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安走進來的時候,季山青聽見了,但懶得回頭。他正趴在醫療艙旁邊,下巴擱在手背上,定定地望着艙裏昏睡着的林三酒發呆。生活在腳下大地上的人類恐怕不會知道,剛才隻需要一口,他們的世界就會被龐大無垠的黑洞所吞噬。
唯一一個知道的,就是此刻拉過椅子坐下來的斯巴安。
姐姐的性命保住了,其餘一切傷損就不是問題了。她的身體、能力,目前都隻是處于暫時性潰亂之中,全部可以恢複成原始數據,也正在漸漸恢複成原始數據。
但是,季山青依舊不敢回想自己在數分鍾之前的心情。萬幸,腳下世界沒有被他吞噬,他也沒有被自己吞噬——他還能夠看到姐姐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也不會害怕姐姐睜開眼看見自己的那一刻。
“……傷員目前都穩定下來了。”斯巴安一邊打量着林三酒,一邊說道:“她很快就會醒了吧?”
季山青真想像揮蒼蠅一樣,把他的目光給打散揮走,不過他沒有動,也沒出聲。
“小酒還有兩個同伴在對方手裏,需要救援。”
“你以爲Exodus現在在往哪裏走?”季山青終于沒忍住,騰地直起身子說:“你做好準備到時下去救人就行了。”
斯巴安笑了一笑,看了就非常叫人讨厭。
他們經過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相處,都摸清了一些與彼此打交道的大緻輪廓;對于斯巴安的那幾招,季山青清清楚楚,卻還是會被激出反應——隻要他擺出那一副“你看,我就懂得從她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的态度,季山青就吃不消。
好在這男人知道見好就收。斯巴安坐回去,問道:“你也覺得那兩人還活着?”
“這麽大的飛船升起來,他們又不瞎,肯定知道進化者沒有全死在核爆裏,人質當然得拿好了。”季山青冷冷地垂下眼睛,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姐姐身上,說:“就算我們真的全死了,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殺了那兩個進化者的。據我所知,他們似乎對于進化者的内髒器官,尤其是腎,特别有興趣。”
斯巴安的手指伸入金發裏,将它們都攏向了腦後,啞啞地吐了口氣。“看來腎上腺素給他們的誤會不小……”
季山青沒有興趣理會别人的感歎。
在二人沉默下來的時候,Exodus被打壞了一半動力系統之後,那種引擎不太正常的運轉聲就更響亮了。從醫療室觀景窗外望去,漂浮着幾絲雲的大地仿佛凝住了,一動不動。在看不見人的時候,這個世界好像也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了。
直到季山青冷不丁聽見自己的聲音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開口說話。
除了斯巴安之外,好像也沒有誰能夠作一個合格的回聲闆了——而他又真是梗了許多話。
“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姐姐開口,”他聽自己說道,“她醒來以後,隻會更執着地要去改變這個世界,不可能一走了之。當然,改變不是問題……哪怕變成AI統治,或者回到史前時代,都隻是技術操作、時間花費上的不同罷了。”
他當然沒有向斯巴安提及過數據體一事,但斯巴安從未對他的能力産生過質疑。
“……你擔心的是改變之後?”金發男人望着窗外,輕聲接了下半句。
所謂“擔心”,當然是誇大了的說法。對于季山青來說,一切人類的悲歡離合、夢想命運都是可以一鍵删除的數據而已。他在乎,是因爲林三酒在乎。
“對。外力短期介入所産生的這種改變,是維持不長久的,尤其是在外力撤離之後。”季山青伸出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指,說:“我怎麽和她說,我懷疑我們一走,這個世界過不了多少年又會恢複原樣?”
他當然可以什麽也不說,讓姐姐心情平靜地離開這裏,反正以後恐怕也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他見過姐姐在風雨中渾身浴血的那一場戰鬥,見過她倒下去時依舊不忘要保存住這個世界的執念,見過她在鄧倚蘭嘶喊時微微發抖的拳頭。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以一己之力對撞龐然巨物的林三酒,陌生、悲哀、憤怒卻充滿希望,始終掙紮着在黑夜裏發光。
如果這一場林三酒與世界的對抗是以欺瞞收尾的,那将是他自己也忍不了的對姐姐的背叛。
門口響起了一陣細微的骨碌聲。季山青聽見了,他相信斯巴安也聽見了,但是誰都沒有轉頭去看。
“或許你對他們太悲觀,”過了幾秒,金發男人答道:“從生物學角度講,這個世界的人與其他世界的人,沒有任何基因層面上的不同,不同的隻是後天教化。”
“我擔心的就是,他們接受的後天教化已經深入骨髓了,成了思想基因的一部分。”嘴巴上說着擔心,季山青的語氣卻很平靜。“我比你掌握的東西要多些,我一來就吸收了不少關于這個世界的數據。”
斯巴安發出了一聲代表詢問的鼻音。
“真要詳細地從各方面說,寫一本書也不夠用的。”季山青低頭望着姐姐,把她臉上的一根頭發輕輕撥開,說道:“就說我正好想到的一個方面吧。一個生活穩定、衣食無憂的人類族群,卻并沒有在基礎需求得到滿足之後,去向上探索更高的東西,反而把安穩本身看作最大的幸運,把失去安穩看作最大的恐怖……在物質充足的社會中生活,卻時時保持着末日難民式的焦慮。”
斯巴安知道他沒說完。
“爲什麽呢?因爲這種秩序并不是從他們本身德性中産生的,是在強力約束下被動造就的。作爲一個族群,他們沒有能力、沒有辦法自身産出秩序,所以對于任何可能的混亂,都有本能的恐懼。這種焦慮恐懼是不理智的,所以他們才願意交出其他同等重要的東西去換。”
季山青輕輕一笑,說:“舉例來說,這個世界上另一種對待進化者的方式,其實細究起來是很不安穩的。”
“原來還有另一種方式嗎?”斯巴安挑起了一側眉毛。
季山青簡單給他介紹了幾句。“說起來好像不複雜,不過使用這種方式,首先就需要教育民衆,使其具有一定的邏輯判斷力。當發現一個進化者的時候,要依靠目擊公民本身作出邏輯判斷、并且采取負責的行動,才能使後續程序正常進行……接下來,一個地區都會接到警報,大家各自依據情況自己清離現場或閉門不出,更别提可能還有和進化者打交道的人,聽起來就夠亂的,對不對?”
他也不爲了斯巴安能贊同,繼續說:“在這種必然混亂裏,人學會了怎麽保持動态的平衡,怎麽由自己産出秩序。但是很可惜,這并不是主流,并且這種方式往往會遭到劣币的淘汰。大部分的世界,還是鐵掌攥起來的沙子。”
“這就成惡性循環了。”斯巴安喃喃地說,“因爲無法對外部事務負責,所以也學不會對外部事務負責。強力約束下,沒有自我産出秩序的能力,就也越離不開強力約束。”
“是的,當個體意識到自己沒有力量時,他就越贊歎愛慕順服擁有力量的東西。”季山青歎了一口氣,“在變革中,我們固然可以充當約束的力量,但是……”
斯巴安想了一想,啞然失笑。“對,”他從椅子上滑下來一些,松松懶懶地倚着它,望着天花闆說:“那就等于是我們憑更高等級的武力,向新的一部分人授予了權力。”
季山青點點頭。“所以我們一走,更高武力不存在了,次級武力就會占據授權者的地位。而權力嘛……從來都隻對它的來源負責。到了那個時候,或許掌權的人不同,其餘一切又恢複原樣了。唯一治本的辦法是人的改變,卻恰好是我們無法在一朝一夕之間做到的。這一點,隻有這個世界中的人可以做到。”
他說到這兒時,忽然發現林三酒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他感覺仿佛自己的五髒六腑突然一下歸了位,心髒也可以重新跳動了;他急忙伏上去,顫聲叫了一句:“姐姐?”
斯巴安站起身,往遠處走了幾步,在窗邊停下來。
當林三酒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目光第一個就落在了季山青身上。被她看見的那一瞬間,他都忍不住發起抖了——仿佛黑暗從星球上滑下去,光芒燃燒起了地平線;一切又有了色彩,有了形狀,有了意義。
“禮包,”她啞着嗓子說:“我……在船上?”
季山青已經忘記該怎麽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他都不知道斯巴安是什麽時候走回來的,當姐姐的目光轉開時,他才又像是一下子落入了黑夜裏——盡管那隻是短短的片刻。
“其他人呢?”林三酒稍稍動了一動,用胳膊撐着自己坐起來,用還不太清楚的聲音問道:“我記得……是核爆?他們受傷了嗎?”
門口那一個骨碌碌的響聲,在這一刻往房間裏挪了進來。
屋裏幾個人都在同一時間擡起了頭,目光一齊落在了來人身上。
吳倫蒼白着一張臉,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她迎上來的目光空洞洞的,好像不管看誰,都能從那人身體裏透過去,茫然地落進虛空裏。
“吳倫,”林三酒剛坐起來叫了她一聲,後半句話就凝在了喉嚨裏。
吳倫坐在一張輪椅上,原本是腿的地方,現在隻遮上了一張毯子。
她的眼睛慢慢在幾人身上轉了一轉,幹澀得好像幾乎能讓人聽見眼球擦刮的響聲。
“我是……剛從韓歲平那裏過來的。”她的聲音很低,才開了一個頭,就好像忘了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麽。“韓歲平說,他與這個世界沒有關系了,鄧倚蘭也死了。”
林三酒的面色一下子白了。
吳倫愣愣地盯着那張單薄地堆在輪椅上的毯子,說:“來自這個世界,又要回到這個世界裏去的……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将回去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一時間,衆人都沒有出聲。季山青已經隐隐猜到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吳倫輕輕擡起頭,一顆眼淚掉下來,劃過了她的面龐。
“對不起,可以……可以讓我選擇這個世界的未來嗎?”
(本章完)