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陸并不是飛船上的常住人口之一。
他對别人總是抱着一定的提防心,哪怕對方是朋友的朋友,也隻能在他的面龐上融開一層淺淡禮貌的微笑。不過他每隔幾個月,會開着飛行器來Exodus上轉一轉,看看林三酒,和她讨論最近遇見的事,偶爾也會去找屋一柳、清久留問幾個問題——但并不和誰走得過近。
所以後來有一次,當他忽然邀請林三酒和飛船上的人一起去他那兒住一陣子的時候,大家都有點吃驚。
“我找到了一片我見過最美的森林。”司陸微笑着說,“它在雪山下,靠着一片湖泊。站在高處往遠看時,蒼茫廣袤的幽綠,綿延起伏,一眼看不到頭。”
他說,他在那兒建了一座木屋。
春天的時候,新生的幼鹿會踩着還不大穩的步子,細伶伶的,小心翼翼地,鑽進他的後院裏喝水。裝垃圾的鐵箱子,都得上好幾把鎖,把垃圾像寶貝一樣鎖得牢牢的,才不至于在回家時發現野熊把垃圾掏了一地。果汁不常有,因爲刺圖像個撒哈拉沙漠,不管倒進多少液體,都一瞬間蒸發得沒了。要想木屋裏常備着飲料,就隻好喝啤酒。
波西米亞在那間木屋裏,頭一次見到真正的活浣熊;她幾乎是屁股底下着了火一樣地沖出去,堂堂一個進化者,居然連浣熊都沒捕到,帶着紅紅撓痕回來了,還語無倫次地說:“诶?怎麽那麽可愛?它是什麽東西?”
大家一起在森林中徒步的時候,神婆也被放出來了,跟在舊主人斯巴安身後,一步一唱:“精靈王子!太适合這個環境了!太美了!”
就算是真的很像,林三酒依然羞恥得不好意思看司陸——自己的朋友怎麽都這個德行——結果他反而少有地大聲笑了起來。
後來,林三酒從“缸中大腦”中出來了,恍恍惚惚地想,在她與司陸相處的那幾天中,她根本沒有聽司陸說起過,他希望能住在一片森林裏;這好像都是她自己給他安排出來的。
林三酒希望,司陸此時此刻确實能在那樣一片蒼茫廣袤的森林裏,與雪山湖泊作伴,正在給春天的小鹿倒水。
她希望,他選擇的那一個人生就是有那麽美好。
此刻,樓琴微微歪着頭,仍然在等待她的問題。
……其實她也沒有問題可問了。
連确認司陸是否真的在“缸中大腦”裏的問題,也在沖擊了她的唇齒幾次之後,漸漸消散了。不必問,她就能感覺到答案——或許是樓琴言語中流露出的蛛絲馬迹,或許是她的敏銳直覺,或許是她和司陸在“缸中大腦”的另一個人生中,真的彼此相觸、相處過。
如果他已經度完了他的生命,那她不想知道。如果他仍然活着,傳送疫苗成功之日,再叫醒他也不遲;那時,他們可以一起出發,去尋找那片雪山下的森林。
當然,除此之外,林三酒還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但是有的她自己以猜測推斷補全了,有的她不願意往深裏窺視,所以現在她站在那兒,張着嘴,發現一時之間,沒有什麽問題是能問出口的。
“怎麽了?”樓琴帶着疑惑,輕聲問道。
“那個……”林三酒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有一個朋友,現在神智與身體仍然是分散兩處的。”
她頓了頓,繼續說:“因爲她中了【概念碰撞】。”
樓琴點了點頭,神色依然很平穩,好像是看診時的醫生,聽見病人說自己不慎在哪兒跌了一跤。“那是有點麻煩,”她果然也像看診一樣問道,“很久了嗎?”
“很久了。”
“那就不屬于暫時性或一次性的效果了,這二者是【概念碰撞】中數量最多的。”樓琴說,“既然是長期效果,就必須要用另一個無關痛癢的效果來取代。”
“怎麽取代?”林三酒問道。
“你不是拿到了一個嗎?”
二人都在圍着“老太婆”三個字打轉。
“但我不知道該怎麽用。”
“你要帶去另一個世界裏,”樓琴告誡似的說,“拿出來的時候,絕不能與他共處同一個世界,否則立刻會被感應到,也會重新被他所操縱。你不要以爲你可以與他抗衡,這個世界上能與他抗衡的人,我隻想得到一個。他的強大已經到了接近無敵的地步,我也隻能感歎命運不公……你聽我勸,你已經對他造成了威脅和損失,這就意味着你身處于極大危險之中。你一定要救你那位朋友的話,可以在遠遠去到另一個世界之後,再試着通過意識力去控制你拿到的東西。”
那個“他”,就是指【概念碰撞】的主人,把意識力分成了無數老太婆的人吧。那人毫無疑問,現在就在漫步雲端——不,可能現在就在繁甲城。
林三酒點了點頭。樓琴果然對于老太婆的主人一清二楚……她再也沒忍住了,問道:“你怎麽這麽清楚?你們是什麽關系?”
樓琴沖她微笑了一下。“我一個人,如果沒有任何幫助,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你們是……搭檔?”林三酒想起了餘淵的用詞。
“算是吧,”樓琴歎了口氣,說:“你看過的那一段解說片,他也看過。”
原來解說片的作用之一,是這個?
“你知道那個人,曾經——”
林三酒話沒說完,樓琴就搖了搖頭,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才獲得他的幫助不久,我隻知道,他對我的計劃作用極大,他的重要性不可或缺。沒有他,連試驗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至于以前以後,甚至包括他現在在一旁、在暗中做了什麽,我并不感興趣,我也不在乎。我說過的,隻有解決傳送,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問題。
“這是進化者前所未有的變局,其動蕩激烈程度,自然也是前所未有之大。人隻要做事,隻要前進,便會留下印記,踩出痕迹,碰斷樹枝,或者擋住别人的路。假如永遠瞻前顧後,力求幹淨完美,不得罪不破壞,那就永遠辦不成任何事。世間規律就是這樣,人類文明的進化史就是這樣。
“以我如今的能力,我當然可以自顧自安穩地生活下去,做一個誰也說不出錯處的好人。但那好人,對世界有什麽用呢?能解決誰的什麽問題嗎?你若說我的搭檔行事毒辣,那就毒辣好了,假如必須行事毒辣才能完成這件大事,我也不在乎罵名。”
林三酒一直沒忍心付諸于詞句的話,卻全被樓琴一一捕捉到了。她這番話好像也存在心裏很久了,不隻是在說那老太婆的主人,或許還有阿全副本,八頭德,以及其他林三酒還不知道的事。
樓琴搖搖頭,似乎也覺得自己不該讓情緒一股腦兒地沖出口——她笑了一聲,說:“在你面前的時候,我就變得幼稚沖動多了。”
即使林三酒再多顧慮,再多猶豫,也不得不承認,樓琴剛才一番話是有道理的。
她低下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隻是阿全和八頭德都算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說得都對,至少我也希望能夠給他們一個被說服的機會,給他們一個下決定的機會。我願意代你去勸他們,我相信他們也能看出這件事對所有人的重大意義……”
樓琴微微眯起眼睛,她的眼尾仿佛刀刻出來的一樣,尖銳、流暢、有力。
“你說過,等疫苗事成之後,自然會幫助他們恢複原狀,他們所需要做的隻是等一等。”林三酒看着她的面龐,說:“現在我想求你做的,也是稍微等一等。”
仿佛過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樓琴才終于慢慢開口了。
“你将阿全副本,給了那一個男人,對吧。”
林三酒發現自己并不吃驚她知道餘淵來過了一趟。
“其實……就算沒了阿全副本,我的計劃也不至于被中止。畢竟願意幫助我的人,還是比不願意幫助我的人要多。大多數人都希望能看到疫苗成功,而你之所以對我這樣猶豫,這樣保留,隻不過是因爲你恰好看到了我不得不用上的強制手段,并且一直在它的後果身旁打轉。”
林三酒想起她說過,有多少人都曾經以己身爲試驗,推進疫苗研究的進展。
樓琴微微擡起頭,看着飛船艙頂,好像目光已經穿越了它,正直直地望着外界的天空和宇宙。“雖然很麻煩,還可能會讓計劃滞後……但我可以試着去找一些阿全副本的代替品。實在找不到,我也可以用上一些說起來不太好聽的辦法。總歸不影響大局的。”
林三酒顫顫地吐了口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至于的,”她十分感激地說:“你隻需要等一小陣。我對餘淵……噢,就是那個朋友,我對他囑咐過,無論成與不成,一定要回來,我會負責勸阿全幫助你。餘淵的效率很高,不是普通的人類進化者,他很快就會回來。”
這是她在兩難的局面中,勉強找到的一條小路。她自己願意爲了樓琴的計劃付出任何代價,可是她沒法代替别人付代價;她隻能盡己所能,緩解二者之間的矛盾沖突,盡量讓所有人都能達成共識。
樓琴看來,并沒有對她生出憤怒。她甚至松下了肩膀,也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走上來,帶着苦笑,像多年前一樣挽住了林三酒的胳膊,将頭倚在後者的肩膀上。
“你知道,我是永遠不會害你的,”她聲氣像是呢喃一樣說,“你做的事,我理解動機……你是個好人,而且是一個在付出行動的同時,盡量不打翻瓷瓶的好人。在疫苗徹底成功、能夠安全地被量産出來的時候,我會把流水線上第一支留給你。你帶着它,想什麽時候打,想帶到哪兒去打,都可以……”
林三酒一時喉嚨中哽咽着,說不出話,隻能輕輕用手環住樓琴的肩膀。她低下頭時,忽然注意到樓琴的袖口中,露出了半截創口貼。
不小心劃傷了嗎?
“但我之所以會朝你要阿全副本,其實目的不完全是爲了它。我更想在你面前放置一個困難的選擇,看看你會選擇哪一邊,看看你能不能留下來,與我一起進行接下來的事。”樓琴說到這兒,歎息了一聲。“你不能。”
……什麽意思?
“你不能,這也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隻是世事就是這樣,不能盡如人意。”樓琴仍然像夢呓一般說,“我能夠再次見到你,見到多年前的自己,我已經很高興了。希望你别怪我。”
林三酒想問“怪你什麽”,但随即她就發現不必問了。
她也知道了:剛才樓琴半仰着頭,看着飛船艙頂,原來并不是在出神,她是真的在看着什麽東西。
她是在看大洪水走到哪兒了。
現在,大洪水走到了林三酒身邊,溫柔地将她與Exodus都卷入了懷抱裏。
大洪水放過了樓琴。
我反複改過幾次,覺得目前司陸這樣是最合适的,我個人還挺滿意。希望大家的一些疑惑,這章已經好好回答了?
另外,想必大家也能感覺到,我的大綱到這兒就用完了……我的連更記錄馬上又要斷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