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自己會變成這樣呢?
有的時候,季山青會忍不住考慮起這個問題。
當年在鏡屋裏的日子,如同遠方被風吹動的水波,搖蕩之間,隻能讓人模模糊糊地看見昏暗的光澤;連那時每一日都要忍受的恐懼,狐疑,戒備……現在都回想不起來了,隻有一個受煎熬的記憶罷了。
既然讓他擁有智慧,又爲什麽賦予他那樣的命運?
他的喜怒煩惱,渴望與困境,他的整個存在,對旁人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他的人生,隻不過是未來某個進化者可以獲得的獎品的外包裝。
“我不會打開你。”
林三酒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帶着幾分理所當然的神色。就好像……僅僅因爲他有一條命,有自我意識,就是足夠的理由,讓她拒絕那一份屬于她的好處了。但不僅是這樣的吧?因爲作爲禮包的人是他,是季山青?
後來,他陰差陽錯成了數據體。
大部分時間,他漂浮在黑暗無光的宇宙裏,反複從記憶裏汲取着那一點點光帶來的溫暖;當他偶爾出現在一些知情的人面前的時候,他幾乎能看見對方腦海裏的念頭——“噢,他可以解讀這個東西”,“讓他編寫就行了”。
季山青後來看過許多人的數據,不是生理資料或進化能力,而是數據體棄之如敝屣的那一部分,包含了人的感情的數據。
他想知道,世界上是否還有人也經曆過自己的處境,産生過自己對姐姐一樣的感情。他隐隐感覺到,人類的感情似乎不是這樣的:再熱愛的夫妻也可以分道揚镳,失去的父母也終有一日不會出現在夢裏……人類追求着愛與被愛,但是沒有的話,卻也不是不能活。
季山青就不行。
林三酒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把他當人看的人,不管他是以前的禮包,還是如今的數據體;林三酒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愛護過他的人,現在也依然愛護着他。
季山青從未在别人眼裏做過一個人。
隻有在林三酒身邊,他的生命才會從暫停中恢複,從寒冬裏蘇醒過來,仿佛不僅是人,竟還可以變成十分可愛的一個人;她不爲了要他身上的什麽東西,不爲了要他幫自己什麽忙,如此熱烈的光與暖,都隻是因爲他本身——不管他實際上有多麽害怕,多麽絕望,與人類的距離又有多遠。
“這個镯子,你拿着。”
在他遞過去镯子的時候,波西米亞好像在等待那镯子咬她一口。
她先是打量了一下前後的公路,又看了看旁邊郁郁蔥蔥的無盡山林,也不知道是在提防什麽,總算狐疑地接了過去。“這是什麽?”
“你的第五段生命快要迎來終點的時候,它會通過變色來提示伱。”
他很羨慕波西米亞。她存在得如此理直氣壯、喜怒鮮妍,哪怕是害怕不安,也都是清楚透明,閃着光的;僅僅是生命開頭的不一樣,就讓他們有了這樣的天差地别嗎?
“這麽晦氣的東西,狗才要,”波西米亞嘴巴一扁,強作的不屑還未成型,倒先壓不住幾分難過了。“既然都知道我時日無多了,那麽最好還是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掉……”
“我沒有辦法改變你被切成五段的生命,”季山青低聲開了口,波西米亞的聲音立刻就斷了。她轉開了眼睛,金棕色的眼睛裏有了水光,好像一層流動的蜂蜜。
“我知道,不管是姐姐,還是你,恐怕也都不會願意讓我重新編寫一個你出來,對不對?”
波西米亞依然側着頭,看着繁密林木間的灰綠陰影,好像在等J7重新冒頭出來,她就不必再和季山青打交道了。過了幾秒,她才說:“那就不是我了。這一個‘我’,就沒了啊。”
盡管季山青其實并不理解這種心情,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我對着你的數據分析過很久,也考慮了很久。我既不能改變你的五段生命形式,以及因此而産生的壽數限制,也不能重新編寫出一個新的你……那我就隻剩一個辦法了。”
波西米亞騰地扭過了脖子,耳環铛铛地響了幾響。“還有辦法?”
“有,”季山青說,語氣很平靜。“但是這個辦法,不到你快死的那一刻,恐怕你也不願意用。”
波西米亞舉起镯子,看着它,問道:“所以你才給了我這個?讓我卡着時間,在真正死掉之前用那個辦法?”
“是的,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季山青說到這兒,回頭看了看。
“還有什麽?你倒是說呀,你有什麽辦法?”
季山青知道,姐姐就在這條公路的前方,因爲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朝那一個重心偏移。他隻要稍微放松一下抵抗,就會被吸引到姐姐身邊去;但是他要做的事還沒有做完,隻要再熬上一小會,他就可以過去了。
“我馬上就會去找姐姐,”他輕聲說道,沒有直接回答問題。“我會請求她,給我一段獨處的時間……哪怕是我,也不可能預料到世事走向,所以你或許時隔不久會再見到她,或許到镯子變紅之前,都不會了。我想,大概率不會。”
波西米亞一驚,仿佛被人用刀刺了一下手,神魂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什麽?我再也見不到……等等,我有點糊塗,這跟我的第五段生命——”
“你聽我說完。不管你見不見得到姐姐,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季山青說到這兒,忍不住低低地吸了一口氣,好像空氣可以穩定住他害怕得渾身打顫的靈魂一樣。“我馬上會告訴你,我救你的辦法是什麽,但是你不能告訴姐姐。”
“爲什麽?”波西米亞竟沒有生出狐疑之色,或許以她的敏感,也察覺了季山青這個提議,并不是給她設下的陷阱。
“我知道這對姐姐很不公平,我知道我很不該。可是不試一下的話,我永生永世都會被這一個念頭煎熬……如果她以爲,是因爲我,她才沒有見到你最後一面,因爲我沒有辦法,你才終于死了,那……她會放棄我嗎?會恨我嗎?”
他竟然可以把心裏最大的恐懼,簡簡單單地告訴波西米亞,想必也是因爲波西米亞以後的命運就不一樣了吧。
波西米亞幹脆利落地說:“不行。”
季山青一怔。“啊?”
“你喝了壞牛奶是嗎,一張嘴就是屁?你多大了啊?十歲有沒有?”
波西米亞見他認真地搖了搖頭,反而好像氣更不打一處來了,“我不管你個人形狗屁今年幾歲,反正腦子沒發育完!你姐姐就跟偏執症成精似的,一說到你呀,眼睛裏亮得好像電不要錢一樣。你想要心安,你好好看看林三酒對你是怎麽個老媽子樣不就行了,你是哪天早上起床頭撞了牆,想出這麽一個又折磨你,又折磨她,還折騰老娘我的主意?我他媽以爲你賣關子這麽半天,這關子得多少錢一斤啊,結果就是要告訴我你被恐懼症戳瞎了眼睛?”
季山青被她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自己反而愣住了,張着嘴說:“……啊?”
“啊你媽個啊,什麽瓊漿玉液給了你,你都怕是洗腳水是吧?你是受過什麽傷害啊?誰給你灌過洗腳水喝?”波西米亞罵得高興,一時間顯然忘了自己的命還懸在人家手裏,嘴皮叭叭開合得都快出現了幻影:“我以前還以爲你挺聰明,這樣一看,嘿,林三酒遺傳的是吧,别人一個左腦一個右腦,你是一個左牛角尖一個右死胡同……嗯?”
她頓了頓,往季山青臉上看了幾眼,有點慌了。“你眼睛裏流水是怎麽回事?你不是數據體嗎?你這是……你幹嘛在哭啊?你還能哭?”
被罵了還不能哭嗎?
其實季山青也不知道爲什麽自己在掉眼淚。
“我……我必須要試試,”他使勁抹了一下眼睛,鼻音濃重起來了。“我害怕……如果我不知道這一個問題的答案,以後我永遠要受煎熬……如果姐姐會選擇恨我,我甯可現在就知道……”
這跟平時的所謂“考驗”還不一樣,因爲他知道,末日世界裏危機莫測,這個“考驗”的内容會真實發生在他與姐姐之間的可能性實在太大了;隻要姐姐身邊還有其他朋友,就永遠可能會存在光明、重力、平衡的遊移偏頗……而他也接受了姐姐永遠會有朋友在,他隻是害怕因此而來的另一種可能。
即使知道林三酒對他的感情,也難以平複他的恐懼——因爲恐懼是不受理智管轄的。
波西米亞沉默了一會兒。
“你這種腦部疾病我看一時半會,三兩句話的也治不好,我跟你打個賭好了。”她将镯子扔回容納道具裏之前,在看着它的那一瞬間,臉上閃過去了一絲畏怯——哪怕是波西米亞,哪怕是聽見季山青說有辦法,她在看見終點時依然會害怕的吧。
“打什麽賭?”
“即使我死了,她也不會恨你。”波西米亞想了想,補充了一句:“除非我的命是被你切成五段的。”
季山青趕快搖了搖頭。
“難道真要讓她以爲我死了,”波西米亞咕哝了一句,“起碼給她留一點希望吧?說到這個,你救我的辦法到底是什麽?”
雖然從技術上來說是一件很難掌握、很難理解的事,但奇異地,卻相當容易讓人明白它的概念——即使是從未接觸過末日世界的人,也能第一時間聽懂。
“那一隻镯子,可以把波西米亞生命中的最後一點時間保留下來。”季山青想要看看林三酒,目光卻停留在了她如今空空的脖子和鎖骨上,不再敢往上看了。“她可以選擇保存多長時間,不過一旦做了決定,她這個人就會短暫地從世間消失……因爲她的最後一小段性命,被暫時‘凍結’起來了。”
林三酒沒有出聲,隻是在靜靜地聽他說。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這一份沉默,隻能用自己的聲音去填它。
“如果僅是将她的死亡延後,那自然不算是救了她。所以在她已經用掉的壽命,與被凍結起來的最後一小段壽命之間,這段空白裏,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本體替她補上,讓她借用我的‘性命’複活,卻不必動用她自己的最後壽命。比如,我分出一小绺本體,做成了她的‘壽數’,她就能多活兩年……這樣一來,就等于我這一條命,供給了兩個人,什麽時候我的命用完了,那麽波西米亞就還能再活一小會兒,直到她凍結的壽命也用完。”
季山青想了想,解釋道:“數據體原本是沒有壽命一說的,隻要能量不散盡,就會一直存在。不斷分出一部分本體,給波西米亞做‘壽數’,就意味着我也從此有了‘壽數’……等我的本體被用完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亡來臨的時候。”
他垂下眼睛,輕聲說:“但是姐姐,你不用擔心。我本來就會存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長到可能星球湮滅,宇宙變換。我這個法子,對波西米亞那樣被切斷的生命能起作用,因爲它本來就是不完整的,有‘開口’。可我不能延長一個人自然老去的生命。我早就想過,在姐姐消失的時候,我也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所以那麽漫長的一段時間,對我本來也就是無用的。如今把它分一些給波西米亞,于我而言沒有半點區别。”
季山青吐出了一口顫抖的氣。
“但……我這麽做,并不是爲了波西米亞。枭西厄斯說得沒錯……我确實是想過,這樣一來,對于姐姐來說,我就有了兩個人的分量……我也想過,如果我能比兩個人的分量更重要,那就好了。”
“這又不是數學題,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林三酒忽然輕聲說:“對我而言……你已經沒法更重要了。”
寫完正文,恨不得在樓道裏敲門砸牆,奔走相告,母老鄉親們(沒有父老)!一個大天坑填上啦!而且一坑二鳥,波西米亞和禮包從此系一塊了,等于我一鏟子土,填了兩個坑!
水文神器和卡文利器的PK,究竟誰能勝出,請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