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急風暴雨夜。
一騎快馬箭一般穿過雨簾,風雖急,人更急,他已不知奔波了多少日,換了多少匹馬,雨水順着鬥笠滑落,濺在一張刀條般的臉上,騎者不停地狂吼:“躲開!躲開!”
白馬黑鞍紫衫,赫然正是長樂門弟子的标志。這個時辰,絕少還有人能擋路,就算有人,也沒有人敢擋長樂門中人的路!
高牌樓,紅門,石獅,長樂門總壇已在眼前。
雖是雨夜,但雷府兩側的壯漢仍雁翎般地挺立兩旁,個個嘴唇都淋得發青,可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有畏縮懼退之意。
長樂門在潞州的聲譽與基業,的确不是任何人想能撼動的,以前想的人,現在都已不見了。在這方面,正義堂與燕雀幫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前幾日,長樂門從燕雀幫的幫衆那裏獲得情報,得知了正義堂主宇文溪與燕雀幫幫主宋甯相約會談的時間、地點。在确定了消息的準确性之後,雷震天充分顯示了他的枭雄本色,在一個漆黑的晚上,他果斷帶領四大護法、八大金剛與門下所有精銳,突襲了正義堂的老巢。
在這場厮殺中,正義堂中的正義衛士死傷殆盡,堂主宇文溪力竭被逼自盡,倒是燕雀幫幫主宋甯逃過了一劫,負傷逃走。正義堂和燕雀幫在長樂門的打擊之下徹底瓦解,自此,潞州正式變成了長樂門的天下。
紫衣人長身躍起,風一般掠過馬背,馬匹倒下時,他的人已在府門口。
寬闊的院落當中,林木蕭索,燈火如炬,青色的水磚地面上,赫然停放着一具薄闆棺材。一個鐵塔般雄壯的中年人,标槍般地立在棺材旁。
這個龍精獅猛的漢子,就是長樂門門主雷震天。
棺材裏靜靜地躺着一個氣度雍容的人,他雙目緊閉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并不能影響他的氣度。
棺材裏的人叫宇文溪,最早是雷震天的師弟,後來是正義堂堂主,也是雷震天的敵人和最大的對手。
除去了對手,按理說,雷震天應該高興才是,但他此刻卻根本高興不起來。宇文溪臨死前的一幕,似乎又閃現在了他的眼前。
當時,在黑暗中雙方厮殺聲震天,雷震天卻全然不顧,他死死盯住了宇文溪。
宇文溪身個多處受傷,就在雷震天準備緻命一擊的時候,宇文溪卻拼命突圍了。
雷震天怎會讓宇文溪從自己的手中逃掉,他全力追趕。
或許是真的跑不動了,宇文溪突然停了下來,将手中的劍橫在脖頸處。
宇文溪自盡前的話讓雷震天心驚肉跳:“你以爲我死了,就可以掩蓋你的罪惡了嗎?他已經出山了,你等死吧!”
宇文溪雖然沒有說是誰出山了,但雷震天心裏知道那個人是誰,也很清楚那個人若是真的出山了,這将意味着什麽?這些年來,雷震天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得踏實,就是因爲對這個人的忌憚。
可是,他若出山爲何要等到現在,這些年他去哪裏了?
莫不是宇文溪臨死前故意說了這麽番話,爲的是撓亂自己的心神?
不可能,宇文溪沒有必要這麽做。
可是……
想到這裏,雷震天的心越來越亂了。
雷震天忽然對門外叫道:“鴿子!”
一個全身都已濕透的紫衣人立即從門外閃了進來,盡管他一路奔波,絲毫不敢耽擱,此刻卻在門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他叫鴿子,可以說是雷震天的一卷案宗,在需要的時候随時抽出。
雷震天沉聲道:“你帶回來的消息呢?”
鴿子撕開衣衫,露出闆條狀的胸膛,他的左肋,有一道半寸長的傷疤,傷已結痂,針線猶見,仿佛是一副猙獰可怖的圖騰。他毫不猶豫,手一翻,刀已在手,青光閃動間,這把刀竟劈向他自已的左肋。
血迸濺!
鴿子彎下腰,摸索了一陣,竟從他的左肋肉裏掏出一張字卷,他疼得臉已扭曲,可大院中的每個人竟視若無睹,沒有人認爲他保密的手段太過于慘烈。
準确的情報,自古以來就是決戰前取勝最重要的關鍵。
此刻,這張字條就在雷震天手中。
情報是用一種特殊的紙張制成的,上面雖沾染了鮮血,但仍字字清晰,足見制作人心思之缜密,手法之奇巧。
雷震天的臉色忽明忽暗,他手腕上的青筋已因緊張一根根暴起。
這究竟是什麽消息,能令這位武林枭雄如此震驚?
雷震天倏地仰天一陣大笑:“好,等了這麽多年了,該來的總算來了!”
說罷,雷震天走進屋裏,輕輕掩住房門。案頭攤開的是一個卷宗,這裏面有長樂幫搜集到的關于江雨樵的全部資料。其實,就算不去搜集,雷震天對江雨樵也是知道的,畢竟江雨樵早已是名動江湖的人物了,更何況他還與江雨樵交過手,知道他的武功高不可測。隻不過,雷震天做事向來謹慎,收集的資料更加詳細些。
良久,雷震天似乎下定了決心,喃喃自語道:“若是能說動他,聯起手來,應該不懼他了。”
雷震天說了兩人“他”,但顯然這兩個“他”不是同一個人。
傍晚時分,雷震天坐在太師椅上,正用一把小刀剔他的腳趾。他剛洗過一次熱水澡,換上一件絲織的錦袍,吃過一碗新炖的燕窩。此刻,他的心情舒服極了。
八大金剛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舒服,他們站在雷震天面前,已經站了很久。
雷震天喜歡别人在他面前這樣子,無論是誰,這樣子站很久,意志上難免都會潰敗,說出的話自然也會更真實。
雷震天悠然問道:“老七,你說我該不該去見江雨樵?”
八大金剛的老七垂首道:“門主,我不知道!”
雷震天刀鋒般的目光盯着老七,似乎想一直看到他的内心去。
老七隻有迎着這目光,連眨都不敢眨一下。他知道,隻要他的精神稍微有一絲懈怠,今天他就别想再活着走出這間大廳。
雷震天又向其他人問道:“你們說,我是否該去見他?”
雷震天這話雖然是問大家,但他的目光卻是看着老六。
老六淡淡道:“門主,你應該見他。”
雷震天瞪着老六:“爲什麽?”
老七道:“不爲什麽。”
這本不算句回答,雷震天卻似乎已很滿意。他直起身,高聲命令道:“明日正午,我們去镖局會會江雨樵。”
從雷震天那裏出來,老七與老六并排走在花廓裏。八大金剛中,他們倆人還算能談得來的,本是個讓人愉快的時節,但老七的心情卻一點也不愉快。
老七不解道:“我真不明白,爲什麽每次你無論說什麽,門主總認爲是對的?”
老六看了一眼老七道:“你認爲那都是我的主意?”
老七詫異道:“難道不是?”
老六搖搖頭道:“你錯了,其實那都是他自已的主意,我隻不過替他說出來而已。”
老七愕然道:“他爲什麽要這樣做?”
老六反問道:“你是否認爲門主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老七左右看了一眼悄聲道:“難道不是?”
老六似乎卻并在意有沒有人偷聽,笑了笑道:“他那樣子,隻不過是爲更好地駕馭我們。”
老七更不明白。
老六解釋道:“那些主意如果行得通,功勞是門主的;如果不行,你們就會怨恨我,再加上平時門主處處對我言聽計從,你們勢必會對我更加嫉妒,隻有内部不斷的争鬥,造成分裂,失去向心力的我們,便會很輕易地被他控制。”
老七不由歎道:“真是條老狐狸。”
老六也歎了口氣道:“豈止是條老狐狸,簡直是條有毒牙、會飛的老狐狸。”
老七再問道:“那你爲何要這樣忍辱負重,究竟圖的是什麽?
老六這次卻閉上了嘴。
……
“張公子,您嘗嘗,這是不是您所說的那種酒?”董飛滿臉神秘地遞過一杯酒。
“成了?”張寶兒驚喜道。
“我也不知道,我隻是盡量按您的意思去做的!”
張寶兒接過酒杯仔細端祥:“不錯,晶瑩透明沒有雜質。董掌櫃我,你是怎麽做到的?”
“說起來,還是岑掌櫃提醒了我,他給我說起了楊珂制作玫瑰香露的事情。我專程去求教了楊珂,得知他的玫瑰花露是用蒸制的辦法做成的。于是,我受到了啓發,同樣用蒸制的法子來釀這酒的!”
張寶兒嘬了一口然後細品起來,良久才笑道:“不錯,這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什麽?這才是第一步?”董飛疑惑道。
張寶兒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董掌櫃,你這酒蒸制幾遍?”
“一遍!”
“蒸制這一斤酒,大概需要多少斤雜酒?”
董飛想了想道:“大約要五斤吧!”
張寶兒笑了笑道:“問題就在這裏了。”
董飛想不到張寶兒竟然懂釀酒,他謙遜道:“公子請講!”
“蒸制酒時,先出者酒勁大,随着蒸烤時間的推移,越後者味越寡薄。因此,要想得到真正的烈酒,至少要蒸制五遍,用五十斤雜酒蒸出了一斤,這樣才行!”
“五十斤?”董飛吃了一驚。
“酒光烈還不行,還要設法讓酒味醇厚柔綿,甘潤清冽,酒體諧調,回味悠久,這樣才算是完美無缺的酒!”
董飛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張公子,您說的這個法子我們釀酒之人稱之爲調香!”
張寶兒笑道:“就是這個意思!酒調出什麽香味,你是内行,我就不班門弄斧了!”
……
江雨樵一見張寶兒就皺着眉頭道:“寶兒,雷震天來找過我了!”
“哈哈!”張寶兒一聽就樂了:“這個老狐狸終于沉不住氣了!肯定是要請你上門了吧?”
“沒錯!”江雨樵點點頭:“我按你事先教的話回複了他!”
“太好了,終于可以實施我們的計劃了!”張寶兒拍手道:“什麽時候?”
“明日酉時!”
外面張燈結彩,鼓樂喧天,一派忙碌喜慶的景象,雷震天的書房内卻是一室的蕭瑟,這裏是雷震天自己的世界。除了兩個大大的書架,室内僅有一張小小的方桌和一把太師椅。案頭的一支紅蠟燭淚婆娑,燈光昏黃,将雷震天高大的影子映在牆上。
外面的熱鬧仿佛與他無關。雷震天永遠不給自己沖動的機會。
雖然請來了江雨樵,但雷震天心中還是有着一絲疑慮,他不明白江雨樵爲何要執意要帶上張寶兒,難道就因爲張寶兒是他的女婿嗎?這也有些太牽強了吧?
“門主,江島主與張公子到了!”八大金剛老六在屋外輕聲道。
“我知道了!”雷震天應了一聲,緩緩起身。
“江島主,江島主!”伴着一陣爽朗的大笑,随後十幾個彪形大漢魚貫而出,宛如衆星捧月,擁着雷震天迎了出來。
雷震天鷹視虎步,豪氣遄飛,俨然有王者之風。
江雨樵看了一眼雷震天,并沒有說話,而是悄然站在了張寶兒身後。
張寶兒當仁不讓,急忙上前幾步,抱拳當胸:“雷門主親自來迎接,在下愧不敢當呀。”
雷震天皺了皺眉頭,不管怎麽說,江雨樵也算是名動江湖的人物,卻偏偏要躲在一個年輕後生的後面。若張寶兒是個豐神俊朗的後生,也還說得過去,可偏偏張寶兒卻是個中等身材、普普通通的年輕人。本來他是想請江雨樵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但現在看來,還必須先與張寶兒打交道。
雷震天隻是微微一愕,但很快化作春風滿面,熱情地上前攬住張寶兒的胳膊:“張公子,你能有這樣的嶽父,可真是不簡單呀!快請,快請。”
雷震天與張寶兒攜手走進大廳,跟身材高大的雷震天一比,張寶兒更加顯得平庸之極。江雨樵也不言語,跟在他們後面也進了大廳。
雷震天迎接張寶兒與江雨樵的禮節十分隆重,三十六分壇的壇主、長樂門八大金剛齊集,隻是不見四大護法出現。
雷震天逐一向牛布衣介紹,張寶兒對每個人都謙恭有禮。
長樂門群英見張寶兒如此普通平凡,門主卻對他恭敬有禮,個個都覺得很是忿忿。
除長樂門群雄外,堂中還有許多潞州城中的士紳、名士。最讓張寶兒吃驚的是,座中還有一位大腹便便、神情倨傲的中年人,經雷震天介紹,竟然是潞州長史施敬之。
張寶兒不動聲色地與一幹人等見面,相互很是客套。
筵席已經擺開,美酒也已滿杯,賓客已然就座,雷震天極盡禮數,将江雨樵請到上首入座,可江雨樵卻執意不坐,非要讓張寶兒去坐上首。
張寶兒也不客氣,大刺刺便坐在了上首。
雷震天正要舉杯說話,忽聞窗外遙遙傳來一聲鵬鳥的唳叫。他大踏步走到窗前,揮掌“啪”的一聲推開了窗戶。不知何時,窗戶外面竟是大霧彌漫,白茫茫一片,見不到任何東西。
大廳中驟然燭光搖擺,雷震天身形一動不動,穩如泰山,喝道:“去看一看!“
八大金剛中的老八一個鹞子翻身,穿窗而出。隻聽得衣袂破空之聲,剩餘的七人飛速組成一個奇特的陣形,将雷震天圍護在中間。
“不好!”張寶兒突然道:“雷門主,剛才出去的人是誰?趕緊派人去支援他,否則他将兇多吉少!”
雷震天雖然不解,但心念電轉,迅速下令:“去幾個人看看老八!”
不一會,老八進來了。隻不過,他不是走進來的,而是被人擡進來的,他已經死了。
八大金剛中的老八擅長暗器,他的左手中是一把鐵蓮子,右手扣着十幾枚毒蠍針,左右雙肘暗藏的飛刀也已打開機關,口中齒間還叼着三枚棗核镖,兩隻靴尖的飛弩也已上弦。可惜的是,這些都沒能發出去,渾身上下就被無數的短箭射成了一隻刺猬。
張寶兒看着老八身上的這些短箭,忍不住驚歎道:“竟然用的是連珠伏弩”!
雷震天兩腮肌肉都感覺有點抽搐,他沉着臉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禀……禀告門主,天神……天神爺爺下凡了……”回話的是總壇負責守衛的頭目,他伏在地上,體似篩糠,語無倫次。
“胡說!你看到什麽?可曾看到兇手的模樣?”八大金剛中的老大上前,“啪、啪”打了頭目兩記耳光。
頭目一下子清醒過來:“禀告門主,小的該死,适才在院中巡查防衛,突然起了大霧,霧裏有一個……一個金甲天神騎着大鳥從空中飛過,身上發出萬點金光。這時八堂主突然到了,可是他大叫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雷震天揮手,兩個手下将頭目架了出去。
一時間,大廳内鴉雀無聲,堂中諸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不寒而栗。
雷震天蓦地仰天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妖也好,魔也罷,是好漢就不要藏頭露尾、裝神弄鬼,我雷震天偏要和你們鬥一鬥,有本事的當面現身,看是你厲害,還是我更狠!”
說罷,雷震天看了一眼張寶兒與江雨樵道:“張公子,江島主,走,不用理會這些,我們把酒言歡,以消永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