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升,照得一地銀白,比燭火之光還要明亮。從山坡上望下去,寶塔玲珑,廟宇巍峨,甚至連大殿前寶鼎中升騰起的淡淡青煙也瞧得一清二楚。禅房之中人影憧憧,是僧人們剛剛下了晚課。空氣中似乎還留着銅鍾的袅袅餘韻,将這盛世禅院烘托得格外莊嚴。
“我就奇了怪了,怎麽寶兒你走到哪裏都能碰上案子……”江雨樵輕聲道。
“噓!嶽父大人,你老人家小聲點好嗎?”江雨樵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寶兒阻止了。
此時,張寶兒、江雨樵與華叔躲在慈恩寺後山坡一處灌木叢生的地方,一塊大石橫在面前,作了天然屏障,下方就是寶塔,倘若不到近前,絕對看不見人影。而由于居高臨下的關系,坡下古塔和寺廟卻又盡收眼底,确實是埋伏的好地方。
江雨樵舒舒服服斜靠在大石上,一面往嘴裏塞了一顆長生果,一面含糊說道,“放心,現在晚課剛結束,還不會有什麽動靜。”
“姑爺,你确信今晚能有什麽發現?”華叔問道。
“我不能确信,不過守個幾天,多少總能看出些端倪。”
“還要幾天?”江雨樵這句是脫口叫出來的。
張寶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嶽父大人,您若想被人發覺,不妨再大聲些。”
江雨樵連忙捂住嘴,壓低了聲音道:“寶兒,我們難道就在這裏一直守下去?”
“很難說,隻不過,既然線索都指向這慈恩寺,碰碰運氣也是順理成章啊。”
華叔在一旁插言道:“我倒覺得那元覺和尚很是可疑。”
“哦?”
見張寶兒神色認真了起來,華叔分析道:“你想,他一口咬定淨修是摔死,又百般阻撓,不願我們上塔,沒有蹊跷才怪呢。”
張寶兒搖了搖頭:“乍一看屍首模樣,多數人都會以爲是摔死,惶急之下錯認很正常。那外人不得上塔的規矩原先便有,也不是他定下的。元覺是僧值,由他維護寺規正是分内之事,算不上疑點。
華叔還要說什麽,卻見江雨樵面容忽地一肅,“快看。”
已是二更時分,方才人影來往的僧房隻剩了一片寂靜。薄雲遮月,半明半暗之中有一條人影,鬼鬼祟祟地走近寶塔。看身形,正像那位僧值元覺。
“運氣不錯。”張寶兒低語一聲,和方才的懶散态度已判若兩人。
華叔也大爲興奮道:“姑爺,我們怎麽辦?”
張寶兒搖手示意靜觀其變。
過了片刻,人影已沒入塔中。
再等些時候,從塔頂透出微弱光線,似乎有人在那裏點燃了蠟燭。暗淡光線在塔中忽隐忽現,忽左忽右,仿佛那人正在尋找什麽,偶爾能看到清晰人影。
突然,人影一晃,燭光也随之熄滅了。
“不好!”張寶兒脫口而出,人也随即從隐蔽處沖了出來。
江雨樵與華叔怕張寶兒有事,趕忙跑到他前面去。塔門果然是開的,華叔直沖進去,一路當先奔上頂層,将到樓梯口的時候燃着了手中的引火木,随即便看到眼前一副駭人景象:塔頂角落裏,躺着一名灰袍僧人,頭顱鮮血直流,正是元覺僧。一截蠟燭摔了出去,掉落在他的腳邊。
幾乎同時,塔外傳來嘈雜聲響。從窗口向下望去,有十幾名僧人手持禅杖、掃帚等物趕了過來,紛亂中隻聽人叫嚷“有賊”。
“糟了!”華叔不禁叫苦。
再看張寶兒,卻恍如未聞,雙目閃閃發光,走到那屍首身前,掰開了他的手掌,将一樣不知是什麽的東西握在手中。
“姑爺,我們跑吧!”華叔一邊頓足,一邊急得汗流浃背。
事實上當真要打鬥,華叔并不懼怕這幫僧侶,但張寶兒不會武功,此刻又搭上這僧人被殺,一旦捉住,那就有口難辯了。
“嶽父大人,這人交給你了,将他帶到宋郎中那裏,一定要救活他!”
“我知道了,寶兒!”江雨樵對華叔吩咐道:“老華,寶兒就交給你了!”
說罷,江雨樵從懷中掏出一根繩索系好後甩出塔外,扛起元覺順着繩索消失在塔外。
“姑爺,我們也走吧!”華叔催促道。
“來不及了。”
“什麽?”
不答他的話,張寶兒忽然将手中引火木伸到窗外晃動,冷不防大叫道:“來人啊!快來人啊!賊人殺人了!”
華叔來不及出聲,張寶兒已經“呼”地吹熄手中明火,往塔下奔去,藏身在一層塔門之後。
外面僧衆隻見塔頂冒出火光,又聽人叫喊有人被殺,正是一片慌亂,大多不及思索直奔七層而去。人多有慣性思維,第一反應便是奔往出事地點,反倒無人注意其餘。
張寶兒耳邊聽得腳步雜沓,好在靜靜聽得腳步都上去了,張寶兒低聲道:“華叔,我們走!”
緊接着便往外跑去。
猝不及防,幾乎撞上一人的鼻子。定睛一看,那人正是普潤和尚。
“難怪人人都不願當和尚。”占據了室中僅有的一張禅床,卻還說着風涼話的張寶兒抱怨道,“這點地方隻好打坐,連覺也不能好生睡,修煉可真是苦事。”
張寶兒與華叔此刻正在普潤房中,總算暫時脫離了險境。
見華叔還有些擔心,張寶兒笑道:“放心,隻要不被捉住,離開現場便沒事。待到明早香客進香,混在人群中溜走也就是了。”
門輕輕一響,露出了普潤的光頭““阿彌陀佛。”
“嗯,來得正好。外頭如何?”
普潤目不斜視走了進來:“執事在方丈中議事,其餘僧人已回僧房。元覺失蹤,塔上有數人看守,将于明日報官。”
短短數語,交待清楚已極,華叔心中對這和尚不覺再度另眼相看,起身當胸一揖,肅然道:“多謝師父爲我二人隐瞞。”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出乎意料,普潤當即雙手掩耳,臉上也顯出痛心疾首之色,“貧僧不曾诳語,隻不過無人問起,自然謹守妄語之戒,不會多口,卻何曾隐瞞。施主這樣說,佛祖是要怪罪的。”
口中念念有詞,雙掌合十,向西方而拜,神态虔誠之極。
華叔聽得目瞪口呆。
“沒錯。”從禅床上一躍而起,張寶兒道,“無人問起便不說,可不是刻意‘隐瞞’。我說普潤,淨修師父停靈何處,你總該說了吧?”
“後山之内,祥房之中。”
借助夜色掩護,二人在普潤帶引下來到後山,這裏是寺中僧人圓寂後停龛之地。
淨修的屍體己裝入龛中,因爲并非正常坐化,雙腿是後來盤起,看上去頗不自然。顱項血迹已拭抹幹淨,衣裳鞋襪也換成全新,一路看下來,已無痕迹可尋。
“他的衣裳在哪裏?”
“已先行燒化了。”
張寶兒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突然想起什麽,将屍體兩手拉開,仔細瞧了瞧,雙眼光芒陡現。那是一處擦傷,從左手腕骨關節至掌心,在戶體慘白皮膚上尤其觸目。死者雙手自然彎曲握緊,擦洗屍體的時候便沒有将手拉直,污迹和血漬也留在了那裏。
“青苔。”
“什麽?”
張寶兒指着傷口周圍的青黑污漬道:“這是青苔的痕迹。”
“哦……”
見華叔一臉困惑,張寶兒道:“你沒注意到麽?慈恩寺塔建在山坡之上,地勢本來幹爽,塔又是後來重建,地面鋪砌方磚,僧人****打掃,并不曾有青苔生長。”
華叔回想一下當時看到的情形,确實如此:“這又說明什麽?”
“我曾說過,兇案發生處與慈恩寺塔必定距離極近,如今又知道那裏極可能有青苔生長,則淨修被殺地點……”
不等張寶兒說完,華叔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拊掌道:“山上!”
……
晨曦從樹與樹的縫隙間透出,将山林照得斑駁。空氣濕潤,仿佛能聞到露水的清涼氣息。鳥鳴高低婉轉,自得其樂,連早課鍾聲也不能抒亂它們的節奏。一條溪水從山上流下來,發出淙淙聲響,一直流入竹筒接成的長管之中,輸送到山下,正是寺中水源。
華叔在林中逡巡來往,時而俯身翻開石塊,時而仰頭察看樹木。地上到處都是青苔,綠意森森,偶爾也能發現一些雜亂的腳印,看起來是僧鞋留下的,但卻沒有血迹之類預示着兇兆的痕迹。
正要轉頭招呼張寶兒,卻看見他袖手靠在樹下,撮唇吹哨,跟樹上一隻白羽畫眉一搭一檔地打着招呼,狀甚悠閑。
“姑爺?”
“嗯?”
華叔滿懷希望地湊了過去:“發現什麽了?”
張寶兒搖了搖頭,懶洋洋道:“沒有。”
張寶兒沿着溪水走了兩步,望着竹管拼接的水槽出神。
“怎麽了?”
“别出聲!”
華叔連忙閉上嘴,順着對方目光望去,隻見那水槽一直蜿蜒到山腳,分成兩股,一股繞進前山寺中,一股通向慈恩寺塔,想是爲了取水方便所做的設計。泉水從竹筒中流過,發出清脆聲響,偶爾有些水花濺出,陽光下呈現出五色斑斓的折光。除此之外并無特别之處,但張寶兒卻雙眼發亮。
“原來……”
話未說完,突然頓住,視線落在水槽旁,那裏有一樣黑色的東西,散落在亂草叢中,乍一看像是一根枯枝。
“髻針!”望着張寶兒手中拈起之物,華叔脫口而出。一點不錯,這正是一根髻針。
張寶兒迅速扒開覆蓋在地面的草葉,動作和方才判若兩人。刻意堆起的落葉之下,有新挖浮土,看情形正是最近才動過。
“這裏,将這裏挖開!”
華叔聞言撥出劍來,連劍帶鞘一起挖掘。土層甚爲松軟,挖不了幾下,便看到一隻繡花鞋,鞋中那隻腳泛出灰白顔色。
“是個女人!”張寶兒點了點頭,神情凝重。
華叔繼續挖掘,過不多時,一具女屍已出現在二人面前。臉面朝下,發髻散亂,身邊有一隻藍有包裹。翻過來看,卻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原本并不出衆的相貌此刻變得相當恐怖,大張着無神的眼,舌頭微微吐出。喉間有青紫印痕,當是扼死。
“這……這又是怎麽回事?!”
張寶兒打開那隻包裹,裏面隻是一些随身衣物,并無錢物首飾。
“還記得那天在橋上,普潤遇到的中年婦人麽?”
華叔眼前浮現出那日情景:“對,她說她女兒與人私奔……”
“嗯。當天那私逃女子拉普潤頂缸,便是用了這樣的藍布包裹。”
“你是說,她就是那婦人的女兒?”
“看這屍體,死去時間大緻在二三日内。那婦人曾說,她在女兒櫃中翻到了一串念珠,所以認定奸夫必是和尚,很可能偷情的二人将慈恩寺塔當作幽會地點。”歎了口氣,張寶兒道:“看來誘拐她出逃的僧人事後反悔,又怕事情敗露,這才殺了她。”
華叔義憤填膺地一擊掌:“破壞清規,又奪人性命,什麽佛門弟子,真是豬狗不如!”
“不必發怒。此人現在大約也自食其果了。”
“你是說?”
張寶兒剛要答話,突然目光一凝,遠遠遙望,有一乘步辇進入寺門,他笑了笑:“走,我們的援兵來了!”
“援兵?”華叔愣了愣。
“是周賢,我讓他來的!”
……
“阿彌陀佛,周府尹到來未及遠迎,恕罪恕罪。”知客僧元弘誠惶誠恐道,在他面前,正是周賢本人。
“不必客氣,不知弘智方丈可在寺中?”
“在,在,不過……”
“嗯?”
“這個,昨夜寺中……出了些事……”
“什麽事?”
“呃……其實,其實……”
“其實是弘智方丈身體不适。”一人從殿後施施然走出,替知客僧接下話來,青衫散淡,笑容可掬,正是張寶兒。
周賢故作不知道,“張……公子,你怎會在這裏?”
“閑來無事,随便來廟中逛逛。”張寶兒不動聲色道:“方丈既然不便見客,周大人也不必強人所難了。”
“說的是。”周賢目光一轉:“既然有幸在這裏遇到,我就陪張公子在這寺中遊覽一番如何?”
張寶兒欠身一禮:“求之不得。”
周賢與張寶兒等人走出門來。
知客如釋重負,心中甚爲感激。無論如何,在佛門聖地數度發生兇殺之事,傳揚出去都極爲不利。尤其是面對京兆尹這樣的貴客,自然不願吐露。
“張大人,究竟發生了何事?”一等到走出知客僧的視線,周賢便直接問道。
“昨日寺中塔上有僧人遇害。”
“死去的僧人是什麽模樣?多大年紀?”
“三十出頭,名叫元覺,自小在寺中出家。”
“誰殺了他?”
“不知。我來到的時候,他已被人擊中頭顱。兇手……”
說到這裏張寶兒突然停了下來,側過頭,雙唇微張,似乎想到了什麽。
“兇手怎麽了?”
“跟我來!”張寶兒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直奔寺塔而去。
周賢與華叔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得跟随。剛到後山,兩名僧人已經攔住了去路。
“貴客留步,敝寺浮屠正在修繕之中,請勿入内。”
張寶兒看了和尚一眼沉聲道:“寺廟雖是方外之地,僧侶卻不是化外之民,連兇案也可以不必報官麽?”
此言一出,僧人頓時失色。
周賢也趕到喝道:“公務在身,不得阻攔!”
當先走了過去,張寶兒等人緊随其後,一路行到塔下。
依舊是風動梵鈴,古木參天,空氣中卻似乎帶着一絲淡淡血腥,有種無以名狀的兇險。
“是這裏了。”轉過頭來,張寶兒向華叔問道:“你可記得,那日淨修大師被殺之後,元覺有什麽舉動?”
“他?對了,他守在此處,不讓我們上塔。”
“嗯。淨修被害不久,他也遭到毒手。兩人死狀相同,都是重物擊中頭顱,很像同一人所爲。如此便有兩個可能:第一,元覺本來就是兇手的目标,第二,元覺是因爲其他原因被滅口。從淨修死後元覺的反應來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會成爲下一個犧牲者,第二種可能更大。”張寶兒從袖中取出一枚花生果,随手抛起又接住:“那麽,當天他做了什麽事,或者有什麽表現,令兇手知道他發現了真相?”
周賢正要開口,耳旁突然傳來一聲嘶啞佛号:“阿彌陀佛。”
一位老僧悄然出現,僧人身形瘦小,面容幹枯,但充滿生氣的雙眼,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來人正是弘智方丈,他目光轉向周賢:“周府尹駕臨,本該相迎,但寺中昨日有歹人潛入,些許俗務,要先行處理。”
“哦?”周賢明知故問道,“有歹人入寺?可曾丢了什麽?”
弘智方丈看了周賢一眼,心平氣和道:“不曾。但歹徒殺了寺中僧值。”
“是呀,就是那位元覺大師麽?”張寶兒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惜!可惜!”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元覺勤修佛法,涅磐之後必然已登極樂,也不爲可惜。”弘智方丈垂下雙眼,合掌道:“佛家對生死,原本看得淡些。”
“那麽大師對自己的生死呢?”張寶兒話語中暗藏機鋒,竟是步步進逼。
弘智方丈淡然道:“如日之升,如月之降,如水之行,如風之逝。”
“好一個日升月降,風行水逝,”張寶兒拊掌道,“但不知執着二字,又作何解?”
聽張寶兒語氣咄咄逼人,周賢不禁擔心。
再看弘智方丈,臉上露出微笑:“施主這般,便可稱爲執着了。”
哈哈大笑,張寶兒轉頭向寺外行去,周賢也即告辭。
弘智方丈立在原處,雙目微閉,神情淡漠,遠遠望去仿佛塑像。
“姑爺,我們爲何離開?”華叔忍不住問道。
張寶兒苦笑道:“難道你有方法在那老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溜進塔去?”
“什麽……還要上塔?!”華叔有些不解。
“當然要上。”
“可普潤已經層層看過,并沒什麽特異之處啊。”
“如果沒有特異,如何解釋二僧先後死亡的事實?”
“隻怕又是無功而返……”
“這一次不會了。”張寶兒雙目炯炯,語氣平靜:“因爲我已知道,元覺那一天到底看到了什麽。如果所料是真,或許今晚便可知道詳情。”
“需要我去嗎?或許我可以幫上忙。”周賢一臉躍躍欲試。
張寶兒看了周賢一眼,淡淡道:“你最好還是不要出面,這事需要秘密進行。再說了,人若多了,照應不來,反而易生枝節。”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