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時節,窗外庭院裏已有蟬了。
咝咝蟬鳴時斷時續,比尋常更叫人心煩一些,仿佛因爲夏天還未到,它們也下不定決心完全投入這一項事業。它們今年來早了;明明走近窗戶時,外頭的一團黑夜還冰涼似水,令喬元寺裸露在外的肌膚都泛開了一層細微的雞皮疙瘩。
将鳥食盒放在外面窗沿上之後,她關上窗戶,從餐桌上端起了兩隻馬克杯,目光從旁邊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上一掃而過。杯子裏的熱茶太滿了,在她小步行走時蒸汽熏騰,像粉霧撲開一般在眼前彌白了空氣。
櫻水岸見狀從沙發上跳起來,幾步走近她,将兩隻茶杯接了過去。
“泡得這麽燙幹嘛,”他低下頭,從幾絲淩亂的頭發下看了喬元寺一眼,假裝要将杯子湊上她的嘴:“來,你先喝一口我再拿過去。”
“别鬧了,”喬元寺作勢抵擋了一下,笑道——隻是這笑容馬上又消散了。
時鍾指針已近十點了,白天的熱氣喧嚣漸漸像雪點一樣沉落下來,落成了一片寂靜寒涼的夜。
喬元寺穿着吊帶和熱褲,盤腿坐在地毯上,捧着杯子嫌燙,不碰杯子手指又涼;櫻水岸坐在對面沙發上,望着她手指忙忙活活一會兒,終于沒忍住低頭笑了一聲。
待他喉嚨裏這一聲笑散去以後,二人又都陷入了沉默裏。
他們上一次的相處太短,又分隔太久了,再見面時就像光影遇上堅冰,找不到交流相融的點。喬元寺一直低垂着頭,過了幾秒,才冷不丁問道:“你爲什麽回來了?”
櫻水岸聞言揉了幾下自己的亂發,往沙發靠背上一倒,吐了長長一口氣。“我……我隻是恰好路過這個地方,想起了你,過來看看你還好不好。”
喬元寺無聲地點了點頭,屋子裏又靜了下來。她能感覺到櫻水岸一次次掃過她的目光,與他數次話到嘴邊的欲言又止——他好像沒有意料到她會把自己像個蚌殼一樣關閉得緊緊的,一時仍然在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敲一敲她的殼。
“我很好,”喬元寺低聲說,看着自己被杯子熱紅的手指尖,說:“現在你看過了。”
櫻水岸傾過身子,寬闊單薄的肩膀微微蜷起來,問道:“……你想讓我走?”
喬元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低下頭,伸手抹了抹眼睛。
“既然你當初決定走,你就不應該再回來的。”她啞聲說,“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我也知道你當時是什麽意思。”
櫻水岸一怔,沒說話。
“我知道你在每一個世界裏隻有十四個月的期限,我知道的。”喬元寺越說聲音越低,“我知道,哪怕……哪怕你不走,十四個月後我也是一個人面對這個世界。所以我早一點習慣這種狀态,對我來說也是好事……隻是,既然你都這樣決定了,你又回來幹什麽呢?”
“我……”櫻水岸輕輕抹了一把臉。窗外的暗色雲影飄過來,遮住了月白的天光。
“我好不容易才習慣的,”沒讓他說完,喬元寺此時整個人都快要縮到馬克杯後方,躲在蒸騰的熱汽裏,說:“……我好不容易習慣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見這種狀況,這樣一個好像做什麽都遊刃有餘的進化者,現在看起來居然有幾分手足無措。“我……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喬元寺還是隻望着杯中茶。“我知道,我現在很好,我自己一個人能應付得過去,你不用擔心。五個月之前我脫了一次險,以後我也能繼續照顧好自己……”
“五個月之前?”櫻水岸立刻升起了注意,“發生了什麽?”
說到那一件事,就不能不想起金妍。
喬元寺閉上眼睛,近乎麻木地将當時她與金妍結識一事慢慢說了;當她的講述來到那一天傍晚的公園時,她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低:“金妍那時才剛剛被感染,仍然是她自己。所以在那幾個人朝我圍上來的時候,眼見我要糟糕了,她突然喊了一聲,從後方撲了上去,撲倒了兩個人……多虧她給我争取了一點時間,我才能抓住機會逃跑。”
櫻水岸緊緊抿着嘴唇,點點頭。“可是她後來變形了吧?”他又靠近了一些,影子和氣息一起浮在茶幾桌面上,“變形人的記憶是連貫的,難道她沒有——”
“死了,”喬元寺打斷了他。
櫻水岸的神情凝在面龐上,在窗外月光下越發像是一尊石膏像。
“後來我将她送回家的時候,跟她說我會像當時你幫我一樣幫助她。但是她被感染得很嚴重,我那時心裏一點把握都沒有,其實都已經準備好了,要是她恢複不了,我就得丢下這裏的工作和房子逃跑……結果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她死了。”她語調平平地說。
“自殺?”櫻水岸立刻猜到了。
喬元寺無聲地點點頭。
台燈沉默的橘黃光芒流淌下來,慢慢填滿了二人之間無聲無息的空涸。櫻水岸瘦了不少,T恤衫松蕩蕩地挂在他身上;他低着頭,忽然站起身繞過茶幾,撲地一下坐在了喬元寺身邊,激起的風吹動了頭發和T恤。
“……對不起。”
他伸出手,在快要碰及喬元寺的時候,後者卻忽然一轉身、朝前撲進了他的胳膊裏。櫻水岸在那一刻渾身都僵住了,半伸出去的手臂停留在空氣裏,過了好幾秒鍾,才慢慢地回轉過來,手指猶豫着,落在喬元寺溫熱赤裸的後背皮膚上。
喬元寺連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她再不肯松開手,隻是仰起頭,就像是藤蔓要攀依住樹幹一樣,挽住了他的脖頸。面頰從他的喉結上擦了過去,她的鎖骨撞上了胸膛,溫熱與冰涼的皮膚相貼,與呼吸發絲都淩亂在了一處。
“明天,”她聽着自己低低的、喃喃的聲音,像嗚咽一樣說:“明天,你走……然後再也别回來……”
櫻水岸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近似痛苦的啞啞氣息。
暗紅色波斯地毯上的毛豐厚細密,一叢叢紮在後背上,承載托起、壓塌陷落,像是一叢叢此起彼伏的波浪,喬元寺像小舟似的,隻能無法自制地搖擺于其上。昏黃的台燈光裹卷着細小灰塵,随着呼吸波蕩、流轉,将一切都籠上了老電影般的愁容。顔色拉長融合了,客廳裏伸縮變換着形狀,最終變成了層層綿綿、無邊無際的白光,照進了她的腦海裏。
喘息着,喬元寺坐起身,伸手去夠那杯已經涼了大半的茶。她渴得厲害,一口氣喝下去了半杯;窗外的蟬最後悠悠地叫了一聲,便再沒有聲息了。她側耳聽着,無聲地笑了一笑。
櫻水岸确實瘦了很多,後背上脊骨肌肉與傷疤都在昏黃燈光下清清楚楚。即使裸着上身,他還是似乎難以散去熱意,走近餐桌邊打開了窗戶;探頭看了看,他回過頭問道:“怎麽,現在已經有蟲子了嗎?”
是看到窗外的殺蟲劑了嗎?喬元寺點了點頭,又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那本筆記本一直攤在桌面上,她還沒有去收,她也沒覺得有什麽收起來的必要。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抓住了櫻水岸的目光,他彎下腰,看了一會兒。
喬元寺倚在沙發扶手上,等着他擡頭。
“将鳥食盒放在窗戶沿上,”
在櫻水岸仍然低着頭、一聲也不出地讀那筆記本的時候,她按耐不住,啞啞地開了口。那是她在五個月前寫下來的内容,她當然記得。“既然你當初決定走,你就不應該再回來的……我好不容易習慣了。”
櫻水岸終于慢慢地,像是被下了蠱一樣,擡起了頭。
他皮膚白皙得不近人間煙火氣,因此當他眼角處終于浮出了兩點嫣紅時,就像是血滴進了大雪中,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漸漸洇開。喬元寺根本忍不住自己的笑,她不得不捂住嘴巴,按下隆起的面頰,将笑聲捂回進嘴裏去。
“你……你已經,”櫻水岸望着她,聲音發顫,連吐出字句都有困難了。在他眼角化妝似的血色嫣紅裏,逐漸閃爍起了一點水光。“完全變形了?”
怎麽講呢,都是因爲我對這本(老太太裹腳布又臭又長)(沒完沒了)的小說的敬業度,阻止了我中獎/偶遇李棟旭/變娜塔麗波特曼……行,那我下場了,你們有事評論聊吧,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