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三酒回頭望向身後的時候,她還能遙遙看見坐在遠處地面上的神婆和畫師——前者在好奇之下,将她剛拿出卡片庫的書捧起來了,看得腦袋一搖一擺,也不知道認不認字;畫師百無聊賴,一個一個摸索撥拉毯子上的東西,果然一擡手就把半罐啤酒打翻了,登時慌慌張張地去掏紙筆,似乎打算用畫把毯子裏的啤酒“吸”走。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
她拿那些東西出來,明明是爲了自己享受;結果不知道怎麽回事,不懂得享受的人形物品接替了她,她自己卻跑到天象公園邊緣外幹活了。
此時這一個健身教練似的人形物品,正用充滿鼓舞與希望的神色瞧着她,啓發她似的問道:“怎麽樣?想到答案了嗎?”
“……什麽問題來着?”林三酒回過了神。
實事求是地說,她現在很需要睡一覺;今天她發掘的答案真相已經夠多了,總得給世間留點謎團吧。
導師對于不上進的學員,十分有耐心。“你明白你是怎麽觸發記憶的了嗎?你好好想想,你其實很機靈,我對你有信心的。”
“其實”很機靈,是說她看着傻嗎?
“我之前想過了,真的猜不到啊。”
林三酒一攤手,表示自己江郎才盡了。她指着腳尖外一線之隔卻不敢進入的天象公園,說:“有時候一進去就觸發了,有時候走半天都不觸發。我從來沒有亂碰過東西,地上又沒有開關之類的,走着走着就咣當一下掉人記憶裏了,我哪知道是爲什麽。”
導師循循善誘的時候一點都不心急,說:“還有呢,你再繼續說。”
“還說什麽?”
“凡是關于‘觸發記憶’的,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他一邊啓發,一邊把兩隻手舉在耳邊、張大手指,海星似的晃了幾下,說:“要發散思維,答案就在其中!”
林三酒都沒氣歎了。她隻好一邊想,一邊說:“唔……觸發回憶的上一秒,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征兆的。等觸發記憶之後,我就已經附在記憶主人身上了,那時感覺一切都很自然了,連觸發記憶的懊悔都不會有……直到一段回憶結束,我才會突然一個激靈,在記憶主人身邊醒過來。觸發過一次之後,隻要我在同一塊記憶領地中不出去,我就不會再度觸發回憶了,這你也是知道的。”
她話說完了,靜默了幾秒。
導師睜圓了眼睛看着她,似乎勉強才按捺住期待。
“嗯……?不對啊,”林三酒歪過頭,自言自語地說:“在我觸發記憶之前……記憶主人好、好像并不存在啊。”
她拿不太準,但她覺得應該是不存在的——否則遠遠看見人影時,她就該生出警惕了,萬萬不會一路大剌剌走去記憶主人身邊的。
她有點怔住了。每每當她從一段記憶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與記憶主人一起度過了數年;那個時候,記憶主人會出現在身邊,感覺再自然不過了——就好像他們本來就該在這兒。
更何況,拿胖老頭來舉例的話,觸發他回憶之前的那一刻,對于林三酒而言都像是八年前的事了。在人的神智度過了如此漫長的一段時間之後,再回想八年前的此地究竟是怎麽樣的,其實都模糊不清了。
“确實不在,”意老師及時解決了她最後一絲疑惑。
“等等,這麽說來,第一次我走入山林之後,從屋一柳身邊醒過來了。第二次我在人行道上時觸發了回憶,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黑笛站在她公寓樓一樓樓門後方,正透過防盜欄杆望着人行道……”
黑笛就是第二段回憶的主人——林三酒比量了一下自己與她當時的距離,說:“盡管隔了一道樓門,但是我們之間的距離,最多也不會超過兩米。”
第三次,她是在胖老頭面前醒過來的,現在她想起來了:當時她遠遠看見這裏有一家書店,習慣性地想過來看看能不能收書,在書店門口觸發了回憶。
那時,書店門口是空的;直到回憶結束,胖老頭才從門口現了形。
……原來答案這麽簡單。
“難道說,我一旦走近記憶主人身邊的範圍内,就會觸發回憶?”她瞪着人生導師,帶着幾分不可置信,說:“觸發之前,我卻看不見這些家夥?”
導師很安慰地笑了:“你看,你又一次證明了我對你的信心是沒錯的。”
“那記憶主人本身,豈不就相當于一個開關了嗎?”林三酒喃喃地說,“跟普通電燈開關一樣,不去重置它的話,它也會一直保持在同樣一個被打開或被關上的狀态……”
等她想明白了這一點,她也就隐隐猜到了人生導師的用意。
不管這一方記憶空間到底是怎麽回事,它肯定有一套自己運行的規則和邏輯——盡管林三酒目前還不明白這套規則邏輯是什麽。
在它平穩地按照自己軌道運行的時候,林三酒就出不去,更不知道該怎麽找禮包和餘淵;若要出去,她就得先試着攪亂這一個空間的運轉,在它内部制造出混亂——有混亂,才可能有缺口。
至于“該從什麽地方下手”,就是導師要她收起胖老頭的原因了。
“不錯不錯,你的想法開始漸漸成型了,”人生導師贊歎道,“我們如果再大膽一點,設想一下,讓一個開關去觸發另一個開關……會發生什麽呢?”
他們幾個本質上都是物品,即使讓他們去有意找記憶主人,恐怕也不會觸發回憶的。而記憶主人卻都是同一種東西,彼此之間會不會産生反應?
恐怕隻有試試才知道了。
雖然林三酒的體力、精神都需要休息恢複,但是眼看着一個計劃都成型了,很快就能讓它實現,她根本找不到不做的理由——她是真的用心找了。
比方說,眼前有一個問題就需要先得到解決:胖老頭是有了,可是天象公園的記憶主人在哪?
“我觸發之前看不見他,觸發之後也沒用了——”林三酒一句話說了一半,目光落在人生導師笑眯眯的臉上,又看了看天象公園,後半句話終于變成了一個拖得長長的:“……噢。”
“你也想到了吧?”導師一揮手,手在半空裏穿過了兩塊記憶領地之間的界限,又收了回來。
她是想到了。
眼前這一座天象公園,或許正處于某個假期或周末,來來往往的人一點也不少。賣熱狗和冰淇淋的售貨卡車,玩滑闆的少女,坐在長階上的年輕情侶,帶着孩子仰頭觀看星體的家長,戴着紅帽子的導遊和她身後的一隊遊客……說像下馄饨,那倒不至于;隻是人群也确實夠密的了。
人多的好處在于,每一個人,都相當于一個“此處沒有記憶主人”的标記。
“陌生人之間往往會保持一定的距離,”林三酒說話時,都能感覺到自己的不太情願:“我可以把公園遊客當成落腳點,在他們身邊的空地上,放出胖老頭試探,尋找記憶主人的位置……”
當然,記憶主人也很有可能是和誰結伴來的,正以隐形的狀态走在某個遊客身邊;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一來可以從遊客神态上瞧出端倪,二來是在走過去之前,也可以先用胖老頭“掃雷”。
“萬一記憶主人不會觸發記憶,我走過去的時候,反倒是我觸發了記憶,”林三酒拉着臉問道,“那我豈不是又要再經曆一段陌生人的回憶?”
“世界上沒有絕對能成功、一丁點意外都不會有的計劃嘛。”人生導師拍了拍手說,“任何行動都有風險,在我們有更大制勝把握的時候,就要果斷出擊!”
這不就是拿個棍子探地雷嗎,花她一碗面。
“我就是覺得這個計劃又累又有風險,”林三酒提不起多大的興趣,說:“有這工夫我都睡一覺了……”
話是這麽說,都準備到這個地步了,她就順手做了吧,也好讓導師閉嘴。
她一向身體比腦子快,這個念頭一起,腳下就先邁過了天象公園與十二界書店之間的分界線——左腳剛一落實,忽然想起了身後的人形物品,丢下還是不放心。
“畫師,神婆,”林三酒轉過頭,朝後方喊道:“你們兩個把東西拿上過來!”
一邊喊,她一邊準備收回左腳。
然而正是在這一刻,她感覺到了——她的左腳正在往前緩緩地平移出去。
林三酒悚然一驚,頓時明白了:天象公園要飄走。
她絕不能讓天象公園飄走——天知道下一個記憶領地什麽樣?充滿了遊客的記憶領地太理想了,也不多見;而這個計劃唯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實施。
可是它已經開始往外飄了,她能怎麽辦?
林三酒一時之間渾身都繃緊了,左腳仍舊死死踩在緩慢外移的大地上,腦子裏都有點兒亂;情急之下,她趕緊再次回頭催促道:“快點,撞到我手上來!”
畫師和神婆此時也都意識到了狀況不妙——他們臉上那一副“傻眼了”的神色都沒來得及抹掉,手忙腳亂跳起來,将地上東西又掃又卷,往懷裏一攏,叮叮咣咣地朝林三酒跑了過來,邊跑邊一路往下滾落東西:花生豆,啤酒罐,紙牌……
人生導師倒是非常識時勢,早就往她手上一碰,變回卡片了。
林三酒的左腳好像要叛逃似的,一點點離她越來越遠;她一腳在天象公園裏,一腳在十二界裏,兩腿越分越開,身體眼瞧着就漸漸低了下去——低頭一看,縫隙之間已經有灰霧湧上來了。
她一時間都快被氣笑了,恨不得給人生導師扔進灰霧裏不要了;她回頭吼了一聲:“趕在我這個叉劈下去之前,你們給我過來啊!”
我一向很少長痘,最近兩個月卻綿延不絕地長。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真的很爲我着想,一開始都是長在隐蔽處,比如下颌緣内側,耳朵和發鬓之間,下巴底下……基本屬于那種我不給您下個腰,您都看不見的地方。
但是這些地方有限啊,還要繼續長怎麽辦,長在面部人家一眼就看見了啊。不要緊,難不倒我體貼聰明就是不肯走的痘,它們還是很會挑地方:一開始是右眼外側、眼角下方,長了一顆,诶,紅淚痣似的,不難看。然後眉心中央,又是一點紅,像印度姑娘的紅點兒。
我以爲不難看的地方就這倆了,沒了,再長屬于爛臉了,我錯了,又來一顆,在上唇左唇角處——你們知道辛迪克勞馥的那顆痣嗎?就那兒,位置大小分毫不差。
所以我現在是什麽形象呢,一個長淚痣的印度辛迪克勞馥……(打不死我我就是辛迪克勞馥,打得死我我就是死辛迪克勞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