏空了,再沒有一絲力氣。突然,成嬌擡起頭,哈哈大笑,眼中有醉意,有淚。哭過,笑過,愛過,痛過,她大概覺得人這一生本該如此,無憾無悔。她踏上桌子,将腰帶挂在梁上,打了個結。
落日的餘晖溫暖而柔和,照在她仰起的臉上,嬌美紅豔,仿佛就像一朵帶血的花……
……
張寶兒與江小桐坐在後院的八角亭内,天高雲淡,桂花飄香,二人沐浴在和煦的微風中。
“你還在爲成小姐的事而愧疚嗎?”江小桐心疼地望着張寶兒。
張寶兒坐在江小桐對面,思緒萬千,似乎沒有聽見江小桐的問話。這一番殘酷的較量,他成了最後的勝者,但他卻感到身心俱疲,真希望自己隻是做了一場夢,醒來後,便塵歸塵,土歸土。
忽然,一朵淡白色的小花随風飄過,張寶兒一愕,下意識地伸出手,将它托起來。他知道,府上的後花園内并沒有桂樹。
“難道是……”他舉目望去,視線穿越一片片屋脊,一條條街巷,也穿越了地獄和天堂。萬千人群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顫:“是她!”
那女子回眸一笑,随即如霧如煙,消散于人海。
“寶兒,寶兒!”江小桐急切的喊聲将張寶兒驚醒。
張寶兒長長舒了口氣道:“都過去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沒錯,他經過千辛萬苦才查出了這第三股熱力,怎麽能就這麽輕易放手呢?既然李重福讓自己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自己當然不能讓他好過。原來李重福是在暗中,自己是在明處。現在不一樣了,張寶兒打算暫時先隐瞞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一事,等全部準備好了,再給他緻命一擊。
江小桐見張寶兒還在出神,凝神道:“寶兒,你記住我今天的話,隻要你開心,想做什麽時候就去做吧!”
張寶兒朝她微微一笑,目光比陽光還要和煦。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