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醉春樓,張寶兒匆匆洗了個澡,倒頭便睡。這一覺直睡得昏天黑地,若不是因爲一天沒吃東西,實在餓極,他必舍不得爬出被窩。
此時,正值醉春樓最熱鬧的時辰,樓上樓下賓朋滿座,一隊豔裝女子在場上賣力地扭擺腰肢,載歌載舞。張寶兒一邊抓起盤中的糕點狼吞虎咽,一邊四處掃視了一圈。
華叔悄悄出現了,他輕聲對張寶兒道:“姑爺,我又去了她的閣樓,居然看到你要的東西,韓奇、陳千裏、徐繼祖,這幾個人狼狽爲奸……”
一曲終了,掌聲如雷。張寶兒卻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隻是認真地聽着華叔告訴他的每一個字,生怕漏掉些什麽。
聽華叔講完,張寶兒臉上現出怪異的神情。他本來已認定系列鬼符案的主謀肯定是永義侯崔文利,可華叔看到的那份記錄,卻将矛頭指向了當朝宰相宗楚客!
難道宗楚客與暗中的第三股勢力有關?
張寶兒搖搖頭,宗楚客做事喜張揚,而暗中的這股勢力卻行事隐密,處處都透着詭異,宗楚客應該不會和他們有什麽關系。
想了好半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張寶兒有些意懶心灰。
就在這時,一夥客人湧進來,個個步履歪斜,醉态百出,擠在門前的姑娘們慌忙躲開。
躲開,即說明眼生,華叔立時警覺,趁廳内稍稍一肅的工夫,聽出他們呼吸平和,渾不似醉酒之徒。
夥計迎住這夥客人,爲他們尋找空位,發現一樓大廳座無虛席,便将他們引向張寶兒,賠笑道:“隻剩這一張桌了,幾位湊合着坐吧。”
華叔二話不說,朝張寶兒施了個眼色,拉起他起身欲走,卻見成嬌大步流星地趕過來,打量衆人一眼,問張寶兒道:“什麽事?”
華叔的示警張寶兒看得分明,知道這些人是沖着自己來的。聽了成嬌的詢問,張寶兒叫苦不疊,他用眼角瞟着那群人,随口應道:“沒事。”
話音甫畢,就見身側二人猛地撩起下擺,拔出綁在腿上的鋼刀,迎頭便砍。
成嬌木然呆立,一時竟毫無反應。華叔早有防備,揮劍朝二人逼去。
哪知又有一人舉刀向成嬌砍去,張寶兒情急之下趕忙去推成嬌,利刃砍中他高高揚起的胳膊,血花飛濺在成嬌臉上,她這才如夢初醒,抱着張寶兒向旁一滾,拔劍将那人刺倒。
剛剛還是歌舞升平,轉眼卻變成了腥風血雨,客人們争相奔走,廳内一片混亂。
華叔被人群阻擋了視線,心焦如焚,飛身攀住棚頂垂下的彩帶,直上半空,望見張寶兒和成嬌在刀光中滾來滾去,情勢兇險無比,遂揮劍上前。幾名刀手聽得破空之聲,紛紛回刀撥擋。
張寶兒和成嬌趁機起身,卻見又有十幾名黑衣人闖入樓内。這時一名夥計斜刺裏殺出,手舞一條長凳,也看不出什麽章法,隻是一通亂砸。
成嬌偷眼望去,見是結巴,不由得心裏一緊。她知道結巴不會武功,想必他以爲這隻是尋常的打架鬧事,作爲醉春樓的夥計,自當挺身而出。黑衣人一陣亂砍,結巴手裏的闆凳連同自己的身體,俱被砍得七零八碎。
成嬌悲憤交加,怒叱一聲,迎了上去。華叔迎敵後,張寶兒原本可以帶成嬌從後門逃走,不料成嬌反向前沖,他阻止不及,隻得緊随其後,兩人登時又陷入包圍。
忽然一名黑衣人從天而降,擎起鐵斧,朝着張寶兒猛劈下來,速度奇快。華叔見狀不好,将手中的長劍擲了過來,正好插在黑衣人的小腿上。劇痛之下,黑衣人單腿跪在了地上。
張寶兒向那人臉上瞥去,但見他黑巾裹頭,隻露着窄窄的一道臉頰,上面疤痕密布,原來是在成嬌房中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疤臉。
“是他!”張寶兒心中暗凜。
華叔和雖已擊斃數人,但張寶兒的一條胳膊血流不止,再糾纏下去,遲早會支撐不住,當下萌生去意,他向成嬌大喊道:“趕緊帶他走!”
疤臉疾步如飛,搶至張寶兒身前,鐵斧當頭劈落。成嬌急忙護在張寶兒身畔,反手一劍,直指疤臉小腹。
張寶兒向後退了兩步,被一名受傷在地的黑衣人絆倒的身上,張寶兒剛要起身,不料被他壓在身下的黑衣人雙臂一環,将他攔腰抱住。周圍幾人見有機可乘,紛紛揮刀砍來,張寶兒隻能奮力扭擺身體,卻因行動不便,又挨了一刀。
成嬌一劍刺入疤臉小腹,轉頭望來,不由得花容失色,劍勢圈轉,從幾名黑衣人喉間一一劃過。張寶兒見疤臉負傷倒地,心中一松,但覺體内的熱量正飛速外洩,意識也漸趨恍惚。
黑衣人傷亡過半,無法在瞬間形成合圍之勢,成嬌趁機提起張寶兒,貼地一掠,出了大門。衆殺手随後追趕,卻聽一聲大吼,一名魁梧粗壯的大漢攔在門前,正是吳炳。他掀翻一張桌子,掄将起來,虎虎生風,口中叫道:“小姐快走!”
說話間,吳炳已被砍翻在地。
衆黑衣人再要追殺,卻又被華叔死死地堵在了門口。
成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略一遲疑,瞥見門旁停着一輛馬車,車夫早已不知去向,便攜張寶兒跳上馬背,揮劍斬斷車轅,絕塵而去。
一口氣逃出十餘裏,成嬌撥馬鑽進一片樹林,再看張寶兒雙目緊閉,臉上血色全無,不由得芳心一顫,急忙勒住馬,将他抱下來,探探鼻息,十分微弱。她眼圈一紅,割斷張寶兒長衫的下擺,一邊爲他包紮傷口,一邊低泣道:“若不是因爲我,你也不會弄成這樣……”
經過她的細心包紮,張寶兒的傷口已不再流血,但仍沒有醒轉的迹象。成嬌六神無主,握了握他的手,但覺冰冷異常,便将他抱入懷裏,恨不得把自己的體溫全部交換給他。
“不要死,不要死……”成嬌摩挲着張寶兒冰冷的臉頰,一時柔腸寸斷。
“你是好人,老天會保佑你的……”一言未畢,放聲痛哭。
成嬌直哭得筋疲力盡,她往樹上一靠,閉上眼睛,回想與張寶兒相識的一幕一幕,不知不覺,她擁着張寶兒睡着了。
樹影婆娑,月色漸漸退去,當第一縷晨光照進林子的時候,張寶兒的身體微微一動。
成嬌立時驚醒,看見張寶兒緩緩睜開雙眼,芳心大喜,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雙眼睛點亮了。問道:“你醒啦?”
張寶兒道:“廢話,難道是詐屍?”
成嬌神色忽地一變,将他狠狠推開,側身跳到一旁。倒不是因爲張寶兒的話,而是她驚覺自己正緊緊抱着一個男人,直羞得面紅耳赤,恨不得一頭撞死在他面前。
張寶兒給她一摔,周身傷口無處不痛,忍不住慘叫一聲,氣道:“你想抱就抱,想扔就扔,跟你在一起真夠倒黴。”
成嬌明知自己不對,卻不肯說一句道歉的話,冷笑道:“跟誰在一起走運你就找誰去。”
張寶兒哈哈一笑,“趁我昏迷的時候,你對我有沒有什麽無禮的舉動?”
成嬌叱道:“再胡說,我便殺了你!”
說罷,劍尖一指,抵住他心口。
張寶兒歎道:“反正我活不久啦,能死在你手裏,那是老天待我不薄。”
成嬌緩緩撤劍,猛一頓足道:“都是你不聽我的話,才惹來這場大禍!你不但害了我,也害了結巴和吳炳,跟你在一起,我才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張寶兒自覺理虧,也不去跟她争辯,躺在地上閉目養神。
成嬌還以爲他又昏了過去,心中一緊,關切地問道:“你怎樣?”
張寶兒道:“我想去洛陽見見洛甯。”
成嬌氣結半晌,終是無可奈何,歎口氣道:“好吧,我們何時動身?”
“是我自己,不是我們。”張寶兒糾正道,“仔細想想,我确實挺對不起你的……”
成嬌道:“還用得着仔細想?你根本就對不起我!”
張寶兒道:“所以我不能再連累你了,你回去繼續做你的掌櫃,我也繼續查我的案。”
成嬌神色一凄,顫聲道:“你……你要跟我分道揚镳?”
短短一句話,淚水已經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
張寶兒見她傷心欲泣的樣子,忍不住一笑,起身握住她的手,道:“經過昨夜那場惡戰,咱倆已經成了一條繩上拴着的兩隻螞蚱,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就算你不跟我走,我綁也要把你綁在身邊。”
成嬌破涕爲笑,道:“你這樣子出不了城,我去給你買一套新衣服。”
唯恐張寶兒變卦似的,飛身上馬,匆匆而去。
成嬌剛走,華叔便從一旁閃了出來,他俯身查看着張寶兒的傷口。
“不礙事,沒傷着骨頭!”張寶兒寬慰着華叔。
“這讓我怎麽向島主和小姐交待呀?”華叔愁眉苦臉道。
“還交待什麽呀,等我從洛陽回來再說吧!”張寶兒一臉無所謂道。
“什麽?姑爺你還要去洛陽?”華叔的臉更苦了。
張寶兒點點頭道:“當然要增,你若不放心可以在暗中跟着,但是最好不要現身,若我沒猜錯,這案子快有結果了!”
華叔還要說什麽,張寶兒卻也懶得聽,趕緊把他給打發走了。
張寶兒苦等到晌午,成嬌才策馬而歸,将一包衣物丢在他面前,背轉身道:“醉春樓被查封了!”
聽成嬌語調悲沉,張寶兒心中萬分過意不去,他默默地換了衣衫,走到她身後,勉強笑道:“别難過了,等我發了财,再給你蓋一座醉春樓,保證比這個更大更漂亮。”
成嬌雙肩抖動,抽泣着道:“再大再華美,也無法同這一座相比,它……它……”
“我知道,我知道。”
張寶兒理解成嬌此刻的心情,醉春樓由她父親一手創建,經過這麽多年的苦心經營,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對成嬌而言,醉春樓便是父親留給她的一件遺物。
“沒了醉春樓,不是還有我嗎?大不了我再多倒點黴,照顧你一輩子好了。”爲了哄她開心,張寶兒又打趣道。
“我才不信你的鬼話!”成嬌頭也不回,但語氣已有明顯好轉。
說着話,她摘下馬背上的包袱,裏面有紗布、金創藥,那是爲張寶兒準備的。除此之外,還有假須、假發等等。
“你還會易容?”張寶兒大喜。
成嬌道:“都是跟我爹學的,雕蟲小技。”
張寶兒當即盤膝坐好,任由成嬌在自己臉上亂塗亂抹,但覺她雙手溫軟柔嫩,受用至極。
片刻之後,兩人搖身變成了一對翁妪,成嬌将張寶兒扶上馬背,牽馬出了林子。
張寶兒道:“老太婆,你怎麽不上來?”
成嬌微笑道:“男女有别,我怎好與你共乘一騎?”
張寶兒故意裝成老态龍鍾的樣子,彎腰咳了咳,道:“說得也是,大半輩子都過來了,到了這把年紀,可不能晚節不保。”
成嬌奇道:“什麽晚節不保?”
随即明白過來,雙眉一蹙,卻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麽,笑而不語。
兩人雇一乘馬車,奔往洛陽。
在成嬌細緻入微的照料下,張寶兒的傷迅速好轉,到達洛陽時,傷口已恢複大半。
洛陽本是隋朝東京,唐太宗時,改名洛陽宮,太宗政府曾三次搬遷到洛陽辦公,曆時兩年有餘。後來,唐高宗正式把洛陽定爲大唐東都。朝廷的每個部和每個衙門都在洛陽設分支機構,整個朝廷也經常遷往新都去處理公務,長期成爲定制。
“江南春”卻位于一條偏僻的側巷内,上下兩層,門面狹窄,與醉春樓相比,便隻能用寒酸來形容了。
張寶兒和成嬌踱進樓,喚道:“有人嗎?”
像青樓這種地方,早晨通常冷冷清清。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張寶兒皺了皺眉,隐隐感覺不大對勁兒。
兩人拾級而上,一眼望去,共六間屋子,俱都房門緊閉,死氣沉沉。
成嬌喚一聲:“洛甯……”
張寶兒走到第一間房前,抓向門柄。
成嬌卻按住她道:“我來。”
說着話,成嬌猛地拉開門,便覺眼睛一花,一支弩箭****而至。
成嬌早有防備,側身操住弩箭,甩手擲回。與此同時,她将張寶兒向後猛地一推。
躲在房中的殺手已棄弩提劍,向外沖來,與回擲的弩箭迎個正着,不偏不倚,恰中咽喉。
成嬌這一推,張寶兒一個趔趄,胸前傷口迸裂,鮮血滲透外衫,一片殷紅。
成嬌拔劍在手,向屋内瞧去,隻見好幾名黑衣人揮刀殺出。
成嬌怕傷着張寶兒,直接進屋将門關住,張寶兒爬起來,推了推門,卻被成嬌死死倚住,聽得裏面金鐵交鳴之聲甚爲激烈,他又是感動,又是焦急,拾起地上的長劍,對着門闆劈過去。
一劍劈出,張寶兒便覺不妥,此時成嬌正倚着門闆,倘若誤傷到她,可十分糟糕。張寶兒急忙回劍,透過劈開的裂縫向外觀瞧。便在這時,門突然開了,張寶兒收勢不得,向前一撲,與成嬌撞了個滿懷。
兩人摔作一團,張寶兒壓着成嬌手臂,成嬌枕着張寶兒胸膛,五名黑衣殺手則東倒西歪地散布在他們周圍。
“都解決了?”張寶兒歇了口氣,問道。
成嬌“嗯”一聲。
張寶兒覺得不對,這才發現成嬌傷勢極重,尤其是其中有兩處特别重幾乎都可以緻命了!
張寶兒急忙撿起落在地上的包袱,取出紗布和金創藥,打算爲她包紮。成嬌卻左躲右閃,執意不允。
張寶兒料她生性腼腆,羞于在男人面前裸露肌膚,遂不勉強,将她抱進屋子。
張寶兒來到第二間屋外,向内一瞥,驚奇地發現,屋子裏競捆着三位姑娘,而她們身後的床上,還躺着一名女子,胸前鮮血淋漓,手臂軟軟地垂在床邊。
張寶兒快步走過去,解開三女縛身的繩索,扯掉她們口中的麻布,再看床上那女子,卻已氣絕多時了。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驚問:“她是這裏的掌櫃洛甯?”
三個姑娘胡亂點頭,相擁着哭成一團。
張寶兒無奈苦笑,自己千裏迢迢趕到洛陽,卻又是徒勞一場,看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休想逃過對方的眼睛了。
他抱着一線希望,又問道:“這是洛甯的房間?”
一名姑娘道:“是。”
張寶兒便翻箱倒櫃地搜尋起來。房間不大,能藏東西的地方很有限,不多時,他在妝台的抽屜裏找到一隻盒子,約半隻手掌大小,木質堅硬,雕有精美的花紋。盒子頂端有兩個小孔,底部有一個拉環,怎麽看都像一件挂在身上的飾物。張寶兒不敢大意,将頂端那兩個小孔對準洛甯的鼻孔,果然絲毫不差。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精美小巧的木盒,竟是殺人于無形的暗器!
他鼓搗一番,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隻見與小孔相接的凹槽中,靜靜地嵌着兩枚鋼針,一閃一閃,令人不寒而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