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吃了,”
斯巴安懶洋洋地側過身,手臂越過椅子扶手,拍了拍地面。“你最近胖了很多。”
稀零零生着一叢叢野花的褐紅色大地,隻以沉默作答。風聲從遠方輕輕劃過,在空氣中留下一片片逐漸洇開的波紋。
天空中倒懸着一片寂靜的山嶽,浮在地平線上,仿佛随時會以翻山倒海之勢砸下來,震裂大地,淹沒他低微細渺的聲音……但是在想象中那一刻發生之前,環繞斯巴安的似乎永遠隻有死寂。
“我聽起來就像一個挑揀女孩身材的老男人,”他頓了一頓,無聲地啞啞笑起來。“……雖然我現在的确又是一個老男人了。”
腳下的母王依然沉默着,仿佛真的不高興了一樣。
這一次當斯巴安醒來的時候,他在一面銀色鏡面武器上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倒影,發現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歲了,當然,是指普通人的四十歲。若以進化者的年齡算……斯巴安想了想,算不出來,他永遠不能準确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歲數。
他如今褪去了年輕時面頰上那一層薄薄的飽滿,面骨線條仿佛從石料中浮起的精刻雕塑一樣,冷硬幹淨,起伏驚人。如果不是常常有人向他着迷一般傾訴,斯巴安大概會忘了他的樣子有什麽不尋常;這一次他也是稍微看了看,就收起了那鏡面武器——看外貌,隻是爲了知道自己現在大概處于人生中的哪一段。
要說有什麽其他的不同,那就是他發現如今的自己一舉一動間似乎更加放松舒展了。仿佛舉手擡足都有雲缭繞,有風承托;自然而然地不着急了,時光融解了少年時的熱意與急切,他隐隐間已有資格對命運輕慢。
每一次剛剛切換生命片段之後,最初都是有點難以适應的。即使是從年老走到年輕,或者是從年幼走向壯年,也需要一點時間适應那種改善;不過這一次,斯巴安所需要适應的落差并不大,他環視了一周自己身處的環境之後,突然笑了起來。
“原來我那時誤會了?”他越笑越覺不能自已,因爲這在他看來确實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可是天地之間、宇宙之中,能夠理解這一件有趣之事的人,隻有他自己。“我一直知道兵工廠總歸是我的……但看來不是那個意思啊。”
他甚至沒法向别人解釋,他究竟覺得什麽事有趣——他現在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除了腳下的母王之外。如今的它,已經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小星球。
“看來我做得不錯,”他每次與母王說話時,都會輕輕拍拍它,盡管碰到的地面隻有一個巴掌大,而母王深藏于千裏之下的地心中,也不知道它能否感應到。“我不僅幫助你成爲了真正的星球,而且也發展起來了嘛,能夠滿足人類生活的基礎需求了。”
他從碧落黃泉中挖出來的那一塊兵工廠,在母王身上已經落地生根了。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以他奪來的兵工廠分部爲基礎,他将它擴張、發展成了一個近乎全能型的龐大設施。
斯巴安一直知道自己将擁有兵工廠,他在“二十歲”那一個生命切片中,他就曾這樣告訴過林三酒——那不是野心,那隻是實事求是。他隻是沒有想到,原來自己擁有的是兵工廠的一個切塊,然後又從這個切塊上發展出來的、與兵工廠本身不甚相似的龐然大物。
除了兵工廠原本的功能之外,這一座機械與鋼鐵的城市還衍生出了許多不同的分支鏈條,其中有一些是原本兵工廠絕不會在乎的、産生不了利益的瑣碎細節:比如産生清水食物衣料等基礎物資的設施,或者條件完善的人類居所,與給Exodus準備的停泊灣,連維修港與巨型支架都有——盡管現在還沒有完工。
在他還沒經曆過的時間裏,母王遊到了一個靠近明亮恒星的地方,所以它身上也開始有了白天與黑夜的區分。這個位置上,人站在大地上,恰好能看見天空中懸浮着的巨大隕星碎塊,像山嶽倒懸一樣,靜靜停在地平線上方,不管看幾次,都難以避免那種仿佛世界即将傾覆般的震撼感。
或許林三酒會喜歡這一幕景象吧……他自己醒來時,就欣賞了好一會兒。
下一個問題是,母王身上除了他,還有别人嗎?
或者應該問,林三酒在這兒嗎?
斯巴安花了一兩天時間,終于确定了,母王身上隻有他一個人。盡管母王與母王身上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但不知道爲什麽,林三酒還沒有來。
難道是他想的這個辦法不行?他跟季山青說過,他要想辦法将林三酒留下來,不必再被大洪水沖得颠沛流離……他的解決辦法應該沒問題,不然他不會出現在母王身上。那爲什麽她不在這兒呢?
是還沒到時間嗎?
他想着,又拿出鏡面武器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沒看錯,的确比上一個生命切片更成熟年長,嘴角邊挂着一道淺淺笑紋,即使不笑時也咬在他的肌膚裏。
以普通人的年齡外貌進程來判斷的話,他記得自己上一節生命是落在“二十到三十歲”的區間,具體是哪幾年不好判斷,但卻也是難得一個很長很連續的片段。他已經是第二次經曆“二十到三十”的區間了,第一次片段也很長,還正好是林三酒在如月車站裏第一次遇見他。
他忘不了自己看見她從一個意識體重新凝結成人形的那一刻。
他那時不太記得林三酒的具體樣貌,但是隻看了一眼,便覺得應該正是眼前這個女人;她竟然這麽年輕,她竟然和此時此刻的自己一樣大。
那以後斯巴安每一次再見到林三酒時,他就會更強烈地感覺到肯定是她;直到後來這份感覺,成了理所當然的認知,成了一種歸屬。
在剛剛結束的上一個生命切片尾聲——當然,他不知道那時就是該生命切片的尾聲了——他遇見了一個叫季山青的、獨占欲極強的人,與他一起去從現代世界中救出了林三酒,又飄落進了一個遊戲世界……就是在那兒,自己上一個生命切片結束了。
感覺好像是昨天還在爲了逃避藍牆人而奔跑,在裝着大象的房間裏喘息,睡了一覺起來,就已人至中年了。
從上一個人生切片,到這一個人生切片之間,他不知道隔了多少年,但這許多年裏應該産生的回憶,都像是一夜裏做完的夢。他醒來後隻模糊知道這一個夢的輪廓,卻遠不如其他記憶那樣清楚鮮活——因爲那一段生命被跳過去了,他還沒有活過。
就像是隻有一個極其模糊的故事大綱,隻有三兩句話,還沒被填入情節。可以說是記得,但又不記得:記得是因爲一個四十歲的人當然記得十歲的事,不記得是因爲這個四十歲的人還沒有活過十歲的時光。
不過,如果他的人生真是一個故事的話,那麽講故事的人可真是要有一番頭疼了:一段是故事,一段是骨架;一段鮮活,一段模糊;一段明亮,一段昏暗……他的人生被大洪水切成了一段一段,什麽時候開始活哪一段,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别人是從幼童一步步活到衰老,他卻不是。“斯巴安”其實是一個靈魂,會被随機安插在時間流中的任意一個切片裏。
目前他隻知道,自己至少也會活到六十歲——或者說,會出現普通人六十歲時的樣子——因爲他最開始的生命切片,就是從六十歲開始的,持續了五年多。随後一個是十五歲左右,接下來一個是五十來歲。
不過,被切成片閃回安插的,隻有他自己的人生。其他人的時間流,或者說世界的時間流,似乎都是正常的:如果說他人的時間——就說林三酒好了——如果說林三酒的生命線是一本書,那麽斯巴安的狀态就像是一張書簽,拿出來放回去不管幾次,不管在什麽地方,都不影響書本身連貫持續、按照時間穩定前行。
不過,他沒法像書簽一樣離得那麽近。
他曾經跟她說過,她距離自己隔了一片海峽。
林三酒走在遠方海岸上,但他隻能在漆黑海水中沉沉浮浮。上一次浮起來,他看見了林三酒;這一次他浮起來,隻有自己和無盡的海水。他不知道在這一段時間中,林三酒多大了,在哪裏,在做什麽,他隻能在寂靜籠罩下的母王上徘徊、準備、等待。
但他并不擔心。
因爲斯巴安見過這一本書的初始,也記得這一本書的結尾。
這一章太難了,我寫的時候感覺自己簡直不會中文一樣,玩了命要把頭腦中的想法表達出來,但是怎麽都差一點,不知道有沒有表達清楚……最後總算是暫時确定了現在這個版本。能在發了防盜之後兩小時内寫完斯巴安,真的是我姥姥保佑……
總之,又一個大坑填上了!吃塊蛋糕慶祝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