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蓬頭垢面的少年乞丐就在潞州城門外,他靠着一棵樹坐着,面前放着一隻破碗,裏面零落灑着幾文錢。
髒污的長發,髒污的外衣,髒污的赤膊,髒污的短褲,一切乞丐的特色少年都具備。唯獨面龐并不肮髒,五官清晰可認,他并不是醜陋之人。
若是江小桐此刻見了燕谷這副模樣,肯定忍不住又要數落張寶兒了。
燕谷嘴裏銜着一棵嫩草,面無表情的看着來來往往的人們從他身旁穿過。
“啊嚏!”燕谷猛地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語道:“莫非寶兒哥又在念叨我了?”
想到張寶兒,燕谷臉上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自從跟着江雨樵練武之後,燕谷不再滿足于在張寶兒的呵護之下生活了。相反,他覺得自己長大了,要爲寶兒哥做些什麽。
來潞州的路上,燕谷總是有意無意地聆聽張寶兒與魏閑雲之間的談話,他們所說最多的,便是如何打探潞州上上下下的消息。
他們的談話,燕谷暗自記在了心上,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設法去打探潞州各方面的消息,以解除寶兒哥的後顧之憂。
可是怎麽幫寶兒哥打探消息呢?燕谷心中并沒有底,他琢磨了好幾天也沒有想起個所以然來。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燕谷與閑聊的時候,得到了一個信息:由于乞丐身份特殊,接觸面廣,故而可以獲得大量的消息。
于是,一個大膽的想法,便在燕谷的腦中形成了。
到達潞州之後,衆人都在忙碌着安家,可燕谷卻悄悄溜了出去。他在潞州城的大街小巷裏四處察看,果然發現了不少乞丐,男女老少都有,甚至還有許多比自己年紀還小的,這讓燕谷徹底下定了決心。
當燕谷一副乞丐打扮出現在張寶兒面前的時候,張寶兒大吃了一驚,死活不同意燕谷的想法。
最後,燕谷隻好向魏閑雲求救,還是魏閑雲出面說服了張寶兒,張寶兒這才答應讓他試一試。
這一試,燕谷便在潞州城裏做了兩個月的乞丐。
“老大!我們來了!”幾個身影向燕谷奔來,打斷了燕谷的沉思。
燕谷擡起頭,看清了來人,收斂了笑容,慵懶地站起身來,作出一副大人的模樣道:“鐵蛋、狗剩,可有什麽消息?”
叫鐵蛋的乞丐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髒兮兮的臉上透着一絲憨實。
聽燕谷的問話,鐵蛋露出了窘迫的表情:“老大,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消息!”
燕谷聽罷,臉色一沉:“莫非又偷懶了,今日不想吃飯了,是麽?”
鐵蛋一聽頓時急了,趕忙賭咒發誓道:“老大,若有一個人偷懶了,就讓我們全部變成采生怪!”
燕谷知道,鐵蛋沒有說謊。變成采生怪,那可是乞丐當中最厲害的毒誓,他們一般賭咒發誓,都不會拿采生怪來說事。
鐵蛋所說的采生怪,一些歹毒兇惡的乞丐,爲了達到騙人錢财的目的,抓住正常的活人,特别是幼童,用刀砍斧削及其他方法把他變成形狀奇怪殘疾或****結合的怪物。
經過“采生折割”形成的各種“人狗”、“人熊”以及奇形怪狀的殘疾人,便成爲乞丐以廣招徕、騙取錢财的活道具。以此爲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或者以廣招徕,借此獲得路人施舍的大量錢财,這是乞丐中最悲慘的一種下場。
“你呢?”燕谷不在理會鐵蛋,又看向了狗剩。
狗剩與鐵蛋年齡想仿,或許是因爲入乞丐行較早的緣故,比起鐵蛋來,明顯多了份穩重與狡黠。
狗剩不緊不慢道:“報告老大,到現在我們得到了兩個消息。”
“說說看!”燕谷饒有興趣道。
“一個時辰前,柳舉人又去了彩雲姑娘家,直到現在還沒有出來!半個時辰前,田參軍進了劉記瓷器店,他向劉掌櫃索要了一件白地褐花瓷瓶。據劉掌櫃說,這是漢代傳下來的,讓他肉痛的不得了!”
說完自己那組人得到的消息,狗剩悄悄瞄了一眼燕谷。他的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這消息對老大有用沒用。
燕谷聽罷,滿意地點點頭,拍拍狗剩的肩頭:“幹得不錯,去給你那組的人說,今兒老大賞他們一人一隻燒雞!”
“哎!哎!”狗剩聽了激動地滿臉放光,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鐵蛋在一旁看了,臉上有些黯然。
燕谷又從懷中摸出一把銅錢,數出二十文遞于狗剩:“這是老大賞給你的!”
“老大,這……”狗剩有些猶豫。
狗剩不是沒有接受過燕谷的賞錢,恰恰相反,加上這一次,一個月裏他已經是第八次接受燕谷的賞錢了。賞錢前前後後加起來已經有兩百文了。
燕谷眼睛一瞪,狗剩立刻慌了神。
“謝謝老大!”狗剩趕忙接過銅錢,拍着胸脯道:“老大放心,到天黑前,我保證讓他們再打探出一兩件消息來!”
燕谷大大咧咧對狗剩道:“你是知道的,老大不缺錢,有消息就可着勁拿來換錢便是!”
說着,燕谷瞥了眼一旁沮喪的鐵蛋:“還愣着幹嘛,離天黑還早呢,難道你那組的都喜歡吃窩頭不成?”
鐵蛋跺跺腳道:“老大,今日若打探不出消息來,我那組的人就不睡覺了,哪怕挖到明天天亮,也要給老大挖出消息來!”
“去吧!”燕谷沖着二人呶呶嘴道。
“是,老大!”二人向燕谷行了個乞丐禮,便轉身離去了。
望着鐵蛋與狗剩消失的不見的身影,燕谷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是對的。鐵蛋與狗剩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比燕谷要大許多,他們和他手下管理的少年乞丐都稱呼燕谷爲老大,這讓燕谷很有一種成就感。
兩個月時間,讓燕谷慢慢覺得,原來做乞丐也是一件很有意思事情。至少現在算是能幫上寶兒哥的忙了,他可不想讓寶兒哥白養活着自己。
說起來,燕谷這老大也不是平白得來的,單是收服鐵蛋和狗剩他們,便經曆了不少波折。
那還是在燕谷做乞丐的第三天清晨,他坐在城牆根下,盤算着如何盡快改變目前的現狀。前兩天的乞讨,除了要了幾枚銅錢,再沒有任何收獲,他發現單靠自己行乞來打探消息,是很難有所斬獲的。
此路不通,該怎麽辦呢?
正在燕谷苦思冥想之際,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怒喝:“你個小混蛋,哪裏來的,竟然敢搶我們的地盤!”
燕谷驚愕地擡起頭來,看見一個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少年乞丐正怒目瞪着自己。他的身後,跟着一群小乞丐,大約有十五六人,甚至還有兩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看到這群小乞丐,燕谷眼前一亮:若把這些人都利用起來,那豈不是要比自己一個人強得多?
這領頭的少年乞丐,正是鐵蛋,他見燕谷臉上突然泛起了笑意,似乎根本就沒把自己放在眼中,頓時勃然大怒。
鐵蛋朝着身後衆人一揮手道:“給我上,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包括領頭的鐵蛋,一群人嚎叫着沖向了燕谷。
燕谷哪會把他們放在眼裏,三五個騰挪,便将小乞丐們全部放倒在地。當然,燕谷不會向他們下狠手,他還指望這些人爲自己做事呢。
鐵蛋是在乞丐堆裏長大,見過世面,他知道燕谷不好惹,便領着衆乞丐向燕谷告饒。
燕谷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銀錢,爲這些乞丐們一人買了一隻燒雞。
鐵蛋和衆乞丐哪裏見過這等好事,便記吃不記打了,立刻便與燕谷化敵爲友。
畢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燕谷向他們打探消息,他們是知無不言,短時間内燕谷便獲得了大量的消息,這讓燕谷更加堅定了要收服他們的決心。
可是,當燕谷提出,讓鐵蛋他們幫自己打探消息時,鐵蛋卻有些猶豫了。
在燕谷的再三追問下,鐵蛋才道出了實情,原來他們這十幾個小乞丐,上面還有自己的老大。
鐵蛋苦着臉道:“幫你打探消息也沒什麽,可是我們還要去行乞,不然每天給老大的份子錢,便繳不上了!”
“份子錢,什麽份子錢?”燕谷一頭霧水。
聽鐵蛋解釋完,燕谷這才明白,他們行乞不像自己這麽自在,要向他們的老大每日交納份子錢,繳不上便要遭到毒打。
燕谷脫口便問道:“你們每日要繳納多少錢?”
“每人每天五文,我們十六個人,要繳納八十文錢!”說到這裏,鐵蛋苦笑道:“若不是爲了繳這份子錢,我們也不會來趕你了,你占了我們的地盤,我們要到的錢自然也就少了!”
燕谷沉吟片刻,對鐵蛋道:“這樣吧,我每日給你們二百文錢,八十文去繳份子錢,剩下的你們平分了,就算幫我打探消息的辛苦費,如何?”
天上再次掉下了餡餅,而且是讓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鐵蛋他們哪有拒絕的道理,一口便應允下來了。。
于是,燕谷便有了一支專門爲自己打探消息的乞丐隊伍。
可是好景不長,僅僅三五日後,張寶兒便突然找不見鐵蛋他們了,這些人就好像徹底消失了一般,這讓燕谷頓時陷入了困境。
尋了好幾日是,終于,燕谷在城北的一個巷子裏,氣急敗壞地将鐵蛋揪了出來。
“你這個說話不算數的賤坯子!”燕谷舉拳便要打。
“打吧,打死我算了!”鐵蛋知道自己理虧,也不反抗,哭着臉道:“我就是爛命一條,你們兩頭都逼我,讓我怎麽辦?”
聽了鐵蛋之話,燕谷放下了拳頭,黑着臉問道:“你給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聽燕谷這麽一問,鐵蛋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狗剩在一旁怯怯地對燕谷道:“你給我們錢,讓我們老大知道了,他不僅将錢全搜了去,還将我們每個人都揍了一頓。”
“我給你們錢,****什麽事?”燕谷皺起了眉頭。
“老大說了,你肯定是别有用心,讓我們離你遠點,也不準再收你的錢。”狗剩繼續道:“他還讓我們今後每人每日多交五文錢,不然就不給飯吃!”
燕谷聽罷,胸脯上下起伏,心裏都快氣炸了,恨恨罵道“這厮太可惡了!”
“潞州城就這麽大,到哪裏能要那麽多錢呢?我們這些人,已經兩天沒吃上飯了!”
說到這裏,狗剩下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其餘的乞丐也都眼淚汪汪地看着燕谷。
聽到這裏,燕谷再也忍不住了,他怒吼道:“那個狗東西現在在哪裏,快告訴我!”
乞丐瑟瑟然列于“三教九流”之末尾,内部的等級也是很明顯的。
鐵蛋雖然是這十幾個小乞丐的老大,但他的上面還有老大,鐵蛋的老大名叫畢三,是一個出了名的丐棍。
所謂丐棍,便是乞丐中最難纏的潑皮無賴,他們做起事來不僅不顧臉面,甚至不顧法度,以至爲害鄉裏、作惡多端。官府對丐棍也沒轍,反正老子潑皮一個,光棍一條,小罪又不能判重量刑,最多責打一番,放出來後依舊我行我素。
此時,畢三正盯着馬路對面的一家餃子館,臉上露出了一絲獰笑。
餃子館三大開門面,十多張餐桌,堂口置直徑一米餘的大笸箕,特号大缸缽盛肉餡,四五個雇工當衆包餃子,大鍋一煮幾十碗,生意紅火。
終于,畢三行動了。他将破舊的青衣褂撩起來,往腰間一别,提起一串剝了皮的耗子,便晃晃蕩蕩走到了馬路對面,氣勢洶洶地直入店堂。
看了一眼衆食客,畢三将死耗子高高舉起,大聲叫道:“掌櫃的,今天隻捉了幾隻耗子,你且将就着剁餡吧!待明兒我一定多捉幾隻給你送來。”
畢三此舉鬧得食客作嘔,紛紛離去。
餃子館掌櫃大倒其黴,趕忙上前懇求畢三放過一馬。
畢三眼也不擡,隻是将手一伸,吐出了四個字:“十兩銀子!”
明知畢三這是訛詐,但掌櫃也隻能息事甯人、自認倒黴了。
眼看着銀子就要到手了,畢三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突然,斜刺裏,不知從哪裏伸出一根棍子,重重便敲在畢三的腦門上。
畢三大怒,轉頭一看,見眼前有個小乞丐,正怒視着自己。
店外有個腦袋迅速探了一下,立刻又收了回去。畢三眼尖,瞅準了探頭探腦的正是鐵蛋,他眼珠一轉,便猜出了面前的少年爲何要找自己的晦氣。
“奶奶的,我正要找你算帳呢,你卻主動送上門來了!”
說罷,畢三舉拳便朝燕谷打來。
燕谷閃身躲過,順手又是一棍抽在畢三的脖頸處,火辣辣的疼。
但凡乞丐,都是要有打狗棍的,打狗棍并沒有标準形制,一根雞蛋粗的木棍,幾節竹竿,甚至半截樹枝,一根結實的高粱杆,都可以。
燕谷的打狗棍,是華叔專門給他的一節藤杖,長而虬曲,色澤光赤,此物質地極硬,産于烏蠻之地,中原罕能見到。
畢三被燕谷打得兇性頓起,使出一身蠻力,向燕谷撲去,恨不得将燕谷撕成兩半。
兩人你來我往,畢三将桌椅打壞不少,卻連燕谷的衣襟也沒沾着,倒是自己挨了不少棍子,眼眉也青紫腫脹起來。
畢三累得氣喘籲籲,知道自己不是燕谷的對手,便心生一計。
畢三突然停了下來,一拳将自己的鼻子打出血來,順手将血糊得滿臉都是,躺在地上裝死,嘴裏一個勁地大聲喊道:“快報官呀,打死人了!”
畢三這種下三濫的伎倆,豈能将燕谷嚇住?
燕谷一步跨上前去,從地上拾起了那串剝了皮的老鼠,想也沒想便猛地塞進了畢三的口中。
畢三再也顧不得裝死,趕忙坐起身來,從嘴裏往外摳,一邊摳一邊嘔吐。
燕谷擲地有聲道:“從今天開始,我見你一次,就讓你吃一次耗子肉!”
燕谷果然說話算數,打這之後,每日帶着鐵蛋一幫人,捧着死耗子,四處尋找畢三,畢三吓得隻有躲藏起來,徹底不敢露面了。
被一個十來歲的小乞丐追得滿城跑,畢三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便去找自己的老大陳鐵錘哭訴。
陳鐵錘是整個潞州乞丐的頭,畢三吃了癟他自然要出頭。他放出話來,三日内定要燕谷有好看的。
陳鐵錘這話一出口,鐵蛋等人立刻覺得天要蹋下來了,他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臨着什麽樣的噩運。
燕谷闖了大禍,無奈之下隻好求助于華叔。
聽燕谷說完,華叔笑了:“不愧是島主的徒弟,有魄力!”
燕谷還要說什麽,華叔卻隻摞下一句話:“這件事情交給我了,等我的消息吧!”
當晚半夜時分,華叔便穿了夜行服悄悄翻牆而出。
也不知華叔使了什麽手段,第二日,陳鐵錘便改了口,他再次放出話來,整個潞州十五歲以下的乞丐全部由燕谷來管理,若誰不遵從或找燕谷的麻煩,那就是和他陳鐵錘過不去。
聽到了這個消息,鐵蛋等人頓時目瞪口呆。連潞州城的乞丐頭子都要賣燕谷的面子,他們又怎能不對燕谷心悅誠服。
從此,潞州十五歲以下的乞丐,便有了自己新的老大。
當然,在名義上燕谷還要受陳鐵錘的管理,他投桃報李,每月給陳鐵錘上繳五十兩銀子的“孝敬錢”。
要知道,整個潞州城的乞丐加在一起,每月上繳的銀子也沒有這麽多,樂得陳鐵錘嘴都合不攏了,自然對燕谷的所作所爲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其實,就算燕谷不給他一文錢,他也不敢把燕谷怎麽樣。
接手少年乞丐後,燕谷便大刀闊斧訂了規矩:所有人不再以行乞爲主要目的,而是借行乞爲名,四處打探消息。
爲了調動衆乞丐的積極性,燕谷還施行了獎優罰懶的辦法,他将手下所有乞丐編了十幾個組,每個組都有一個領頭的。打探的消息多,不僅有魚有肉,還會賞錢。若打探不來消息,那隻有吃窩頭的份了。
短短兩個月時間,燕谷便将手下的少年乞丐治理的服服帖帖,打探的消息越來越多。
燕谷打探消息的的效率之高,大大出乎了張寶兒意料之外,随着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張寶兒對燕谷徹底刮目相看了,這讓燕谷心中很是得意。
迎面兩輛馬車緩緩駛來,到了城門口,馬車停下了。
燕谷伸出了雙臂,正要伸個懶腰,卻突然不動了,因爲他看見從前面的馬車上下來了一個中年男人。
“怎麽是他?他怎麽會到潞州來?”燕谷自言自語道。
顯然,燕谷讓識這個人。
那人并沒有發現燕谷,而是徑自上了後面一輛馬車上,從車上挽扶下來一個白胡子老者。
再一見這白胡子老者,燕谷不由心中暗樂:“竟然能找到潞州來,我的寶兒哥,你算是徹底被他纏死了!”
樂歸樂,燕谷還是趕緊向二人迎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