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崔湜便來找張寶兒了。
“寶兒,走,陪我出去走走吧!”
見崔湜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張寶兒奇怪地問道:“崔大哥,誰惹你了,讓你這麽生氣?”
“别提了!”崔湜憤然道:“還不是宗楚客,這麽大的事他竟然視同兒戲!”
聽崔湜講完,張寶兒才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三年一次的科考即将開始,宗楚客與以往一樣推薦了吏部尚書喬爲仁做主考官。喬爲仁是吏部尚書,也是崔湜的頂頭上司,他做主考官也就罷了。可偏偏這副主考也沒有推薦崔湜,而是定了吏部的考功員外郎程子山做副主考。
崔湜并不是非要主持科考,他是想通過科舉考試爲朝廷多選拔些棟梁之材。喬爲仁和程子山不學無術,能力遠不及崔湜,就因爲聽宗楚客的話,所以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這些年來,科舉考試被喬爲仁這些人弄得烏煙瘴氣,讓舉子們都很寒心。這樣的人怎麽能做主考與副主考呢,又怎能選拔出真正的人才呢?
張寶兒聽罷,對崔湜寬慰道:“若我沒猜錯,這恐怕是韋皇後的意思,他們想通過科考将自己的人推出來,以增強他們的實力。崔大哥,你還是想開些,有些事隻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你是這麽認爲的?”崔湜瞅着張寶兒道。
“相信我,他們蹦跶不了幾天了,崔大哥,你就忍忍吧!”
“真讓人覺得窩囊!”崔湜頓足道。
“好了,崔大哥,你不是要去散散心嗎?走,我陪你去!”
……
天祥客棧的後院内,五個人正圍着桌子吃着可口的早餐。他們五人都是準備參加科考的舉子。客棧内住了不少的舉子,這五人在一起處久了,便無話不談形影不離了。
“沒想到,天祥客棧還真夠意思,我們在這裏住了這麽些日子,連吃帶住竟然沒收一文錢。”常敬忠一邊夾着小菜,一邊小聲嘀咕道。
常敬忠今年隻有十八歲,他是首次參加科考,在五人當中年紀是最小的。
“不僅是天祥客棧,還有好些家客棧都是免費的,我參加科考這麽多年了,這還是頭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據說,這些客棧都是岑氏商号的産業!”楊乘億在一旁附和道。
與常敬忠相反,楊乘億則是長安科考舉子中的常客了,他今年四十有二,在五人當中年齡最長,已經是第七次進京趕考了。
“若我此次中了進士,一定要還了掌櫃的這份情。”文俊一副吊兒浪當的神情。
文俊可謂是舉子中的異類,他文采出衆,可上天對他很不公平,如此高的才情,卻沒有給他一副好皮囊,生就一副醜臉,數次考試都名落孫山,不知是不是因爲相貌醜陋的原因。或許是見慣了冷眼,他漸漸養成了放蕩不羁的性子。
“你若能中了進士,這鐵樹也能開花了。你還是繼續救你的火吧!”劉辰在一旁打趣道。
劉辰無論是詩賦還是策論都屬上乘,與另外一名舉子張九齡不相上下,他們二人都是公認的能考中進士的熱門人選。
眉清目秀的張九齡在一旁接話了:“劉兄這話說的就不對了,世事難料,誰說文兄就一定考不中進士,說不定文兄這一次還真能中了進士。”
“說的好,世事難料,誰考中進士也不是上天注定的!”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
五人扭頭看去,見兩個男子隻笑眯眯地望着他們,說話的是一個身着白衫的年輕人。
“不知這位公子是……”張九齡客氣地問道。
“哦,我是這家掌櫃的親戚,聽說客棧住了不少舉人,特來看看新鮮。”白衫的年輕人笑道。
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張寶兒,他和崔湜出來散心,順便看看住在這裏的舉子。他怕這些人知道了他們的真實身份會拘謹,所以随口便編了個瞎話。
“這年頭舉人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有什麽可看的?”聽了張寶兒的話,劉辰有些不悅道。
張九齡對劉辰搖頭道:“劉兄,天祥客棧的掌櫃對我等照顧有加,也算有恩于我們,這位公子是掌櫃的親戚,你怎麽能如此怠慢呢?”
聽了張九齡這一番話,崔湜與張寶兒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兩人微微點頭。
“九齡說的沒錯,我們是該感謝掌櫃的,來,公子,請坐!”文俊的醜臉上洋溢着笑容。
張寶兒和崔湜也不客氣,和他們圍坐在一起。
“還未請教公子貴姓呢?”
“哦,我姓張,他姓崔!”
“哦是張公子崔公子,來,一塊吃點吧!”文俊熱情地邀請道。
“不了,我吃過了,你們吃,我想和你們聊會!”
五人又開始吃了起來。
“這位大哥,你剛才說的繼續救火是個什麽意思?”張寶兒向劉辰問道。
劉辰還未來得及答話,常敬忠搶先說道:“張公子,你有所不知!文兄才思豔麗,工于小賦,從不用打草稿,一揮而就,做起文章來就把手在袖子裏籠一籠,然後一詠一吟就成了,八韻爲一賦,每次考試,押官韻作賦時,文兄不急不躁,叉手一吟便成一韻,八次叉手即可完成八韻,人又送外号‘文八叉’。文兄很喜歡助人,在考場每次都能幫助自己左右的考生,據說上次科考主考官專門嚴防于他,但他還是暗中幫了八個人的忙。”
張寶兒聽罷,驚異地望着文俊。
文俊歎了口氣道:“若不是這幫狗官以貌取人,我何至如此呀!”
張寶兒拍着文俊的肩頭道:“是金子總會發光的,相信我,文大哥,你總會有出頭的那一天!”
這麽些年來,第一次有人對自己說如此激勵的話,文俊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朝張寶兒點點頭道:“多謝張公子。”
崔湜在一旁問道:“你們五位考的是明經還是進士?”
劉辰嘴一撇,不屑道:“我們怎麽會去考明經呢,當然考得是進士!”
張寶兒小聲問道:“崔大哥,這明經與進士有何區别嗎?”
聽了崔湜的解釋,張寶兒這才明白。原來,大唐的科舉考試有很多門類,主要的是明經和進士兩門。明經主要考的是貼經,就是把經典著作某一段的一部分文字用紙貼住,讓考生回答原文的内容,考的是死記硬背。爲了增加難度,主考官開始選擇一些偏僻生冷的章句做爲試題。但那些聰慧的人,往往不會去考明經,在他們看來明經太不入流,不足以顯示安邦治國的才能。相對于明經而言,進士考試就難的多。進士考試要考三場,第一場考詩賦,第二場考貼經,第三場考策文。明經與進士這兩種考試的難易對比,舉人們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意思是三十歲的人考中明經就已經是高齡考生了,而五十歲能考中進士還算是年青的。
張寶兒這才明白自己原來隻知道個大概,這科考中還有這麽多道道。
“既然進士這麽難考,那你一定吃不了少苦吧!”張寶兒向楊乘億問道。
楊乘億歎了口氣道:“我這是第七次參加進士考試了,上次科考後的一場大病,幾乎要了我的命,我在長安好不容易養好了病,這已經大半年過去了,索性索性就住在了長安繼續苦讀,等待這一次的科考。離家三年了,也不知家中如何了。”
張寶兒有些同情這些舉人了,他有些言不由衷道:“楊大哥吉人自有天象,家中一定安好的!”
張寶兒心情有些沉重,他準備起身離開了:“各位大哥,你們吃過早飯還要溫習功課,就不打攪了!”
常敬忠對張寶兒頗有好感,他笑道:“不礙事,等會我們要結伴去龍首山!”
“去龍首山幹嘛?”
“去摸柳?”
“摸柳?”
“據說,隻要摸到了金絲柳,考場上就會筆力連綿,文思不絕,一舉高中。”
“還有這說法?”
“當然了,這可是上次科考的探花郎說的,怎麽會有錯,這還是我們花了一兩銀子才買來了這個秘訣呢!”
離開了天祥客棧,張寶兒忍不住問道:“崔大哥,摸柳就能高中,你信嗎?”
崔湜笑道““我當然不信,這肯定是蒯正鵬歪主意!”
“蒯正鵬?”張寶兒奇怪地問道:“蒯正鵬是何許人?”
“蒯正鵬便是剛才那些舉子所說的上次科考的探花郎,說起這個蒯正鵬,裏面還有些故事呢!”
張寶兒來了興緻,趕忙道:“崔大哥,你給我講講!”
蒯正鵬在上次的科考中了第三名,成了萬人矚目的探花郎。眼看這狀元和榜眼兩位同科都已經被吏部外放做官去了,排名在他身後的進士們也都紛紛走上了仕途,靜等消息的蒯正鵬真有點坐不住了。他找到吏部尚書喬爲仁一問,沒想到那喬爲仁一翻眼睛,不屑地說道:“目前沒有空缺啊,你回去等着吧!”
蒯正鵬一打聽才明白,喬爲仁是出了名的貪官,沒有錢孝敬,想要叫他放官,那簡直就是搬梯子上天——連門都沒有啊!
蒯正鵬哪有銀子給喬爲仁,就算有他也不會給。他見喬爲仁搪塞自己,大怒之下竟當面把喬爲仁罵了一頓。因爲蒯正鵬有功名在身,喬爲仁也不敢真的把他怎麽樣。最後被罵得實在惱火,隻得命手下人把蒯正鵬推出了吏部衙門。
喬爲仁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狂生,真不知道天高地厚,隻要我一日在任,一日就不放官與他,叫他在長安等個十年八年的,看他狠還是我狠!”
要知道點誰是探花郎陛下說了算,可是放誰當官,那可是吏部說了算。就算蒯正鵬把這事捅到陛下面前,沒有空缺,别說皇帝,就是神仙也沒有辦法啊。
打這以後,蒯正鵬隔三岔五就到吏部來吵鬧一場。
張寶兒笑道:“這蒯正鵬有些意思,他住在哪裏,我們瞧瞧去!”
崔湜帶着張寶兒來到蒯正鵬的住處,這是一戶人家的偏房,裏面十分簡陋,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蒯正鵬穿着也樸素至極,若不是早知道他是上次科考的探花,張寶兒還真将他當作市井之人了。
張寶兒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蒯正鵬向張寶兒深深施了一禮道:“蒯某見過張大人!”
蒯正鵬雖然痛恨喬爲仁,可對張寶兒還算恭敬。張寶兒在朝堂之上的所作所爲,整個長安城都傳遍了,蒯正鵬當然也聽說了。
張寶兒問起舉子們摸柳一事,蒯正鵬苦笑着說了事情的原委。
去年冬天,天寒地凍,喬爲仁的父親哮喘病發作,濃痰堵住咽喉,一口氣沒上來便一命嗚呼了。喬爲仁找了個風水先生,在長安城外的龍首山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喬爲仁披麻戴孝,将父親下葬後,又花高價買來二十多棵稀有的金絲柳栽種在墳前。
蒯正鵬一直在長安耗着,錢已經快花空了,别說送禮,就是以後能不能在長安住下去,恐怕都快成問題了。蒯正鵬心中憋悶,到街邊的小酒館中喝了二兩燒酒,借着酒勁,他又來到了吏部衙門。吏部的差役早就已經認識他了,知道他就是前科的探花郎,也不敢十分爲難他。蒯正鵬搖晃着身子,來到了喬爲仁的内書房,喬爲仁還是一臉的苦相,張口就說沒有空缺,叫他繼續等。
蒯正鵬用手指着喬爲仁的鼻子,吼道:“蒯某人已經忍耐你很久了,眼看着今年又要開恩科了,還将有一大批舉子要等着外放做官,你再不給我找個好地方,可别怪蒯某人對你不客氣了!”
喬爲仁搪塞了蒯正鵬幾句,命令手下把半醉的蒯正鵬又架出了吏部衙門。喬爲仁因爲蒯正鵬隔三岔五來鬧,所以把他的話早就當成了耳邊風。在他的眼裏,蒯正鵬就是一條小河溝裏的爛泥鳅,他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啊!
蒯正鵬回到住處,一頭倒在床上,越想越來氣,眼看着今年赴恩科考試的舉子們都已經陸續趕往長安了,他這個前科的探花郎還傻傻地在這裏等吏部派官呢,蒯正鵬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直到雞叫頭遍,蒯正鵬一骨碌爬起來,腦袋卻“砰”的一聲撞到床頂的橫木上,這一撞,倒把人磕明白過來了,他拍手叫道:“有了!”
蒯正鵬找來幾張紅紙,寫上“高中秘訣”四個大字,貼到了各個客棧的門前。蒯正鵬可是前科的探花郎啊,這就是無形的号召力,很多今年趕考的舉子們紛紛上門求教。蒯正鵬倒也不藏私,隻需花一兩銀了子,他就把自己爲何能考中探花郎的秘訣講了出來。舉子們聽他講完,一個個的都是将信将疑,可看他言之鑿鑿的樣子,卻又不得不相信。
張寶兒忍俊不禁笑道:“這麽說,你是想讓舉子們都到喬爲仁父親的墓前摸柳去?”
“他不讓我好過,我也得讓他難受難受!”蒯正鵬憤憤不平道。
蒯正鵬的急智讓張寶兒很是欣賞,他朝蒯正鵬點點頭道:“你在堅持一段時日,等有機會了,我幫你去計回這個公道!”
“多謝張大人!”
……
十天之後,在龍首山上給喬爲仁守墓的兩位家人跑了回來,他們磕磕巴巴地和喬爲仁說明墓地的情況。
喬爲仁一聽也愣住了: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這幫趕考的舉子們怎麽都到龍首山摸金絲柳去了?
喬爲仁心中懷疑,吩咐家人準備大轎,兩個時辰後,他終于沿着盤山路,來到了父親的墓地,大老遠他就聞到了一股騷臭的氣味兒。
喬爲仁把大轎停在了父親喬爲仁的墓前,青磚墳前還站着七八名趕來摸柳的舉子,栽種的二十多棵金絲柳已經被他們連摸帶搖,弄得東倒西歪了,地上更是一片狼藉。喬爲仁趕忙叫家人找過來幾名舉子一問,那幫舉子一個個都異口同聲地說:“隻要摸到了金絲柳,考場上就會筆力連綿,文思不絕,一舉高中。”
可是問他們這個消息的來源,這幫舉子們都說不知道,差點沒把喬爲仁的鼻子氣歪了!
要知道走上山來最少也得兩個時辰,很多舉子來到喬爲仁墳前内急難忍,随便找個地方就開始方便,把這裏搞成了茅房一樣,氣味難聞。
喬爲仁回來之後,暗中派人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扶柳高中的消息竟是蒯正鵬放出來的,氣得喬爲仁直喘氣,可是扶柳高中在民間還真的有這麽一說。很明顯,蒯正鵬是在報複喬爲仁,可是喬爲仁卻沒法給他定罪啊。
喬爲仁把手裏的茶碗“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上,他“嗷嗷”大叫道:“趕快去,把我爹墳前的金絲柳樹全都砍了!”
十幾個家人手拿斧頭,把山上的金絲柳統統地砍倒後,又都扛回到了府中。看着被扛回的金絲柳,喬爲仁哈哈大笑,任蒯正鵬有千條妙計,沒有了金絲柳,看他還如何施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