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河碼頭是潞州城外最熱鬧的地方了。這裏既是創造财富的地方,也是很多生活在底層的苦哈哈們求生的地方。
那裏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線條與桅杆的高聳劃分了整個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滿帆待發的與卸帆下貨的船幫挨着幫、舷靠着舷,顯出種比任何地方都更鬧哄的擁擠。
岸上拉纖的纖夫擠滿了一地,橋上還有無聊的人看着這場百舸争流,噪雜聲伴随着掌舵的吆喝聲時時響起。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潞州,髒的、擁擠的、吵罵不絕、而又合作無間的潞州。
宋甯默默地坐在碼頭邊上,今天他還是易了裝,扮成一個擔糞的才混進來的。
潞州城外的碼頭,每天的清晨都是這樣的。無數的鹽米貨物,香料珍異都是在這裏卸下。隻有在這裏,你才能聽到一個城市真正血管裏大河奔流的聲音。而這裏,也才真正是燕雀幫所有力量的生發之地。
長樂門的勢力有目共睹,絕對不是什麽好相與的。燕雀幫可以被迫地跟他們幹,但那種争鬥,隻能在暗地裏,萬萬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與長樂門一較生死,所以宋甯才來到了這碼頭邊上。
燕雀幫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極大。從梨花街那一條街的窯子,到潞州整個下九流的勢力,在長樂門的脅迫下,開始公然對燕雀幫造起反來了。
燕雀幫的子弟這次也真的成了過街的老鼠,不隻長樂門的人要殺,以前跟燕雀幫有仇、對燕雀幫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誅之。
宋甯咬了咬嘴唇,這些他不怕,燕雀幫真正的實力不在于那些混混們,而潞州最下層那些真正的苦哈哈們,他們才是撐起燕雀幫最牢固的根基。
宋甯猛地聽到一聲呼喝,他扭頭看去,是一個長樂門的手下,露着一口黃牙,手裏拖着一根繩子。
繩子的另一頭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個人,宋甯雖然叫不上名字,但認得被捆的人是燕雀幫的子弟。
長樂門那名手下連拖帶拉把那名燕雀幫弟子從船尾拉到了船頭,那名燕雀弟子被他這麽從甲闆上一直拖着,面部向下,血流一地。
隻聽長樂門那名手下大聲呼喝道:“各位船老大聽着,宋甯悖德逆行,殺人劫貨,刺史大人已經動怒,我今天就是來宣布,燕雀幫三字從今日起,在潞州已整個除名了。”
周圍一片嘩然,雖然大家都知道,燕雀門與長樂門不知爲何發生了全面的火并,但長樂門如此宣布,還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說着,長樂門的那名手下似乎是爲了示威,他把那繩子一吊,吊在桅杆上,把那名捆在漁網中的燕雀幫子弟高高吊起。
宋甯拳頭攥緊了,心中突然一陣痛怒,燕雀幫此番遭了難,幫中的子弟怎麽可能有好果子吃。
宋甯的耳中似乎又聽到了張寶兒慵懶的聲音:這是江湖,人在江湖就要曆經江湖的險惡!你心中雖氣不過,但這是沒有用的!
實力,沒有實力,你就是再憤怒,也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宋甯忽然低頭,此時他還不能出手。這分明就是一個局,出頭的是個小角色,但重量級的絕對遠不過一射之地。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圍得跟鐵桶樣的密。
宋甯小心地四處掃了掃,他看不到長樂門的八大金剛,就像八大金剛也看不到自己。他們這樣的人,隻要不打算現身,是沒有人看得到他們的。
隻聽燕雀幫那名子弟高聲叫罵着:“長樂門的孫子們,你們都不得好死!别看你們現在暫時得了勢,我們幫主隻要一騰出手來,你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聽到幫中子弟的聲音,宋甯熱血沸騰,他沒想到自己還被别人信任着。
宋甯猛地擡眼,眼裏黑壓壓的,顧不得這麽多了,哪怕這是一個局,作爲幫主的他也不能容人這麽折辱他燕雀幫的子弟!
宋甯背脊一挺,猛地升起一股殺氣來。這殺氣逼得四周的人一驚,他們臉上先是現出惶恐,本盯着船桅的眼,這時不由向身邊梭巡過來,接着感到了這個戴鬥笠挑糞桶漢子的不尋常,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都向兩邊挪去。
旁邊本盡是挑腳漢子、船工與苦哈哈們,他們臉上半是茫然半是興奮地在猜想,這個身上突露鋒芒的漢子是誰?難道就是幫主?燕雀幫幫主宋甯?
苦哈哈們之所以要加入燕雀幫,是爲了有一升半碗米的進項,也隻有燕雀幫滿足了他們這點小小的期望。若是燕雀幫沒了,那連那一升半碗米的期望也混沒了,說穿了,燕雀幫就是他們這些人的保底!
宋甯身上的殺氣凜然充沛,就連尋常人都覺得出來,更别說長樂幫中的高手了。隻要一見那突然騰出來的空地,站在高處的人便一望可知了。
果然,半空裏傳來一聲“好!”
一個人高聲大笑道:“宋甯,你終于來了,你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宋甯戴着一頂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腳夫茶棚中,如不是這背脊一挺,殺氣陡生,在如此擁擠的運河邊,是斷難有人認出他的。
但他終于發作了,他不能不發作。
宋甯一擡頭,那頂帽子就已被他甩下。他的眼望向一個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站着一個人。
宋甯咬牙切齒道:“原來是長樂門二護法!”
他這麽露着牙發怒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獸,嗜血搏命的困獸。
這一次出馬的是長樂門的二護法,而不是八大金剛什麽的,可見長樂門對宋甯的重視。
隻見長樂門二護法吊懸在高高的桅杆上,高聲笑道:“宋甯,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麽,這碼頭才是你真正的栖身之地?既然來了,咱們今天就來個了斷吧。”
宋甯也不答話,一甩頭,身子騰地站起。
滿碼頭都是一怔。
不管燕雀幫如何沒落,但宋甯是幫主,是這一幹挑腳漢子、拉船纖夫們頭頂上的天。人人心裏都在狂跳,但人人心裏都有興奮。
那個被吊起在另一船桅上的燕雀幫子弟忽然開口了,他大叫道:“幫主,你不要管我。我這條命不值什麽的。你的盛情我心領。但你快走,隻要回過頭,喘過這口氣,你幫我一口一口咬死這幫狗娘養的!”
被告捆的長樂幫子弟雖然倒掉着,但目中已在噴火。
看管他的長樂門手下跳了起來,一巴掌就掴在他的嘴上。
宋甯突然怒嘯了,這些年來,他雖不知多少次來到過這個碼頭上,不知多少次爲人所見,但從來都是沉默的。幾乎就沒人認得他,更沒有人見到過他這樣的仰天怒嘯。那聲音像是一直在平原裏流淌的運河水,雖遭千隔萬阻,但、總還是那麽一往無前地要向幹涸裏沖去!
宋甯的身子已飛騰而起,他沖向那個吊着受困子弟的船頭。
桅杆上的二護法突然爆笑,他身子飛壓而下,轉瞬間兩個人在空中便猛然對接,兩人同時出刀,又同時分開。
空中忽然有血濺下,衆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隻見宋甯與二護法兩人的身影已翻飛直上,一縱,已縱落在懸着那名燕雀幫子弟的桅杆之上。兩人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頂最高一層的橫杆上。他們突然收手對立,各站一側,中間隔了個挺挺的桅杆。
宋甯此時必須凝心靜慮。但下面忽然一聲怒喝傳來:“叫,我叫你叫!你怎麽不号了?不号着爲你們老大助威去?”
宋甯一低頭,隻見長樂門那名手下已用一把鈎子,生生在被捆的燕雀幫子弟身上剜下一塊肉來,殘忍地笑着。宋甯知道這不過是長樂門那名手下要立功,逼着那幫中子弟慘叫以亂自己心神。
隻聽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幫主,不必管我,我手筋腳筋俱斷,就是救活了我也沒有什麽意義。”
說罷,他掙紮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來的鈎子盡力迎去。長樂門那名手下手一抖,連忙将鈎子後抽,臉上油笑道:“想死,可沒那麽容易。”
桅杆頂争殺又起,二護法的刀光突出,籠壓過來,宋甯不得不收回目光,又與他搏殺在一起。
底下碼頭的人卻看不清他們快得幾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空中不斷有血濺下,那血滴在下面被吊在桅杆低處燕雀幫弟子的臉上。
那弟子身邊的長樂門的那名手下,正在一片片割他的肉,這種疼痛就算他是一個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但那弟子卻全不在意。
那弟子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嘴側的血滴,大笑道:“這個酸臭!一定是長樂門那什麽二護法的。”
然後又一舔,朗聲道:“這個鐵腥鐵腥的甜,肯定是我們幫主的。”
說起“幫主”兩字時,他語氣裏有着蕩氣回腸的驕傲。畢竟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着這大叫發洩出身上的痛意。
卻見空中的宋甯忽盤旋而下,似在二護法的刀網纏身之下還想救出他幫中的兄弟。
那燕雀幫的子弟忽然揚頭道:“幫主,我幫不了你。不要救我,救你自己!”
宋甯在上頭怒吼道:“你給我閉嘴,我不是救你,是救我燕雀幫滿門的一口氣!”
那弟子一臉猙獰道:“我已經挺不住了,先自廢了。幫主,記的你說過,我燕雀幫子弟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裏,不要死在外人的折辱裏。”
說着,他突一咬舌,然後,張口一噴,半條斷了的舌頭猛地就向二護法追襲向宋甯身側的身子上噴去。
二護法以爲是什麽暗器,本能地一閃。宋甯卻眼中一紅,他已來到那名堂下兄弟頭頂不足兩尺之地,卻見那斷舌子弟忽沖自己一笑,口裏含混不清道:“幫主,求你了,給我個爽快的!”
他這話痛極而發,已是極端含混與慘厲。
宋甯心中似也滴出血來,他一聲怪叫,鋼刀但從空而降,一劈,已劈進了那名弟子胸口裏。然後,空中旋身,回刀,一刀又抹了長樂門那名手下的脖子。他雙腳倒挂,一下纏住了一根懸索,接着揮刀迎向二護法的追襲,嘴卻倒挂着湊向那兄弟胸口,就着那噴濺而出的血狂飲了一口,然後飛身直上,口裏痛呼道:“一世人,兩兄弟!隻要我宋甯一天不死,你一天就還活在我的血管裏。”
二護法已拂落了粘上他衣服的那半根舌頭,又追擊而上,宋甯就那麽靜靜地看着他。那眼光,就是兇悍如二護法,也感覺得出裏面的不死不休。
這個冤,算是結下了。
空中的陽光一炸,宋甯的腦中也微微一花。面對長樂幫二護法這等高手,他雖然不知道結果,還是忍不住想到了死……
……
長樂門門主雷震天的總壇是潞州城最氣派的府第,庭深堂闊,氣象恢宏,在這點上就連潞州刺史梁德全也比不了。院落分爲九重,有的格局嚴整,氣度不凡;有的曲徑通幽,錯落有緻。威武居處于府第中心,更是飛檐畫棟,氣勢巍峨,門前兩棵千年古松,挺拔蒼翠,虬勁如龍。
僅僅幾天時間,長樂門便讓燕雀幫土崩瓦解,但雷震天的臉上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他派出了門中的二護法率領精銳去圍剿宋甯,竟然讓宋甯逃了出去。
看來還是太小看宋甯了,沒想到他竟然隐藏的這麽深,一身武功讓人不能小觑。
一個商賈模樣的中年人站在雷震天面前,雷震天盯着他,冷冷問道:“老四,你總共派出了多少人?”
這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雷震天手下八大金剛之中的老四。
在長樂門中,四大護法與八大金剛隻有排序,雷震天從來不喊他們的姓名,慢慢地大家似乎将本來的名字都淡忘了。
老四低聲道:“第一次十四人,第二次二十八人,第三次三十六人。總共七十八人。”
雷震天厲聲道:“現在他們人呢?”
老四冷汗已滴了下來:“全都不見了。”
雷震天冷聲道:“老四,你是怎麽做事的?派出這麽多人,竟還抓不回重傷的宋甯!”
他環顧四周,喝問道:“你們誰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雷震天問的雖是衆人,眼睛卻盯在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三十歲不到,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似乎還留有幾點青春痘的痕迹,一隻青蔥般的手,簡直比小姑娘的手還秀氣,但他的另一隻左手卻藏在寬大的長袍裏,就像守财奴的珠寶一樣,始終不肯拿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這雙手的可怕。這個看上去又白淨又斯文的年輕人赫然是八大金剛中的老六。
老六看了一下四周,慢慢地走上前,沉聲道:“據我們得到的消息,是正義堂的人将我們派去的人全部殺了。”
“正義堂?”雷震天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這麽說,救走宋甯的也應該是宇文溪了?”
老六沒有回答雷震天,但他的表情卻什麽都說了。
“嘿嘿!”雷震天自言自語道:“宇文溪竟然與宋甯勾結到了一起,有意思!”
……
當宋甯醒來的時候,女人正默默地看着他。看到女人那熟悉的臉,宋甯這才感覺到混身酸痛不已。
“以前都是我自己來這兒的!”宋甯苦笑着問道:“這一次,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是飛來的不成?”
“是張公子送你來的!”女人道。
“我就說嘛,除了他再不會有别人了!”宋甯嘴裏咕哢着。
“我睡了多久了?”宋甯強撐着想要起身。
女人趕緊幫着宋甯勉強坐起來,又将一床被子墊在他的身子下面,這才回答道:“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了。”
“外面情況怎麽樣?”宋甯問道。
“我不知道!”女人攏了攏頭發“不過,張公子說了,你醒了,若是想見他,他可以告訴你!”
“他可以告訴我?”宋甯似有些疑惑。
女人指着屋内的一盆百合花道:“張公子說了,隻要将它放在門口,他就會來見你的。”
宋甯思慮了好一會,緩緩對女人道:“你去将花盆擺在外面吧!”
……
張寶兒默默地盯着宋甯,心中有些不忍,但表面上卻非常平靜我。
宋甯終于說話了:“你爲什麽要救我?”
“救你是必須的,但救你的人卻不是我!”張寶兒搖搖頭:“是正義堂主宇文溪!”
“宇文溪?怎麽會是他?”宋甯吃了一驚。
“當然是他!這是我們當初計劃好了的!”張寶兒淡淡道。
“計劃好的?”宋甯似有些明白了:“張公子,難道你早已和宇文溪……”
張寶兒也不隐瞞,将宇文溪的計劃全盤倒出,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怕宋甯知道了。
宋甯聽罷半晌無語,良久,他才怔怔道:“宇文溪是真英雄,我根本就比不上他!”
宋甯突然想起了在碼頭死去的那個幫中弟子,耳邊回響着他那嘶喊的聲音,一行清淚順着臉龐流了下來。
終于,宋甯抺了一眼眼淚,目光變得清澈無比:“張公子,需要我做什麽,你說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