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鄭牧野的内宅的時候,高文舉面上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高文舉斟酌道:“鄭縣令,還得麻煩你跑一趟,替我傳句話給張寶兒,就說這事高家認栽了,若是他能高擡貴手,我高文舉欠他個人情,将來一定厚報!”
在曲城乃至绛州向來說一不二的高文舉,竟然能說出如此軟話,這讓鄭牧野驚異不已,心中不禁佩服張寶兒的算無遺策。當初張寶兒胸有成竹地告訴自己,說高文舉絕不敢把事情鬧大,自己還有些懷疑。現在看來,真讓張寶兒給預料準了。
“高長史客氣了,這些許小事,自然應該由我來代勞!”鄭牧野滿口答應道:“高長史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那就有勞鄭縣令了,我就在這裏等你的消息!”高文舉點點頭道。
鄭牧野離開之後,高文舉端起桌上的茶水,輕輕泯了一口,陷入了沉思當中。
内宅大門外,門房靠在門框邊上,抱着胳膊閉着眼睛曬太陽。突然聽到内宅有聲響傳來,扭頭一看,鄭牧野正急匆匆朝門外走來,他趕忙站直了身子,朝着鄭牧野陪着笑道:“大人,您要出去?”
鄭牧野點點頭道:“我出去辦點事,高長史在裏面休息,閑雜人等就不要再進去了,明白嗎?”
“明白,大人您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進去的!”門房信誓旦旦道。
縣衙内宅的宅門是衙門的咽喉,門房的職責是把守内宅宅門,隔絕宅門内外的交通,看守宅門的門房,往往是縣令的親信。
鄭牧野内宅的門房姓張,他是鄭牧野從老家帶來的,無論到哪裏上任,都是由張門房來替他把守内宅的宅門,張門房對鄭牧野自然也是忠心耿耿。
門房的收入在縣衙裏是讓人羨慕的,主要來自拜訪縣令的來客給的禮金。拜訪縣令的來客,都要給門房門包,才會被通報,這是公開的慣例。過年過節時,縣衙裏的書吏、衙役、捕快等人習慣上還要給門房送“門敬”。
看着鄭牧野遠去的背影,張門房又恢複了之前的姿勢。
“張門房,閑着呢?”一個聲音傳來。
張門房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程清泉正站在自己面前。張門房雖然是閉着眼睛,但他的耳朵卻是很靈敏的,若有人來他肯定能聽到動靜,誰知程清泉卻無聲無息出現在他面前,這讓他覺得有些詫異。
作爲門房,最重要的便是要有眼力勁,有些人不掏銀子休想進入内宅,可有些人則是得罪不起的,眼前的程清泉便是張門房不敢得罪的人之一,他趕忙臉上堆笑對程清泉道:“程主薄,您是找縣令大人吧?縣令大人有事出去了!”
“我知道縣令大人出去了!”程清泉淡淡道:“我是來見高長史的!”
“見高長史?”門房突然想起了剛才鄭牧野的吩咐,随口道:“縣令大人專門吩咐過了,閑雜人等不能進去打擾高長史!”
“你的意思是說,我也是閑雜人等?”程清泉臉色沉了下來。
“不不不,縣丞大人,我不是這意思,我……”門房一聽便急了,可又不知該怎麽解釋。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這裏的規矩!”程清泉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了門房:“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收下吧!”
平日裏程清泉沒少到内宅找過鄭牧野,可哪次也沒給張門房銀子,張門房也不敢伸手向他要銀子。程清泉主動掏銀子給自己,這還是頭一回,不用問,程清泉是鐵了心要見高文舉。可是,剛才鄭牧野走的時候專門交待過,不讓外人進入内宅。若是讓程清泉進去了,鄭牧野回來後肯定會大發雷霆。可若不讓程清泉進去,肯定會得罪程清泉的。别看程清泉官職沒有鄭牧野大,但要收拾自己,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張門房有些作難了。
程清泉看出了張門房的糾結,他将銀子硬塞到張門房的手裏:“拿着吧,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的!”
說罷,程清泉便向大門裏走去。
門房本想阻攔,可是猶豫了一下,終将還是沒有伸手。
程清泉沒有敲門,直接推門進了鄭牧野的書房。
正在沉思的高文舉聽到了聲音,擡起頭來驚奇道:“咦?程縣丞,你怎麽來了?”
“高長史,您還在爲令兄一事犯愁呢?”程清泉不答反問道。
程清泉也不算外人,高文舉和他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爲此事而煩心的高文舉也沒打算瞞他,歎了口氣道:“可不是嘛!我就納悶了,這麽多有官身的人,怎麽會被一個小小的捕快副役牽着鼻子走呢?”
“高長史,你可莫小看了這個張寶兒,他的鬼心眼可多着呢!”程清泉提醒道。
“我領教過了,高家就是栽在了他手上!”高文舉悶悶不樂道。
“高長史,你莫不是讓鄭縣令去勸說張寶兒了?”程清泉突然問道。
“沒錯!”高文舉聽出了程清泉話中有話,他瞅向程清泉:“程縣丞,有什麽不妥嗎?”
程清泉淡淡一笑道:“恕我直言,恐怕高長史要失望了,若我沒估計錯,鄭縣令肯定會無功而返!”
“哦?”高文舉不解道:“這是爲何?”
“令兄的事情出來之後,鄭縣令并不是想着怎麽解決此事,而是挖空心思想着怎麽擺脫自己的責任,他去張寶兒那裏隻能是應付差事,絕不會真心勸說張寶兒!”說到這裏,程清泉趁機毛遂自薦道:“若高長史信得過程某,程某願意爲高長史去當說客,保證馬到成功!”
程清泉與鄭牧野向來面合心不合,這一點高文舉早有耳聞,聽了程清泉這一番話,高文舉意識到,程清泉是想利用此事打擊鄭牧野。當然,他也有向自己示好的意思。
程清泉見高文舉不言語了,微微一笑道:“我知道高長史不信我的話,我說的是真是假,待會鄭縣令回來後就會見分曉!我在縣丞署等候高長史,若有用的着我的地方,高長史盡管吩咐!”
說罷,程清泉起身向高文舉告辭離開了。
程清泉與高文舉談話的時候,鄭牧野也正與張寶兒在相談。
“不是說好的嗎?”鄭牧野皺着眉頭道:“當我來找你的時候,你便會同意,給他個台階下,現在怎麽又變卦了?”
“不是變卦,是拖拖他!”張寶兒瞥了一眼鄭牧野道:“縣令大人,屬下這麽做也是爲了你好!”
“爲我好?怎麽爲我好了?”鄭牧野疑惑道。
“高文峰被押入大牢這麽長時間,大人都沒來找過屬下,而高長史剛來縣衙求大人,大人便來找屬下,并且大人找屬下一說,屬下便馬上同意放人了,大人想想看,若換大人您是高長史,難道不會懷疑這是我們倆是串通好的嗎?”
張寶兒說的很有道理,鄭牧野聽了不住點頭。他并沒有想到這一點,若真引起高文舉的懷疑,這事就不妙了。
張寶兒接着道:“所以,大人隻須回去告訴高長史,就說屬下要考慮考慮,這樣說,既留了活話,也不會引起高長史懷疑!”
“也隻有如此了!”鄭牧野看了一眼張寶兒:“我現在就去給高長史回話去。”
去也匆匆,來也匆匆,鄭牧野趕回縣衙内宅,按照張寶兒的意思給高文舉回了話。高文舉聽完之後,用奇怪的目光瞅着鄭牧野。
鄭牧野見高文舉目光有異,心中頓時有些七上八下,難道高文舉看出了有什麽不對。
高文舉不說話,鄭牧野也不敢輕易張口,生怕露出什麽破綻。
高文舉之所以會用這種目光去看鄭牧野,是因爲他想起了程清泉剛才的一番話,鄭牧野的所爲完全被程清泉預料到了。鄭牧野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讓高文舉很是不滿,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與鄭牧野翻臉時候,畢竟高家的人還在縣衙大牢裏關着呢,若真惹急了鄭牧野,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樣出格的事。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先告辭了,等他考慮好了再說!”高文舉不動聲色道:“鄭縣令若有了消息,可派人到高府知會我一聲!”
“沒問題,有了消息我會親自過府禀報的!”鄭牧野點頭道:“我送送長史大人吧!”
高文舉趕忙攔住鄭牧野:“鄭縣令還是留步吧,我是私服而來,不想過于張揚!”
聽高文舉這麽一說,鄭牧野便不再堅持了。
高文舉一邊想着心事,一邊從縣衙内宅離開,就連張門房與他打招呼他也沒有聽見。
繞過二堂,高文舉并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停了下來,向二堂旁邊的一個院落張望着。
這個獨立的院落正是縣丞的衙署,位于縣衙的最東端,所以又稱作“東衙”。
高文舉猶豫了好一會,終于,他跺了跺腳,朝着縣丞署走去。
……
“什麽?你現在不能同意?這怎麽能行?”程清泉一聽便急了。
“有什麽不行的?”張寶兒倒是一點也不着急。
“那你讓我如何向高長史交待?他人還在縣丞署等着我回話呢!”程清泉恨不得上去咬張寶兒一口,之前說的好好的,現在卻不是這麽回事了。
“屬下正是爲了讓大人有個交待,所以才沒有立刻答應!”
“爲了我,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是爲了我?”程清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張寶兒。
“縣令大人剛從屬下這裏離開,是高長史讓他來幫忙說和的,屬下讓縣令大人告訴高長史,屬下要好好考慮考慮!”說到這裏,張寶兒突然問道:“大人,屬下聽說高長史這個人很精明,是不是真的?”
“豈止是精明,簡直是精明到家了!”程清泉實話實說道。
張寶兒盯着程清泉問道:“縣令大人來說和,屬下沒有立刻答應,而大人您一來屬下便立刻答應了,高長史這麽精明,大人您就不怕他會生出别的想法?”
“他會生出什麽想法?”程清泉追問道。
“高長史會想,這事會不會從頭到尾就是我們倆預謀好的,目的就是爲了要挾他!”
“他怎麽可能會這麽想?”程清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會嗎?”張寶兒反問道。
程清泉思忖了好一會,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的腦門上冒汗了,自己光想着讨好高文舉了,卻把這一點忽視了,高文舉還真有可能這麽想。
“那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程清泉一臉沮喪道。
張寶兒一本正經道:“大人回去告訴高長史,今天晚上屬下保證給他個明确的答複!”
“我要這麽說,那與鄭縣令的回話不是一樣的嗎?”程清泉總想着把鄭牧野給比下去。
“當然不一樣了!”張寶兒振振有詞道:“鄭縣令來屬下隻說了要考慮考慮,但大人來就不一樣了,屬下說晚上一定會有明确的答複。誰出力大,誰出力小,高長史心中自會有評判的!”
送走了程清泉,張寶兒将事情整個過程又捋了一遍,直到确信沒有任何漏洞,他才舒了口氣。
吃過午飯後,張寶兒讓華叔去把管仕奇請來,二人嘀嘀咕咕說了好一會,管仕奇才告辭離開。
這兩日,高府沒有了往日的喧嚣,自從高文峰被關進大牢之後,高府上下都有了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直到高文舉到來,這才讓衆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在他們的眼中,高府的二老爺沒有搞不定的事情。
其實主,隻有高文舉自己知道,他并不是萬能的,有很多事情并不在他的掌握當中,就譬如目前自己所面臨的困境,他就一籌莫展。
此刻,高文舉坐在客廳的八仙桌前,他在等張寶兒的消息,除了等待,他現在什麽也做不了。
“二老爺,縣衙的陳橋陳主薄求見!”高府的官家前來禀報。
“陳橋?”
高文舉聽說過此人,但卻沒有深交,他皺眉道:“他來做什麽?”
管家小心翼翼道:“他說是替人來傳消息的!”
“傳消息的?”高文舉心中一動:“請他進來吧!”
陳橋進了屋,向高文舉施禮道:“曲城主薄陳橋見過長史大人!”
“陳主薄客氣了,快快請坐!”高文舉回禮道。
二人坐定後,高文舉吩咐下人奉了茶,然後試探着問道:“不知陳主薄是替何人來傳消息的?”
陳橋微微一笑道:“大人現在最想知道何人的消息,屬下便是替何人來傳消息的!”
“你是說張寶兒?”
“大人一猜便中!”陳橋面上依然帶着笑。
陳橋的到來,讓高文舉心中生出一絲警惕來。
若說之前鄭牧野與程清泉先後在自己面前許諾,保證與張寶兒說和,是因爲這二人之間有芥蒂的話。那陳橋的主動介入,又是爲了什麽?張寶兒一個小小的捕快副役,竟然能讓縣令、縣丞和主薄都圍着他轉,這等能耐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的。
陳橋見高文舉不說話了,也不着急,隻是靜靜等待着。
思慮良久,高文舉問道:“不知陳主薄傳的是什麽樣的話?”
“張公子說了,希望大人今晚在怡香樓擺一桌酒席,屆時由鄭縣令、程縣丞和屬下坐陪,他有話要當面對大人講,也算對此事有個了結。”
“讓我請他吃飯?”高文舉憋在心中這麽久的怒火終于爆發了:“給臉不要臉,他是個什麽東西,讓我請他吃飯,休想!”
說完後,高文舉似乎還覺得不解氣,将面前的茶碗狠狠摔在了地上。
陳橋依舊面不改色喝着茶,似乎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陳橋的鎮定讓高文舉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平日裏高文舉并不是這樣的,真是讓張寶兒給氣的狠了。
高文舉長舒了口氣,放緩了語氣對陳橋道:“陳主薄,你說我是該去還是不該去呢?”
陳橋微微一笑道:“那就要看長史大人是怎麽想的了,若是真要與張公子鬥個你輸我赢,那就沒必要去了。若是想把眼前的事先解決了,最好還是去吧!”
高文舉微微颌首。
見高文舉有些心動了,陳橋又補充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過了這個坎,以後怎麽拿捏,還不是長史大人說了算?”
聽了陳橋的話,高文舉心中釋然了,他起身朝着陳橋抱拳道:“聽陳主薄一席話,高某茅塞頓開,高某這廂有禮了!”
陳橋剛忙起身回禮道:“長史大人過獎了,屬下實在是不敢當!”
高文舉臉上又恢複了以往的自信,對陳橋和顔悅色道:“沒想到陳主薄考慮問題如此周全,今後咱們可得親近親近,若有用得着高某的地方,隻管吱聲,高某定當全力以赴。”
“那屬下就謝過長史大人了!”陳橋誠惶誠恐道。
“酒席我來擺,張寶兒那裏,就煩請陳主薄去通知一聲!另外,鄭牧野和程清泉那裏,你也幫我知會一聲,讓他們坐陪!”
陳橋聽高文舉并沒有稱呼鄭、程二人的官銜,而是直呼他們的大名,知道鄭牧野心中已經對二人有了些許不滿,看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達到了,陳橋爽快地答應一聲便告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