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老店,林雲與掌櫃多次打交道,比較熟識,所以才會放心住下。
到了吃飯時分,林雲與另外一個镖師帶着張寶兒、侯傑還有那個和他們同行的孩子,到了堂内大廳。
這孩子叫谷兒,今年十一歲,年紀雖小,但卻能吃得了苦,這一路上風餐露宿的,也沒聽他叫過一聲苦,這讓張寶兒頗爲佩服。
“林镖頭,我們就吃這些嗎?”張寶兒看着桌上可憐的四個小菜,還有一盆湯,一臉苦澀問道。
林雲點點頭道:“出門走镖吃飯很簡單,不過你放心,饅頭管夠。”
本以爲可以大吃一頓的,聽了這話張寶兒頓時蔫巴下來了。看着旁邊的客人要了大魚大肉,有的還啜着小酒,讓張寶兒垂涎欲滴。但林雲與镖師還有侯傑卻似乎視而不見,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吃得挺香。
張寶兒嘴上雖然不好說什麽,但心裏卻郁悶的不得了。他一邊無精打采啃着饅頭,一邊腦子卻在飛速地運轉,誰也不知他在琢磨着什麽。
“你趕緊吃,我們還要去換他們呢!”林雲的聲音将沉思的張寶兒喚醒。
張寶兒擡頭,見他們四人都已經吃完,正盯着自己。
住進店中後,那口镖箱已經被擡入了林镖頭的房中。爲了保證镖物的安全,镖師與趟子手分兩批前來吃飯,他們吃完了,自然要去換另外四人來吃飯。
張寶兒趕忙放下了筷子,對林雲笑了笑:“林镖頭,我吃好了,咱們走吧!”
“你真的吃好了?”林雲有些不信:“你可沒吃多少!”
“我真的吃好了!”張寶兒拍了拍肚皮:“也不知怎的,今日一點也不餓!”
……
子時時分,兩個身影從客棧後院來到了大堂。若是店小二細心,會發現這兩人是住店的客人,不久前還在這吃過晚飯。
沒錯,這兩人正是張寶兒與侯傑。
住進了客棧,店裏有好酒好菜,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吃不到嘴裏,這是張寶兒不能容忍的。等林雲等人都睡了,他便喊了侯傑,悄悄溜到大堂來。他倆本就睡在一個屋子,自然不會驚動别人。
雖然已經很晚了,可不時有趕路的客人要來住店,客棧并沒有打烊。
張寶兒點了一盤鹵牛肉、兩個鹵豬肘、一盤燒雞,還有一盤老醋花生。同樣是四個菜,可比之前吃的那四樣,強的可就太多了。雖然沒有湯,可張寶兒卻要了一壇酒。
“要是讓林镖頭發現了,恐怕不好吧!”侯傑看着桌上的美味,一邊咽着唾沫一邊小聲道。
張寶兒太了解侯傑了,知道他肯定經不住誘惑,便故意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回去吧!若真被林镖頭發現了,你也好爲我遮擋一二。”
“可是……這……”侯傑嗫諾着,不知說什麽好。
“可是什麽,趕緊坐吧!”張寶兒拎起一個豬肘扔向侯傑。
侯傑手忙腳亂地接過鹵豬肘,也顧不了那麽多了,坐下便啃将起來。
張寶兒夾了一口牛肉,将碗中的酒倒入口中,這一刻他的心情也很好,早已忘記了數日的勞累。
“你真可以,一壇酒十兩銀子,你也願意掏!莫不是酒蟲子被勾出來了?”侯傑一邊啃着豬肘一邊含渾不清地打趣道。
張寶兒笑了笑,沒說話。
作爲長安镖局的一個三流趟子手,他一個月的酬勞也不過才二十兩銀子,而這壇酒卻偏偏值十兩。張寶兒喝的酒是店内窖藏了三年的“狀元紅”,這壇酒其實也算不上最好的酒,但對張寶兒說,卻已經很滿足了。
張寶兒一邊看侯傑啃着豬肘,一邊慢慢享受着他的酒。張寶兒是一個懂得享受的人,也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辛苦了三四天,偶爾奢侈一下,嘗一嘗十兩銀子的小酒,他已經很滿足了。要知道,明天,他們又得過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日子了,今日能放松一下,何樂而不爲?
門外慢慢走進三個人,張寶兒忽然就放下了杯子,喝不下酒了。
之前進出店裏的人并不少,卻對張寶兒并沒有影響,但這三個人卻有所不同。他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說不出是什麽原因,隻是覺得心裏不舒服,惬意的心情頓時消失無蹤。
當然,有這種感覺的不隻是他一個人。大堂裏的客人,一瞬間就隻剩下張寶兒與侯傑二人。張寶兒不是舍不得走,而是舍不得已喝了一半的酒。侯傑是因爲張寶兒沒走,所以才沒走。
當中的一人一身黒色紗衣,頭帶帷帽,面遮黒紗,看不清容貌,但看那一頭青絲散散披在雙肩上,應該是個女人,在昏暗的燈光之下,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左邊也是一個年輕女子,一襲淺綠色絲綢上衣,一條青色底裙,腰間挽了條紗織腰帶,黑亮的長發挽成了側三環發髻,留了些許青絲留在頸邊,她的長相清秀,眼眸中透着些神秘的氣息。
右邊的是一個中年漢子,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臉上有微微胡茬,兩個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就像好幾夜沒睡上安穩覺一樣。
侯傑神色凝重,小聲對張寶兒道:“右邊的那個男人,武功奇高!”
侯傑多年習武,他的眼光絕對沒錯,張寶兒心中一陣發緊。
按理說,侯傑的聲音隻有他們二人聽得見,但他的話音剛落,中年漢子淩厲的目光便射了過來,張寶兒頓覺身上寒星四射,不由打了個寒戰,趕忙夾起一片牛肉,低頭嚼了起來。
“小姐!您坐下,先休息一會吧!”綠衣女子扶着白紗女子坐了下來。
顯然,這綠衣女子是個侍女之類的角色。
中年漢子收回了目光,一臉柔和地對綠衣女子道:“影兒,你先陪着小姐坐會,我去點些飯菜來,順便要兩間客房!”
張寶兒暗忖,原來這綠衣女子叫影兒,很好聽的名字。
不一會,中年男子便叫來了飯菜,他也坐在了桌前。
“小姐,這清蒸雞脯是您最喜歡吃的,您就嘗一口吧!”影兒小心翼翼地勸道。
“小姐,你這麽下去,身子骨會受不了的!”中年男子也跟着勸道。
可無論這二人怎麽勸,那白衣女子就是不動筷子,隻是低着頭,也不言語,就像一座雕像一動不動。
張寶兒想不明白,對這麽無動于衷的一個人,影兒與中年漢子卻耐心的出奇,就算她是小姐,也不應該如此難伺候。
對于想不通的事,張寶兒有一個好方法。那就是:不想。張寶兒現在心裏隻希望他們快走。
張寶兒又一次端起了酒碗,不是他的心情變好了,而是他實在舍不得他的酒。看起來那三人一時半會是走不了,隻有自己與侯傑走了,但在走之前無論如何也得把酒喝完,那可是十兩銀子呢。
“我若死了,你們莫忘了把我的骨灰捎回家去。”白衣女子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話。
她的嗓音有些沙啞,緩緩說出的這句話,讓張寶兒聽了不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猜測白衣女子肯定是患了什麽重病,不然也不會說出如此不吉利的話。
此刻,他終于知道,爲什麽剛才他們進門的時候,自己會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原因就在白衣女子身上:她身上有着一股濃重的死亡之氣。
影兒不知該怎麽勸白衣女子了,心中一急便哽咽起來。
中年男子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得像怕碰壞什麽東西:“小姐,您想多了,您中的這毒雖然霸道,但對島主來說,隻是手到擒來之事,大可不必如此悲觀!”
中毒,張寶兒心中咯噔一下,原來白衣女子竟然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華叔,您不用安慰我了,我中的毒,我心裏有有數!那人想要我的命,怎會用些尋常的毒呢?就算爹爹在也無濟于事。更何況,爹爹現在還不知蹤影呢!”白衣女子依然沒有擡頭,聲音就好像從地縫裏飄來的一般。
叫華叔的那個中年男子,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
“猴子,你還記得在長安給我看病的那個宋郎中嗎?”張寶兒突然問道。
張寶兒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店中人少,影兒與華叔肯定是聽見了,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了張寶兒。
“啊?”侯傑不知張寶兒爲何此時問起這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好一會才點點頭道:“當然記得。”
張寶兒喝了一碗酒,對侯傑道:“宋郎中跟我聊過,他的醫術是家傳,他父親的醫術要比他要強的多!但與瞧病的本事比起來,他父親最拿手的便是解毒了!”
影兒與華叔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希翼,白衣女子雖然沒有頭,但面紗也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侯傑心中納悶:當時張寶兒是昏迷的,就是醒來之後與宋郎中也沒說過幾句話,宋郎中何時與他聊過天?但見張寶兒眼中藏着笑,知他必有深意,便點頭配合道:“沒想到宋郎中的父親竟然還會有這一手!”
“宋郎中說了,天下最霸道的毒莫過于蜀中唐門,他父親連唐門的毒都能解,所以這天下就沒有他父親解不了的毒。”說這話時,張寶兒又喝了一碗酒。
蜀中唐門用毒的名氣很大,天下沒有不知道的,此刻,張寶兒借了唐門的名氣,就是爲了襯托宋郎中解毒功力深厚。
侯傑終于明白了,張寶兒這話是有意說給另一桌的三人聽的。
果然,影兒與華叔對視了一眼,兩人臉上都露出了欣喜,就連那白衣女子也擡起了頭來。
這時候,張寶兒将最後一碗酒倒入口中,然後伸了個懶腰:“不早了!猴子,你吃好了嗎?咱們該回去睡覺了!”
“好了!好了!”侯傑胡亂抹了抹手道。
二人站起身來,就要回房睡覺。
“這位小兄弟!你且等等!”華叔也站起身來,朝張寶兒喊道。
“你是在喊我嗎?”張寶兒施然轉過身來。
“正是!”華叔抱拳客氣地問道:“不知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在何處高就?”
“我叫張寶兒,是長安镖局的趟子手!”張寶兒很是神氣道。
“噢,原來是張兄弟!久仰久仰!”華叔嘴上說着久仰,但卻看不出有半分景仰的表情,他的目的是問下一句:“不知剛才小兄弟所說的宋郎中,現在何處?”
“在長安城!”張寶兒瞄了一眼白衣女子,笑着對華叔道:“若你們有需要,可先去長安,等我押完這趟镖,回到長安便與你們會合,然後帶你們去找宋郎中,如何?”
“小兄弟,能不能打個商量!”華叔斟酌道:“你現在就與我們回長安,至于你的損失嘛,我出一千兩銀子賠付,如何?”
侯傑一聽,心頭巨震。一千兩銀子,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不由自主地向張寶兒看去。
誰知張寶兒沒有絲毫猶豫便搖頭道:“我不會和你們去的!”
“難道你嫌錢少?”
“這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因爲什麽?”華叔頗爲不解。
“因爲信譽!”張寶兒侃侃而談道:“镖局要想生存下去,必須要有信譽,長安镖局作爲長安第一大镖局,一直信譽彼佳,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雖然隻是長安镖局的一個趟子手,但也知道自己的職責,那就堅持對雇主忠誠守信,保證镖物的安全,所謂人在镖在。”
侯傑聽了張寶兒一番話,不由啞然失笑,這都是林雲一路上說與他們聽的,沒想到張寶兒竟然在這現學現賣起來。
張寶兒作出一副凜然之狀:“爲了镖局的信譽,别說是一千兩銀子,就算是一萬兩我也不會跟你們去的!”
華叔還要說什麽,卻聽白衣女子在一旁歎了口氣道:“華叔,算了吧!”
“清蒸雞脯”擺在桌上,但白衣女子卻連筷子也沒摸一下,她隻是靜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個貪酒的工匠刻壞了的雕像。
張寶兒走了過去,大聲道:“你的菜都涼了,若不吃就太可惜了”
白衣女子看着張寶兒,雖然有面紗遮面,但張寶兒卻能感覺到她幽冷的目光,他沒有退縮,眼睛一眨也不眨,同樣看着白衣女子,周圍一片寂靜。
好半晌,白衣女子才幽幽問道:“你不怕死?”
“我當然怕死,這世上沒有人不怕死!”張寶兒露出了微笑:“但我更怕死的時候不快樂!”
夜已經很深了,深秋的風是很冷的,大堂裏空蕩蕩的,冷風把夜的影子吹了進來,桌上的燭光閃爍不定。菜已經沒有一絲熱氣了,上面浮着的油已凝成了塊。
“更怕死的時候不快樂!”白衣女子呆呆地坐着,傻了一樣喃喃自語。
“趕緊吃飯吧!”張寶兒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柔和:“吃飽了才有勁去快樂,去解毒,當然,還能去做更多事情!”
白衣女子像中了魔咒一般,緩緩拿起了筷子。
影兒與華叔不敢相信似的看了看白衣女子,又看了看張寶兒,他們實在想不明白,素來心高氣傲的小姐,爲何在這個趟子手面前,卻乖的像小貓一樣。
“我先走了!咱們長安再會!”張寶兒朝白衣女子點點頭,潇灑地轉身而去。
影兒與華叔怔怔望着張寶兒的背影,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張寶兒與侯傑回到客房,侯傑盯着張寶兒忍不住問道:“你到底在搞什麽鬼?”
“沒搞什麽鬼呀!”張寶兒一臉的無辜。
“一千兩銀子你都不要,你傻呀?”侯傑直到現在還覺得肉痛。
“你以爲一千兩銀子是那麽好得的?”張寶兒白了一眼候傑道:“我之所以胡編亂造,就是爲了給那個女的一個念想,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跟着他們到了長安,豈不是要穿幫了,到時候哪還有命去花那一千兩銀子?”
“就算你不去,可若是他們真的到了長安,找到宋郎中,你又怎麽圓謊?”
張寶兒眼一瞪:“我又不是神仙,隻能讓她先活下去,至于以後的事情,誰也管得那麽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