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站在一邊,看着張師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大卷繩子。
繩子是進化者常常需要準備的物資,他有倒是不出奇;出奇的是,他現在正将那繩子繞過「威」「權」二字的筆畫,将它一圈圈纏在自己腰上、肩膀上、大腿上……文字雖然巨大,卻似乎沒有多少分量,張師往前試着邁一步,文字就跟着被拽過去一點兒,始終在他背後跟着。
他似乎生怕自己與「威」「權」分了家,隻有在背靠這二字的時候,臉色才稍稍好看些。他和林三酒都受了文字影響,但是二人受到的影響卻還不一樣——比如現在,他在系繩子時突然一擡頭,滿面都是杯弓蛇影的緊張與警惕:“你看什麽?”
“沒什麽,”林三酒立刻低下視線,說道。
張師的目光在她身上長長地、狐疑地停留了一會兒,系繩子的動作更加快了。等他把文字終于牢牢系在自己背後時,他這才像是把一顆心落回了肚裏,告誡她道:“你離我遠一點,别想碰我的繩子,知道嗎?”
文字太大了,雖然張師已經盡量将自己與它們捆綁起來,但始終不可能像背包一樣背在身上,仍留了一截繩子垂蕩在他身體與文字之間。按理說,這或許是一個可以破局的關鍵,但林三酒隻要稍稍想一想自己切斷繩子的畫面,就連呼吸都似乎困難了起來。
感覺上,好像一切斷繩子,就會有鐵輪因此而緩緩轉動起來,直至将她碾死。
再說,就算沒了繩子,隻要張師仍舊站在「威」「權」二字前面不動,她就仍然要受這種影響——更糟糕的是,才不過幾分鍾的工夫,她就能感覺到自己對這種恭敬谄順的态度越來越熟悉了,也越來越麻木了。
一旦它變成新的常态,林三酒擔心她會再也不記得在此之前,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因爲人的記憶往往是很短的。一個今天編的新故事,重複上一百遍,就會變成鐵證如山一般的你的曆史。
“你老老實實,聽話守規矩,我自然不會虧待你,明白麽?”
林三酒忙點了點頭。
“畢竟你不經允許,毫無規矩,冒冒失失闖進這裏來,如果沒有我現在願意收留你,教導你,你早就死透了。”張師慢慢地說,“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樣?”
這話她之前聽夜星女王講過好幾次了,那時心裏隻有嗤之以鼻——但輪到張師說這番話的時候,她仔細想了一想,發現确實是這樣。
她擅闖他人領地,本來已經是理虧在前了,張師完全可以向其他人示警,聯合其他人圍剿她;但是他卻願意接受她這麽一個外來罪犯,還願意給她機會改過……哪怕他是另有目标吧,至少她也的确是受了他的恩惠,應該感恩。
“林三酒,”意老師忽然說,“你意識不到這種說法,有什麽奇怪嗎?”
林三酒在褲子腿上抹了抹手掌,擦去了掌心裏的汗。她被一股莫名的焦灼來回灼烤着,從鼻腔裏發出了低低的一聲“嗯”,對張師說道:“是這樣。”
張師略微滿意了一些,示意她跟着自己走進房間。他的遊戲編寫終端,與舟仙同樣都是一台電腦——考慮到它的方便和性能,這也是情理之中的選擇。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内部聯系系統,和一個文字庫。文字庫可以給遊戲提供原材料,其中一部分也可以在遊戲創造中心裏叫出來,爲我們提供方便。”
張師在桌後坐了下來,爲了能夠順利坐下,還不得不有點狼狽地理了半天繩子,調整了半天文字位置,看起來其實很有幾分可笑。林三酒當然不敢笑;張師也沒有邀請她過去看,隻将顯示屏轉了過來,似乎要給她做什麽介紹,說:“我們的文字庫是共通的,裏頭一共有五套監視性文字。”
這麽機密的信息,如今張師竟然告訴了她……林三酒止不住地産生了一股受寵若驚。這個遊戲世界裏,還有成千上萬的人連自己參加的遊戲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張師卻讓她接近了核心機密!
這是多麽大的信任和器重!
意老師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麽話,林三酒沒有聽清楚。
“監視性文字呢,不比防護性文字,”張師慢條斯理地說,“不是人人都能拿到的,有個先來後到,來晚了就沒有了。我就拿到了一套,放在外面圓廳裏了,需要用的時候就把它們激活。”
那也是被監視感最重的地方。
“我給你看看,”張師一邊說,一邊在屏幕上叫出了監視畫面。林三酒打眼一看,不由心中一凜,忙湊近了一些。
愛倫坡與那個早已死去的女孩,此時剛剛走進圓廳裏。餘淵控制的女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愛倫坡卻時不時地就往他身上輕輕撞一下,手在女屍胳膊上劃過去好幾次。
“這就是我說的,成不了大事的人。”張師搖了搖腦袋,肥厚的面皮嘟噜一晃蕩。“嗯……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和沒死一樣啊,你那個朋友挺有手段的,怎麽操縱的?是像牽線木偶一樣嗎?”
林三酒發現,順着他的意思說假話一點不難,自己毫無心理負擔。“就是這樣,您分析得很對。”
“嗯。”張師拉長聲音說,“我對這個遊戲創造中心呢……有一番改造的構思,我這個人是有計劃的,與他們那些渾渾噩噩的人不同。”
林三酒默默地聽着。屏幕上,愛倫坡正将餘淵給拉到了一張桌子旁邊坐下,自己轉身去給他煮咖啡了,哪怕光是一個黑白的背影,都能看出來那份殷勤。
“新遊戲發布會,根本不需要這麽多人。”張師慢慢地說,“現在世界上的遊戲已經足夠了,再産生新的遊戲,也隻是錦上添花、更新換代而已,我認爲這麽多人都留在這裏編寫遊戲,完全沒有必要。”
“您講。”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能夠從此徹底地改變我們在末日世界中流浪的命運,”張師說到這兒,也略略激動了起來,臉皮都有些發紅了。“從此我們的命運就掌握在我們的手裏,再也不會颠簸流離、朝不保夕!”
林三酒站着,他坐着,但是她覺得自己正在仰着腦袋聽他講話。
“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可以被文字化的。”張師緩下聲氣,說道:“這也包括了你我。在此之前,文字化是一種懲罰。凡是因爲遊戲失敗而被文字化的人,都成了我們編寫遊戲時的角色庫一員,哪個遊戲需要用到NPC了,就從角色庫裏挑一個放進去。那個人,即使他還記得自己被文字化之前的事,也将會永生永世地作爲一個NPC,在我們編寫的遊戲中服務。”
“這個過程……可以逆轉嗎?”想起了和百合,林三酒抱着幾分僥幸期望說。裝着她的電梯廂,現在還在她的卡片庫裏待着。
“不可以。”張師一揮手,說:“但是這不影響,不如說,逆轉不了更好。你還沒想到嗎?文字化了以後,人就不會再離開這個世界了。你聽我的,我保你可以徹底擺脫傳送輪回,一直留在這個世界。你想在地面上生活,還是想在這個空間裏生活,都可以,隻是有一個前提條件。”
林三酒傾過身子,問道:“什麽前提條件?”
張師沉默了幾秒,才緩緩說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如果這裏還有另外八個遊戲創造者,我怎麽能保證你我的生命安全?怎麽保證這個計劃順利完成?怎麽保證他們不害我們?”
有點道理。
隻不過,與其說是被這個含糊不清的計劃給折服了,倒不如說林三酒隻是清楚地感覺到了,張師對她有要求——不管對方的計劃是什麽,她都必須要達成他的要求,她才能好過。她立刻點點頭,表示了附和。
“那就對了。”張師很慈祥,“你要記住,我們都是爲了一個目标在努力。你難道不渴望今早擺脫輪回傳送的那一天嗎?”
她又點了點頭。
“你還是很不錯的,知道改正,知道好壞。”張師滿意了,自己回頭掃了一眼身後文字,擡起一隻胖手,指着屏幕上的兩個人說:“那你告訴我,操縱這個女孩的人,是你什麽人?”
“是……朋友?”
張師忽然冷下了面孔,從厚眼皮下注視着她。
“是嗎?你再好好想想。”
林三酒後背上泛開了一片冷汗。
她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麽。
“他和我們的目标一緻嗎?他會不會懷有二心?”張師啓發她道,一個字比一個字重,響亮。他現在不僅僅是在用聲帶發聲了,他敲打着的東西,也遠不止是林三酒的耳膜。“其他遊戲創造者,是我們消滅的目标,他卻和他們走得那麽近……你好好想一想。”
他咬着字句,慢慢問道:“他到底是你的朋友,還是敵人?”
林三酒閉上眼睛,微微地吸了一口顫顫的涼氣。
對啊……就是這麽簡單的事實,她竟然都沒反應過來。遊戲創造者是她的敵人,餘淵對于敵人的态度卻這樣暧昧不明,本身說明了他的立場有問題。畢竟是數據體,不是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是……是我的敵人。”她真心實意地說。
最近是太平淡了嗎,那我多内省一下……希望大家不要對我太失望,再愛我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