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覺,就像是在被判了死刑之後,法官忽然對着你一眯眼,說“噢,看錯人了,不是你”。
林三酒癱坐在椅子上,渾身都是軟的,隻有胸膛裏一顆心髒仍撞得她發顫,後背上不知何時泛起了一層熱汗。
“你非要這麽說話不可嗎,”她哭笑不得地問道,“你一上來就是一句我見不到禮包了,我這一聽……”
餘淵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裏那個肉秃秃的人體,顯然是一點同理心也沒有的。
“我沒說錯,”他又抖了抖那具人體,人體裏頭簡直像是空的,一晃起來跟肉皮袋子似的,旁邊的蜂針看了都忍不住在喉嚨裏“呃”了一聲。
“你确實看不到季山青了……難道你現在能看見?還是你誤會我的意思是以後永遠看不到他了?那就是你自己的理解上出錯誤了,我的言辭表達是很清楚的,而且我也不會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對未來的事情做出預判。”
林三酒無力地擺了擺手——現在糾纏這個也沒意義,總之禮包沒事就好。
“你輕點搖,”她不知道數據體的儲存究竟是怎麽回事,聽了餘淵的講解,腦海裏浮起的是一盒麥片。“你再給他們幾個攪碎了怎麽辦……禮包變成這樣了,怎麽才能讓他恢複原狀?”
“沒有别的辦法,必須送這一團數據回到本體中去。”餘淵平平闆闆地說,“他占據了數據體的一塊生存空間,倒是很好找,我就可以送他回去。”
盡管不願意就此與禮包分别,但林三酒咬着嘴唇出了一會兒神,發現她别無選擇。
就算将禮包的這一小團數據留下來,也沒有任何意義,不如送回本體;更何況,她也希望能夠早些讓韓歲平與女越恢複人身……隻是一想到自己才剛剛與他們取得聯系,也許馬上又要分别,她實在怅然得說不出“那好吧”。
相反,她頓了頓,忽然問道:“你願意幫忙?”
林三酒這才感到有點奇怪。
餘淵作爲數據體,按理說對她、對禮包都是沒有半分感情的……這麽說來,他竟然還會爲了無關的韓歲平、女越而特地做個容器,容器的模樣品味暫且不說,這個行爲本身,實在也很不像是數據體的作風。“你爲什麽會想要幫他們?這跟你又沒關系。”
蜂針捅了她胳膊肘一下,有點不安地以氣聲說:“人家要幫你忙,你還這麽說,不太好吧……”
餘淵顯然聽見了,看了她一眼。“不,她有這個問題是正常的。”
蜂針不吭氣了。
“事實上,我提出要幫忙送季山青以及另兩人回去,是因爲我看到了一個機會。”餘淵轉頭看着林三酒說:“我看到了一個與你談判、讓你同意我要求的機會。”
林三酒抹了一把臉。“你我是朋友,你用不着非得談判……算了,你有什麽要求?”
餘淵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連數據體也有猶豫和拿不準的時候。他彎下腰,把那個孩子看了能做噩夢的人體重新放去了畫面之外的地方,才直起身慢慢說道:“自從我在阿全副本内走了一圈之後,我就感到我身上産生并存留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林三酒蓦地傾過身子,精神一下子集中了。
蜂針因爲什麽都聽不懂,隻好坐着玩她那杯奶茶的吸管;聽了一會兒,還看了看手表。
“我最近開始在想一個問題,關于我當初決定成爲數據體的問題。”
是因爲謝風的記憶吧?
餘淵在成爲數據體時被删去了所有情感和情緒,但數據體或許壓根沒有料到,他們創造出的“移民”,竟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重新産生動搖吧?
“我當初之所以會成爲數據體,如今想來,有一部分原因是被季山青暗中設局導緻的。”餘淵說起自己經曆時,也不見一絲波動,筆直地望着林三酒,說:“希望成爲數據體,或者說希望能持續數據體的身份,是作爲數據體的我的決定。我回想起那一天的決定時,是以不帶任何感情的絕對理智去思考的……或者應該說,我也不可能以任何其他方式去思考。所以我從不後悔,也從沒想過要走上一條别的路。但是在阿全副本的經曆,卻開始讓我懷疑了……如果我此刻具有感情,那麽我還會繼續做數據體嗎?”
“你希望能夠在情感完整的時候,再做一次決定?”林三酒急忙問道。
如今的餘淵,與當初與她一起經曆黑山鎮的餘淵,即使記憶想通,也絕不是同一個人了。她有時與數據體餘淵相處時,感覺自己身邊的隻是一個餘淵的人形墓碑、雕像……而過去那一個與她共曆生死的朋友,卻早已不在了。
如果數據體餘淵如今竟産生了一絲猶豫動搖的話,她一定會盡己所能幫助他,再爲他提供一個選擇的機會。
但她不過是一個平常進化者,怎麽才能幫到餘淵?
“沒錯。在是否做數據體一事上,我必須要遵從我自己的決定,而這個決定又必須是當時感情完整的我所做出來的。”這句話有點繞,林三酒還是聽明白了。
餘淵繼續說道:“如果我能扭轉時光,回到過去,那麽倒是簡單了,但是我不能。所以我想到了另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讓我在能夠體會自己完整情感的時候,再次思考這一個決定。”
要做到這一點——
林三酒騰地直起了後背。“你的辦法是……阿全副本?”
“對,”餘淵點點頭,“我的記憶仍然完整,我也能想得起來我在某個時刻體會到的心情。比如說,我知道我在逃亡的時候很緊張,戰鬥的時候很憤怒,但這都是一種理性上的認知,我依然無法體會到當時的緊張憤怒。不止數據體,人類不也是嗎?回想起十年前的車禍,也不會再次産生坐在駕駛座上時,看着卡車迎面而來那一刻的感受了吧?那一刻已經永遠埋在記憶裏了。”
林三酒完全明白了。
數據體、人類都辦不到的事情,阿全副本卻可以做到,因爲阿全可以讓人重新在記憶中活一次。
“我的要求就是,”餘淵說道,“你把阿全副本交給我。我需要帶他回到數據流管庫裏,才能進行我的計劃。”
林三酒一怔。
“這對阿全來說也不是壞事,”餘淵馬上補充說道。他很知道林三酒最關心的都是哪些方面:“或許我能夠在那兒,爲他找到重新恢複成人的辦法。哪怕不能做人,他如果是一個有自主行動能力的副本,也比現在被人拿來拿去的好多了,是不是?”
的确……就在林三酒一時沉默下來時,蜂針抓住空隙,很不好意思地插了一句話。
“那個……對不住,我打斷一下,我今天家裏其實真的有點事……能不能咱們先去租賃行,把該問的事問了,我好回去啊?”
林三酒這才想起來她今天是幹嘛來的——餘淵和禮包進入腦海的時候,她就把什麽鲨魚系給忘到腦後了;此時一被提醒,頓時對遠方一直等着她消息的司陸生出了幾分不好意思來。
“租賃行?”餘淵問道,“你又摻合到别人的什麽事裏了?”
那個信服力難道連數據體都能影響?
林三酒腹诽了一句,還是老老實實地将自己與二人分别以來的經曆,簡略講了一遍,一邊講的時候,一邊也站起身結了賬,與蜂針一起往租賃行走去。通訊器上浮現出人物圖影,在十二界也不是什麽稀奇物事,一路上連個回頭看的行人都沒有。
“所以呢,我就順着那巴士一路找到租賃行來了……”她說到這兒的時候,蜂針正好也推開了租賃行的大門,叫了一聲“你好,有人嗎”;接待台後一個女孩子朝她們擡起了頭。
“我懂了,”餘淵說,“那我現在就立刻去找你吧。”
“噢?”林三酒有幾分高興。這是不是意味着,數據體也會開始擔心人了?
餘淵話還沒說完。“畢竟你這個麻煩我看不小,我最好得趁鲨魚系對你下手之前,先把副本拿過來。”
這肯定不是信服力的影響,數據體說話可能就是這個德行。
林三酒見蜂針已經走上去與租賃行員工說話了,一轉身,舉着通訊器再次往門口走。“行,你等等,我去外面馬路上看看路名……”
“不必——”餘淵剛說了兩個字,忽然頓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林三酒背後,有幾秒鍾一動沒動。
林三酒回頭看了看。“怎麽了?”
餘淵開口時,的聲氣仍舊非常平靜。
“正在與你朋友講話的那個女孩……是謝風。”
最近幾章都還算順利,但是我有預感,謝風一出場就完了。我提前下單買棺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