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彭斯從衣兜裏發現了一隻手以來,已經過去兩天了。
這兩天裏,林三酒始終像是在發一場長夢,她就“浮”在屋一柳的後背上,随着他一起檢查屋内角落,不斷開關電視,一遍遍觀察其他人的臉,困累時也不敢睡覺,隻敢坐在角落裏打盹。
其他人也不比他好多少;每一個人的臉色都因爲無法放心休息而熬得慘白——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裏,總有兩人被安排作“哨兵”,監視觀察着屋内外的情況。屋外的山林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蔓延遍布得看不見頭了,哪怕是爬上屋頂登高遠望,看見的仍舊隻有無窮無盡的綿延樹林,來時的路,早就被幽深濃綠給吞沒了影子。
當然,他們也沒有那麽天真,會以爲自己能夠在副本中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眼看着彭斯和翠甯拎着武器打開門,出去巡邏了,屋一柳才稍微松下了半口氣。他将沙發坐墊掀起來、仔仔細細翻找了一遍,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縫隙角落,這才終于小心地坐了下來。
兩天以前,在彭斯發現自己的手正被另一隻活着的女人手握着的時候,他當時愣了幾秒,才猛地在一聲驚喝中回過神、拼命甩起手來——那手自帶生命,緊緊地吊在他的手指上,越發叫彭斯近乎發狂一般,使勁在半空中揮打了好幾圈,終于在一揮之間,那隻女性的手被甩飛了出去。
接下來一整個晚上,四個人都在搜索那隻手的去向,卻始終沒有找到它。找不到它,自然也就沒法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東西了;自那以後,屋一柳老是覺得,那隻手有可能會出現在任何一個縫隙裏,導緻他每換動一次位置、觸摸一次東西,都要近乎神經質地先檢查半天。
他們都知道,副本開始了,有一些事情正在發生;可真正折磨人的,是他們誰也不知道發生的事情究竟是什麽。
看起來,一切好像又恢複了平常:彭斯早就将那件套頭衫脫下來丢出屋外了,翠甯也将帽子塞進了廚房的垃圾桶裏。他們兩兩輪班看守副本内外,盡量不叫任何一個人落單;他們不碰木屋裏的任何吃食用品,全靠自備的水和幹糧度日,即使是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始終有人守夜。
……問題是,然後呢?
走又走不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分析又分析不出來頭緒,連到底是哪裏不對勁都不清楚,隻能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慢慢煎熬着;表面上越是風平浪靜,屋一柳越能感覺到,屋中幾頭困獸們日益濃烈起來的煩躁和焦慮。
“太奇怪了,我就是想不明白。”阿比走過來,在屋一柳身邊坐下時,喃喃地對他低聲說:“爲什麽要這樣漫無目的地把我們困起來?任何副本運行起來之後,都應該有一個‘目的’,這目的到底是什麽?另外一半裏的人也和我們一樣,正被困着麽?”
她煩得在自己染金長發裏抓了幾下,沖他埋怨似的說:“早知道這麽讨厭,我就不來啦。”
自從第一夜之後,四個人就分化了。彭斯和翠甯形成了一個同盟,阿比和屋一柳就自然而然地聯起了手;阿比心眼不多個性直率,不失爲一個靠得住的夥伴,屋一柳倒是甯可和她走得近些。
“目的是什麽,我想過很多次了。”
窗外,彭斯和翠甯正好一前一後走過屋外木廊;屋一柳下意識地以餘光掃了二人一眼,就跟被燙着了似的,飛快地轉過了眼睛。彭斯的下巴就快要溶化垂墜到胸口了,連帶着把臉皮、眼角都一起沉沉地往下墜,墜得白眼球全露了出來,還掀開了底下的一片血紅——那面皮再墜下去,他真不知道要露出皮下的什麽東西來。
……現在他的幻覺,已經蔓延到彭斯身上了。
“你怎麽了?”阿比注意到了他的那一個瑟縮,問道:“自從我們進了副本之後,你别怪我說話直接,我就覺得你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她說話還不算太直接,否則大概就要說“你和你的名聲可不太相符”了。
不怪她,他自從進了這個副本,表現得就如同一個無知新手似的,連他自己都茫然混亂得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腦子裏仿佛藏了一團風暴,什麽主意都會被攪碎——出生地的噩夢,或許是他永遠也擺脫不掉的詛咒。
屋一柳将滿是冷汗的雙手擰絞在一起,一顆心在胸腔裏沉沉伏伏,始終不敢将實話告訴她。自己說了就要被當成瘋子了——剛才彭斯走過去時,阿比也清楚地透過窗戶瞧見了,她既然沒有任何反應,自己怎麽還能把實話說出來?
“沒什麽……”他啞着嗓子說,“我隻是和你一樣,也想不明白。你沒有穿那雙登山靴吧?”
“我哪敢呢,”阿比搖搖頭,“它們是副本裏的東西,我沒法放進收納道具裏,所以我把它們塞進一口鍋裏,又鎖進卧室保險箱裏了。”
“鍋?”屋一柳揚起了眉毛。
“對呀,”阿比一笑,眼角微微眯出細細短短的紋路,說:“我是這麽想的,如果我的神智受到了副本影響,要從保險箱裏拿鞋出來穿,那麽如果在我拿到鞋子之前,有一個不合理、不該出現在那兒的東西卻出現在我眼前了,可能會讓我捕捉到這種古怪感,從而及時擺脫副本的影響。畢竟這個副本的影響似乎沒有那麽嚴重——當時你一低頭看見自己的手,立馬就清醒了。”
屋一柳點了點頭。不愧是分析解讀副本的人,阿比雖然性子略嫌天真,頭腦卻也轉得不慢。
“不過目前爲止,我還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把鞋穿上。”阿比看了看窗外,壓低了一點聲音說:“那個,趁着他們兩個出去巡邏的機會,你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我看你這兩天似乎休息得比誰都差……你這樣下去不行的,保持不了精力的話,萬一副本裏出現變故怎麽辦?”
她沒有明說,但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自從那一晚之後,隻要不是個瞎子,大概都能感受到屋一柳對另外二人的提防和不信任,以及他在一次又一次幻覺帶來的恐懼下,不由自主與那二人所拉開的距離。
巡邏所需的時間不短,除了屋外空地、發電機之類需要檢查之外,還得将圍繞木屋的那一圈山林也走一遍。屋一柳确實困累得到達極點了,太陽穴跳得好像底下的血脈要破膚而出一般,注意力壓根沒法集中。不休息是真的不行了,他聞言低低歎了一聲:“你不介意麽?”
阿比騰地跳了起來,說:“當然不了。你就在沙發上休息好了,我在客廳裏還能給你盯着點。你别動啊,我去給你拿枕頭被子。”
還不等屋一柳說“不用”,她已經風風火火消失在了卧室裏。他将身子往後一倒,一口氣剛剛吐出嘴唇,又忽然神經質地爬起來、在沙發墊縫隙裏都檢查了一遍,才躺了回去。
阿比很快就抱着東西出來了,給他墊了個蓬松的枕頭,又将一張薄被鋪在了屋一柳身上,就好像他是個患了感冒的病人需要照顧似的。盡管他覺得枕頭被子都不必要,但被人這樣照顧,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熱,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你睡吧,我再來調試一下電視,”阿比說着,拿起了遙控器。他們試過電視好幾次了,每一次打開電視,那卡通人像就原樣浮現出來,一動不動、毫無幫助;隻不過電視是他們唯一一個了解副本的渠道,哪怕沒有結果也不能不試。
這枕頭顯然是阿比自己用的,屋一柳将頭埋進枕頭裏時,撲鼻都是阿比的氣味;在他眼睛前方,還能看見一根染金的彎曲長發。阿比背對着他調試電梯的影子,很快就在視野中模糊起來,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色塊,最終徹底被襲來的一團昏黑睡眠給吞噬了。
……等他從深沉睡眠中慢慢醒過來的時候,屋一柳剛剛睜開眼睛、察覺到客廳裏昏暗得不見天光時,胃立刻緊緊縮成了一團。
他睡過去多久了?彭斯和翠甯怎麽還沒有回來?阿比怎麽會讓他一覺睡到天都黑了?
他騰地一下掀開毯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一身冷汗像是被含在毛孔裏、剛要乍出來,又在看見了阿比的那一瞬間消退了。
在一團朦朦胧胧的昏暗中,單人沙發上蜷着一個影子。原來阿比自己也睡着了,雙腿蜷縮在身下,整個人縮在沙發裏,睡得嘴巴都微微張開了,不像個進化者,活像個小女孩。
沒有叫醒她,屋一柳隻是悄悄地站起了身。時鍾上的指針正指向下午三點,說明彭斯和翠甯出去了還不到一個小時,屋裏卻已經快全黑透了;他走近窗前向外一望,發現外面天空裏烏雲沉沉,不透一絲日光。
他自己的影子,像一叢半透明的碎片,在黑沉沉的玻璃上随着動作輕輕晃動。隔着一層玻璃,也能感覺到外面空氣有多沉悶厚重——看起來,一場暴風雨是在所難免了。
看到這樣的天色,彭斯和翠甯也該快回來了。
這間屋子裏好像還是頭一次這麽安靜:兩個人出去了沒回來,阿比又睡着了,他一個人站在窗前,耳邊全是外界天地間被風暴壓沉下來的一片靜寂。他聽着自己的呼吸聲,阿比的呼吸聲,以及……另一個貼在脖子後的低低呼吸聲。
……他終于聽見了。
在木屋裏被各種變故打散了的注意力,被恐懼和心不在焉所遮蓋的聲音,現在終于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腦海和耳朵裏。
屋一柳聽見了,在身後空氣裏有一個細微的聲音,仿佛神經末梢上即将落下去的一滴幻覺,正在輕輕地對他說話。那聲音持續着,像冰箱發動機的嗡鳴,稍聽得久了,就會消失于意識之中。
“要下雨了,很冷的,你把毯子裹好,裹在身上,裹緊一點,裹着,裹着不要拿下來……”
屋一柳望着自己在窗戶玻璃上的倒影,渾身像是被凍在了冰裏。
他明明記得自己起來時掀開了毯子,現在那毯子卻正裹在他的肩膀上,跟他一起站在風雨即來的黑暗玻璃前。
誰也沒規定,第四件東西也一定是衣物啊。
自從上次發了單章之後,一下子獲得幾百條評論支持安慰,簡直不敢相信這種與正文情節無關的東西,竟然也能受到這麽多溫暖的關心……謝謝你們,可能這幾個字太蒼白了,但是一腔感激最後沉澱下來,真的隻有這兩個最平常的字,謝謝。
大家都在給我開綠燈,告訴我請假斷更沒問題,我也确實緩了兩天……對我來說,更新固然是有壓力的,但長時間斷更的壓力和愧疚可能更大,所以我這幾天每天寫一點,每天寫一點,感覺狀态也漸漸有所恢複,這一章算是進入副本以來自我感覺最對的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感覺。
那一個單章挂在外面,宣告着我的脆弱之處,還是讓我感到像沒了殼暴露了一樣……如果沒有那麽多留言的話,我可能早就删掉了,但是看見大家那麽多溫暖的鼓勵和關心,我又真的不舍得删掉,很矛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