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林三酒腳下猛一踩刹車,汽車驟停時的慣性幾乎叫她一頭撞在方向盤上——在車頭“砰”一聲撞進人體裏的悶響後,她一擡眼,發現剛才前頭那人已經滾進車下消失了。
落進他手裏的那個女人,此時仍像塊死肉一般倒在馬路邊上,皮膚上的每一行字,都在描述着她此時此刻的慘狀。林三酒匆匆低下目光,一邊默念“這都是假的,她不是真人,這都是預演”,一邊迅速倒車後退。
經曆過伊甸園、雲守九城和新遊戲發布會之後,她發現自己不但沒有習慣、沒有“脫敏”,反而更加敏感,更加受不得這種刺激了。
就好像一處被反複割裂開又長好的傷口,在看見刀鋒時都會隐隐作痛一樣,這幾乎成了她的一個恐懼症;就連找人時,她也不敢伸頭出去清清楚楚地看,她隻敢從後視鏡裏,捕捉着外頭人間地獄的邊角和光影。
僅僅是這樣,也早已叫她吞回去好幾次酸水,坐在自己的一灘冷汗裏,不自覺地渾身發顫。
大巫女将她指來這個地方,一定是有用意的……她不會讓林三酒白白過來浪費時間。
還有一點,或許可以作爲佐證:雖然林三酒正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地開車亂撞,但她卻始終沒有出聲叫林三酒離開。
隻不過,她的信心也像是即将要被頭上暴風雨撲滅的燭火一樣,飄飄搖搖,在沉沉墜落的雨幕下,就快要照不亮前路了。
爲什麽她都已經一口氣撞翻了好幾個人,阻止了好幾場折磨與殘害,這一處預演仍舊在照常繼續,雨幕仍舊在慢慢往下沉?
難道她的猜測不對,阻止人偶師變成副本的辦法,不是阻止“内容預演”完成?
林三酒忍着焦慮、害怕與惶然,想不到自己竟會被逼到這個地步。别說進化者了,她連自己是個成年人都快忘了,剛才有一瞬間隻想縮起雙腿,放聲大哭。
究竟是什麽支撐着她繼續開車的,她也不知道。
冷靜下來……之所以雨幕還在繼續下沉,可能是因爲還沒有徹底阻止每一個人。
還剩了誰?
林三酒松開了油門,汽車在馬路上慢慢停住了。
她俯下身,目光定定地望着路旁的一棟樓;一樓是咖啡店、藥店等商鋪,此時透過還未開門營業的咖啡店窗戶,她捕捉到了半個肥大的背影,半彎腰地站着,一起一伏,不知道在幹什麽。
有寶貴的幾秒鍾,林三酒卻一動也不能動,渾身都被絕望給麻痹了。
如果有一個人——看樣子不止是一個人,他肯定是正在對别人幹什麽——能進去一樓咖啡店,那就意味着還有更多人,也都可以鑽進街邊的建築樓宇裏躲起來。在建築物内發生了什麽事,林三酒看不見,阻止不了。
而這個遊戲的範圍,是十條街區。
她如何能在幾分鍾裏,搜遍十條街區中的每一棟樓、每一層樓、每一個房間?
林三酒使勁眨了幾下眼睛,視野才重新清楚了。
她顫抖地推開了車門,将一隻軟綿綿的腳踏在了軟綿綿的地上。另一隻腳,放在這隻腳的前面;就這樣一步又一步,她踉踉跄跄地跑近了咖啡店門口。
不管多麽不可能,就讓她掙紮到最後一刻吧。不是爲了人偶師,爲了她自己。
最叫林三酒不甘的,其實不是她馬上就要救不下人偶師了。
攔住她去路、令她失敗的,并不是副本空間中的副本力量,而是來自人偶師過去的,長官府裏的那一夜。她今天失敗之後,變成副本的人偶師,要永遠以各種不同方式,一次次地重演那一夜。
她撞開了咖啡店的門,沖進去的時候,那個肥大背影一驚而回過了頭,原來正是那個介紹規則的中年男人——他應該是個主持人的角色,在預演中,也作爲參與者下場了。
與地上的人不一樣,中年男人衣着完好。至于地上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林三酒已經看不出來了。一台專業咖啡機被搬到了地上,身後拖着長長的電線和插闆,剛才那中年男人一起一伏的動作,大概是在操作着咖啡機一下下往外噴高溫蒸汽。
“啊,你肯定是個真人,”中年男人一雙眼睛血紅血紅,說不清是激動、沮喪、憤怒,還是夾雜了看見好運的狂喜。“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辦到的,但隻有真人,才能想辦法遮住自己身上的文字吧……”
林三酒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就挪開了目光。明明腳下地闆還在,她卻感覺不到了。
“他……他死了?還是已經瘋了?”
她做了“阻止内容預演就能阻止副本化”的推測,可如果有一個人已經被殘害成功,是不是阻止就失敗了?
中年男人低頭看看地上的人,哧地笑了一聲。“昏過去了,因此還沒發瘋,正好啊,讓我先抓住你……”
林三酒蓦地撲了上去。
即使再怎麽良善,再怎麽不敢看,在外頭的人間地獄裏走過一遍,被焦慮與絕望逼迫到這個地步,她也開始渴望能見到血了。
“你一個女人——”
那中年男人臉上的笑簡直近乎殷勤,粗壯的胳膊裹着風朝她迎了上來。
已經被奪去體能的林三酒,像跳舞一樣,腳下一個滑步,輕輕撲到了他的面前;粗胳膊在她腦後揮了個空。她的手自下而上,以全副力氣将指間裏閃爍着的寒光給插進了他的下颌肉裏。
他足有兩層下巴,目标大得很;林三酒臨時抓起來的叉子,半個頭都沒入了下颌肉與咕嘟嘟冒出來的紅血裏。
中年男人的慘叫聲,是與外頭蓦然一道瘋狂笑聲,同時響起來的。
林三酒在一驚之下,險些被中年男人狂揮亂甩地給打中;她急速繞開幾步,眼看着他嗆咳着彎下腰,顫抖地去拔插在下巴裏的叉子,耳邊卻又一次聽見了外面的尖聲呼叫。
“我很好,我要回家啦,”那人又像哭,又像笑似的,忽然猛地發起狂,高聲喊道:“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林三酒呆呆站在咖啡店裏,如墜冰窖。她到底還是沒有阻止成功——外面有人被殘害成功了,瘋了。
怎麽辦?
“大巫女!”她拼命叫道,“我該怎麽辦?你說話啊!”
除了哭叫嘶嚎,仍舊沒有大巫女的聲息。
自從被截斷了話頭,大巫女就一直沉默着;剛才她的沉默好像還是一種鼓勵,現在林三酒卻覺得不對了。就像是攀岩到了一半,一低頭,發現救生繩斷了,隻有她,面對着空空蕩蕩的沉默。
等等,現在駕車逃離的話……或許她還能在副本成型之前,離開這裏,離開人偶師。
不止是她,她身上還有波西米亞的镯子,她不能——不,那隻是借口,她隻是害怕自己死在這裏——
明知道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林三酒卻被定住了似的,好幾秒鍾什麽也做不了。
直到那中年男人怒吼一聲抄起椅子撲了上來,才将她激靈一下驚醒了,迅速向旁邊一撲,還差點被地上的血水與膿水給滑得絆了一跤;等她站穩腳的時候,那中年男人正好又遲又笨地轉過了肥大身子,他後頭褲兜裏裝着的東西從林三酒眼前一閃而過。
她登時又想起了那一夜。
不對……好像有哪裏不對。
假如這一個“征服遊戲”真的是跨域了漫長時空,針對雲守九城的一個“類比”,那麽她現在在做的事,就像是在阻止陽台下市民,讓他們不要對少年阿雲山呼長官……那一夜究竟如何演變,又跟這個空間中、一心要把人偶師變成副本的副本們有什麽關系?
她是不是完全推測錯了?
雨幕不知何時已經垂下了咖啡店的玻璃,就快要挨上地面了。僅僅是這麽一會兒工夫,店裏就昏暗多了。
說起來,真是太像了……那個東西太像了,太熟悉了……
林三酒的身體比她的思維更快了一步。
當中年男人再次撲了上來時,她盡管腦中依然什麽主意都沒有,還是一閃身,一腳踹在對方小腿上。當他痛呼一聲滾跌在地時,早已做好準備的林三酒閃電般探下手,抓住了他褲兜裏的那一塊黑色平闆。
明年應該又要搬家了,我掐指一算,算上明年的,我就在五個城市住過了,最少都有兩年……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小流浪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