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與自己的眼睛在鏡中相遇了。
對方的神态平靜極了,似乎對自己頭上那一塊被剪得矮了下去的頭發,全無所覺;她坐在鏡子裏,坐在正全神貫注給她理發的副本生物身前,安甯地等待着下一次朝她頭上落去的剪刀。
鏡子外面,那兩顆被布系在椅子上的死人頭顱,明明僅是被剪去了幾绺頭發而已,可鏡中的人頭,卻已經是光秃秃的了——那麽自己頭上呢?林三酒心想,假如她現在能夠擡手摸頭的話,她會發現自己的頭發被剪得矮了一塊呢,還是沒有變化?
“當心!”
意老師的警告聲,與危機感一起,蓦然使她的血流加大了馬力,急速沖湧進了全身。林三酒根本來不及從鏡子裏收回目光,看看發生什麽事了;她的餘光什麽也沒捕捉到,幾乎是由她的皮膚,感覺到了從身前壓下來的那一片陰影。
第一個沖上腦海、投映上身體四肢的反應,正是第五個動作:像報紙卷一樣滾。
這個動作的第一步,是先倒在地上。
在那一瞬間裏,林三酒的身體已經急急地倒向了地面;她的視野就像是由碎片組合起來的,一大半是壓下來的模糊陰影,一小半是迅速上劃的鏡中影像——鏡中坐着的林三酒,和她背後的理發師生物,仍然像剛才一樣在繼續專心剪頭發。
他沒動,那危險是從哪裏來的?
林三酒念頭升起的同一時間,她的身體也砸上了地闆。就像啞劇演員當時一樣,她迅速騰出一隻手,壓在地面上,推着自己像報紙卷一樣骨碌碌滾了出去——一切都很順利,如果不算她剛開始滾的時候,額頭上“啪”地被拍了那一下的話。
“怎麽回事?”連意老師都沒了主意,“你額頭被什麽碰上了?”
哪怕是滾着的林三酒,速度也不慢,後背很快就“咚”地一下撞上了收銀台,急忙重新跳了起來。
等她站起來擡眼一看,她才意識到危險是什麽;剛才朝她壓下來的陰影,正是不遠處那一個不知道何時轉過了身,從椅子後走出來的理發師生物。那一顆仿佛加大版氣球的腦袋,浮在半空裏,正筆直地望着她。
“怎麽……”意老師喃喃地說,“剛才鏡子裏的理發師……不是始終站在椅子後一動沒動嗎?”
也就是說,不止有她自己的影像會留在鏡子裏?
原來當理發師生物轉身攻擊她的時候,他的影子依然會留在鏡子裏,繼續“修剪”鏡中林三酒的頭發……這條路上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可糟了,”林三酒在腦海裏說道,“就算我能把這個理發師給打死……我也阻止不了鏡中‘理發’的進程。何況他看起來,也不像是還能再死一死的東西了。”
啞劇演員從沒有擡手摸過頭,因此林三酒也擡不起手,無法檢查自己的額頭;她隻能一邊盯着對面的理發師生物,一邊小步往前走了兩步,來到離他最遠的一塊鏡子前,迅速朝鏡中瞥了一眼。
在她的眉心上方的皮膚裏,鑽出了一根濃黑油亮、粗如米粉的圓滾滾的黑條。
或者應該說,它是從鏡中影像的額頭上鑽出來的;當林三酒猛地将目光扭回理發師生物身上的時候,她的眼前并沒有甩過那一根黑亮滾圓的頭發。
這是不是說明,她的額頭上暫時是幹淨的?當鏡中自己完成“理發”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不管是什麽,恐怕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比起剛才,理發師生物離林三酒又近了不少,近得一伸手就能碰上了——她剛才僅僅隻是朝鏡子裏瞥了極快的一眼而已,對方卻已經欺上眼前了。
這個東西,似乎有兩種行動方式?
一種是正常地一步步走,另一種是像瞬移一樣,幾乎不需要時間,悄無聲息地就與人縮短了距離……而當林三酒一眨不眨地看着理發師生物時,他就不再往前走了。
“不要急,我已經把外來材料都采下來了,”理發師生物口唇逐漸裂開地說道,還緩慢地擺了幾下手。
他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是空的。
“你本身的頭發,我也采下來了一部分,”理發師生物近乎滿足地說,“所以要接發的話,已經可以接上一部分了,全頭還不夠……我先給你接一點,看看效果,你照照鏡子,是不是挺好的?”
林三酒的脖子僵住了似的,仍舊緊緊盯着他。
因爲理發進程走到“采發完畢”這一步了,所以他隻需要用空着的那一隻手,在自己頭上拍一下,就等于完成一次“接發”了?
“我說過,我的效率很高的,還有……”理發師生物想了想,說:“33分鍾,我就能夠完成理發了。”
33分鍾?
盡管還不明白爲什麽,林三酒卻激靈靈地打了一個顫——啞劇演員沒有顫抖過,因此她這一個冷顫,就像是被困在身體内的神魂,朝牢籠般的肌膚沖擊了一次,又被沉沉地擋了回去。
33分鍾……是了,剛才她停止踹門窗的時候,電視屏幕上的倒計時是0:38。
從那時到現在,算一算,差不多正好五分鍾。
“也就是說,屏幕上的倒計時,原來是理發的倒計時?”意老師叫了起來,“不不,這應該是個好事……半個小時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應該足夠我們想出辦法離開了,對吧?”
這家店不大,按理來說,半個小時足夠将它到處都走一遍、仔細看一遍了;可是她連“離開的辦法”可能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怎麽找?
除此之外,林三酒始終還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疑慮:既然屏幕上顯示的是理發倒計時,那旁邊站一個啞劇演員幹什麽?單純是想要昭顯存在感嗎?
“要是你能跟我回去坐下,那我效率就更高了。”理發師生物忽然開口了,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等了幾秒,見林三酒還是沒有一點要乖乖回去的意思,不由搖了搖頭,好像覺得這個客人不上道似的,但也不催促她,隻慢慢地轉過身,朝黑皮椅子踱步走了過去。
當他站住腳的時候,他又一次舉起剪子,開始了對着空氣的理發——時不時地,還要擡頭看一眼鏡子,好像暫時忘記了林三酒本人的存在。
這一次,林三酒在行動的時候,就不敢太過靠近理發師生物了。
她盯住了理發師生物,緊緊貼在店面另一側,走向了店内深處,也就是隔開了洗頭池的那一道布簾——她在離開鏡子後,還扭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的影像從鏡子裏消失了。沒有理發師生物時,它們似乎隻是一些正常的鏡子。
在經過理發師生物背後的時候,林三酒放開步子,以啞劇演員允許的最快速度跑了過去;撲到布簾前,她猛一扭身,發現他依然站在黑皮椅子後,在慢條斯理地給空氣理發。
天花闆一角的電視上,倒計時正好跳成了0:32。啞劇演員臉上的笑似乎消了一點,百無聊賴地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
32分鍾,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得抓緊了。
林三酒沒法後退着走,隻好又盯了理發師生物一眼,随即轉過身,身子筆直地穿過了簾子——她同樣沒法擡手掀開簾子,因此有短短的片刻,簾子整個兒裹蓋在了她的臉上,徹底遮住了她的視線。
當簾子終于從頭上滑下去的時候,林三酒本已做好了又一次看見碩大腦袋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面前隻有一片空空蕩蕩的黑,理發師生物竟沒有抓住這個機會給她“接發”。
連着躺椅的洗頭台一共有兩個,都在左手邊。即使這兒比外面還要昏黑多了,林三酒依然能勉強看處來,它們已經又髒又舊了,連躺椅都開裂了。右手邊是一個小櫃子,一層層地堆疊着毛巾和白布,不知道若是抖落開來,是不是也都是裹屍布。
在櫃子上方,挂着一張紙。林三酒走近了,湊上去看了看,發現它原來是一張打印出來的表格;文字很少,因此她沒費太大工夫就認出來了。
最上方的一行大字,是“打卡簽到表”。
除此之外,整張表上隻有一行小字:“5月19日,值班員工”——在這半句人話後,緊跟着的名字,卻不是林三酒或任何人類能辨認出的字眼了。
實在要形容的話,她隻能這樣打比方:那一塊所謂的“字”,令人想起了一塊大腦,被“啪叽”一聲砸在地上;若是稍稍定睛再一看,稀爛四濺的腦肉深處,仿佛還滾湧着無數灰白色的蛆蟲。
在那一塊“名字”後方,有人歪歪扭扭地打了一個勾。
“也就是說,那個家夥在第一次走出來之前,還在這裏打卡簽到了?”意老師有點不敢置信地說。
林三酒不敢将後背暴露太久,趕忙轉過身,面對着布簾和洗頭台,四下看了看,卻忽然來了一個主意。
“啞劇演員不是有一個扭開水龍頭,沖洗腦袋的動作嗎?”她盯着洗頭台,喃喃地說:“我頭上現在多了一條‘頭發’……那個動作,是不是正着落在這兒了?”
今天這章順利了一點,預計明天就可以結束理發店了,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