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了?”
殺戮旅館好像察覺到了林三酒的心不在焉,回頭問道。
他們剛才趁着膨脹巨人還沒有騰出手的時候,提前一步混進了三三兩兩散去的副本中,順着人群往外走,沒過一會兒工夫,已經将遊湖公園遠遠地抛在了後頭。此時若是轉頭看,隻有地平線上遙遙一小片手掌大的樹林,好像是有人要在土黃畫布上畫一個公園,才畫了一角就停了筆。
“是因爲你沒找到朋友麽?”殺戮旅館說,“出去再交一個呗。”
林三酒搖了搖頭,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講,才能讓一個副本認識到朋友與夥伴對她的意義——那大概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哪怕副本生物還保留有一部分人性,副本本身卻是極難對人類共情的。
她如今就像是個虛魂,每一步都腳不沾地,茫茫然地被困在不知是誰的夢裏,怎麽撲也撲不出去。
明明是與他一起掉下來的,她明明順着線索找過來了,理所當然能找到的人,怎麽就找不到了?
這條線斷了,茫茫天地間,她接下來該去哪兒?
“不……我沒有在想他的事。”林三酒低聲說,“我現在很煩擾……”
哪怕去掉人偶師一事不提,她此刻的紛擾煩惱也正在逐漸漲大。“我們剛才混在人群裏走出來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一個熟人。”
“誰啊?”
“我不知道。”
林三酒怔怔地說:“那個人的影子從我眼角一閃就過去了,等我再回頭看的時候,發現附近沒有人剛剛離開,但走在我身邊的,都是不認識的副本。”
已經是第二次了;她在心裏将自己遇見過的所有副本,都一一舉出來,與餘光裏的影子作對比,都覺得不像。
“或許是你在Karma博物館裏參加過的副本?”殺戮旅館說,“這個空間裏隻有Karma博物館的副本存在。其他末日世界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沒見過。有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其他世界。”
……會産生這種錯覺,真是奢侈得令人嫉妒。
“當然有。”感歎了一兩句,林三酒總算在虛茫茫的世界裏找到了一絲光,說道:“我們或許很快也不必在各個末日世界中奔波送命了。”
殺戮旅館似乎對人類的傳送不太關心,她也沒有多提疫苗的事,繼續說道:“我在Karma博物館裏參加過的副本一共隻有三個,他鄉遇故知、幸運漫遊者開獎點,迷惑大宮殿。就連我在迷惑大宮殿裏參加的模拟副本,我也都想過了,感覺也都不是……”
殺戮旅館聳了聳肩膀。“不管是誰,或者是不是你多心了,至少有一點,那個人現在肯定沒有跟上來。”
這倒八成是事實。
之前順着副本們走了一會兒之後,二人眼看與遊湖公園足夠遠了,就朝西邊拐了個方向——因爲殺戮旅館說,“西邊有個地方沒人,因爲它對應着的Karma博物館的那片大地上,恰好沒有副本”。
果然如他所說,越往西去,副本的影迹就越稀疏,好一會兒也見不到人;此刻前後左右隻有一片空空蕩蕩的平坦地勢,遙遠舒展,未被任何腳步打擾。
林三酒點了點頭,過了幾秒,一個念頭才穿破了她的重重愁緒,清楚地浮起來了。
“你的意思是……這個空間是與Karma博物館對應的?那兒沒有副本的地方,這兒也沒有?”等殺戮旅館應了一聲是,她就更迷惑了:“但你們在這兒不是可以自由走動嗎?”
“我們隻能走去有副本存在的地方。”
殺戮旅館解釋道,“這個範圍,是方圓幾十到幾百公裏吧……比方說,從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上,我知道東南方幾千米外一處對應着的Karma博物館大地上,存在着一個副本,所以我們相應地也能從這兒走到幾千米外的東南方。每個副本就像一個點,以它爲中心畫圓,我們就隻能從一個圓進入另一個圓,中間不能脫離圓而存在。”
林三酒愣愣地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又看了看西邊越來越空曠的大地。“那西邊……沒有副本?”
“對,它對應着Karma博物館裏一大片沒有副本的陸地,所以在這一個空間裏,副本也走不過去,就像是我們的禁區一樣。一直往西邊走的話,走到一半我就無法再前進了,但這倒沒什麽要緊,沒有副本能進去的地方,是你最安全的藏身地。”
一時是安全了,但總不是辦法——她要找人,就還得出去。
殺戮旅館說着說着,低下頭,抹了一下鼻尖。“我們的确比你們更高級,但我們隻是爲了吞噬低級生物而存在的高級工具。工具嘛,就談不上什麽自由。”
哪怕是在副本們自己創造的空間裏,拘在他們身上的鏈條也僅僅是被扯松了幾分而已。
“我曾見過可以自由走動的副本,”林三酒半勸半安慰似的說,“那家夥可以,你們說不定也有機會?”
殺戮旅館卻不吃驚,聽了隻是擺了擺手:“走動自由了,就會有别的方面被局限。”
林三酒想了想,換了個話頭。“我明白了……所以你們開座談會,才會特地聚集在那一個位置上?”
“你想得很快嘛,”殺戮旅館誇了她一句,“對,那個位置很特殊,根據我們在末日世界裏的地理位置分布,那個位置恰好是絕大多數副本都能到達的交集點。我們必須距離足夠近,才能使用副本渠道溝通,開座談會。”
聞言,林三酒忍不住擡頭仔細看了看就像是星球地圖一般的天幕;如今受了提醒,她才發覺這地圖上陸地多,海洋少。
二人邊走邊又商量了幾句:比如說,當殺戮旅館走不了之後就正好成了一個“标記點”,林三酒需要再往哪個方向繼續走,才能走出“标記點”的視野;當她暫時避風頭的時候,殺戮旅館該怎麽去打聽情況等等。
“我知道的太少了,”她冷不丁地歎了口氣,這句話幾乎是下意識滑出去的。
林三酒很清楚,在這一個空間所形成的舞台上,目前正在上演着一出戲劇。從她與人偶師掉下來開始,這幕戲就轉動起了齒輪,徐徐前進了;但舞台上的帷幕卻還沒有對她張開。
她在觀衆席上做出的一切努力,目前隻是勉強挑起了帷幕的一個邊角,她正看着演員的腳步來去,裙角發梢和隻言片語,試圖用它們還原一整出戲的内容。
“遊湖副本爲什麽會給我設陷阱?”她喃喃地說,“他怎麽知道我在他身後一路追蹤?萬一我根本沒去小鎮呢?還有,他怎麽知道我在找人偶師?抓住我了又有什麽好處?要問問題的話,根本問不完。”
殺戮旅館轉頭看了一眼他們的來路。“問題不重要,隻要你出去了,沒有答案也無所謂。”
“但我有種隐約的感覺,不把一切弄明白,恐怕我找不到我朋友。”
林三酒抹了一把臉,感覺到了一股陌生而濃烈的倦意。她此時這具所謂“進化者的身體”,有效成分含量可跟以前沒法比,經曆了這麽多意外和冒險,自然早就累了。
頓了頓,殺戮旅館又回了一次頭。
“怎麽了?”林三酒也跟着轉頭看了看。
身後仍舊是一片靜谧得幾近凝固一般的大地。
“好像有副本在跟着我們,”殺戮旅館皺着眉頭說,“但我說不好。”
“說不好?爲什麽?”林三酒停下來了,惦着腳尖、伸長脖子,努力一番還是什麽也沒看見。
“如果後面真有一個副本存在的話,那它的存在分量可太輕了,比你的還輕。”殺戮旅館喃喃地說,“我們化出的‘角色’本身,也是由副本能量形成的,所以我們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存在分量’。”
“或許是某個副本故意——”
“不會,我們雖然可以調整‘角色’的外形,但‘存在分量’就相當于……相當于密度吧。這個是天生的,分量該多重就是多重,變成一根針了也沒關系,不會讓我産生這種迷惑。”殺戮旅館搖搖頭說,“應該是我搞錯了。奇怪,今天難以解釋的怪事怎麽一件接一件……”
不管林三酒已經了解多少,她總能發現這空間裏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
“存在分量”、“很輕”等幾個字,不知怎麽卡在她的思緒之間,活像是不慎被困的老鼠,來回沖撞了幾下。
殺戮旅館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回過頭,一臉茫然地看着她。
“怎麽不走了?”
林三酒張開嘴,轉身看了看來時的方向,又看了看殺戮旅館。她正在像抓魚一樣試圖捕捉腦中那個滑不溜手、左右亂竄的念頭——當她終于理清了思緒時,她一把抓住了殺戮旅館的胳膊。
然而世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麽巧。
她那句話已經成了形,馬上就要從舌尖上滾出去的時候,二人前方的大地上,卻忽然多了一個人影。
二人一時都住了聲。那人影速度很快;他們盯着那人影從指甲蓋的大小,漸漸拉長、放大了,面容真切清楚地呈現在了他們的視野裏——那是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男人,中等身高,瘦瘦白白,好像隻是一個過路的。
殺戮旅館與林三酒卻都頓住了幾秒鍾,誰也沒說話,誰也沒動。
當那男人與他們隻有百米之距的時候,殺戮旅館忽然打了個顫。
林三酒也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
等等,這就意味着她現在有危險?
她的念頭幾乎才一成形,殺戮旅館恰好也一擡手,那一家破舊的汽車旅館就蓦然從天地間現了身。
“你有危險,”他臉色有點白,似乎還有下半句話,卻來不及說了——因爲一看見汽車旅館的時候,那男人突然一矮腰,加速朝他們沖了過來,或者說,朝林三酒沖了過來。
殺戮旅館才說了四個字,那一張以前從未見過的男人面孔,已經快要撲到他的肩頭上了。
什麽也來不及說了,林三酒蓦然往旁邊一撲,就地滾進了日落旅館的停車場裏;她隻覺身後好像有什麽猛然一撞,卻沒有發出聲音,反而迅速扭絞住了——殺戮旅館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此時聽來不再像人了,而像是一個真正的副本了。
“你别胡來,滾遠一點!”
林三酒急忙從地上翻身跳起來,幾步退至旅館一樓的紅色飲料售貨機旁邊,盯住了停車場外的兩個人影。
殺戮旅館的背影攔在前方,那男人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正盯着旅館下的林三酒,仿佛瞳孔都要燒起來了——隻差毫厘就能抓住的人類,卻偏偏在這麽千鈞一發的工夫,躲進了另一個副本裏。
“是我大意了,”
林三酒看着那男人,喃喃地說:“你這一招還真把所有人都騙了啊,遊湖公園。”
難得寫了個長的,總算是發了(就不算食言了……吧)
我昨天看完了欲望街車的話劇劇本,真不愧是美國現代經典之一,給我差點看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